第五十四章 韜光養晦待契機
風打著唿哨從窗戶外吹進來,夾雜著這個冬天第一朵輕盈的雪花。與其說是窗戶,其實早已只剩下殘破不堪的雕欞。日子實在無趣的時候,我會看著這些雕飾精美的殘椽,想象曾經住在這裡的女子,過著如何的生活。
自那日趙大哥將我的死訊報告給月貴人後,為了安全,為了以防皓月突然去繁逝查看,我便在趙大哥的幫助下,住進了這座離繁逝不遠的皇宮偏僻處的廢舊宮室里。
大羲的皇宮是在前朝的宮殿基礎上擴充而成的,在增加了許多宮室之後,曾經一些因位置或者採光或者新皇宮配置的因素,一部分原本的後宮宮室便被廢棄,經年累月下來,荒草叢生,罕有人至。
我住的這一間,可能是因為靠著九龍池,位置偏西,整個宮室都是西晒,因此便被遺棄了。
我初來此時,身子因為小產又得不到醫治和湯藥的調理,只能每日都躺在床上。趙大哥每日偷偷送早晚兩餐飯來,因要避人耳目,時間總是不定。遇到他不當值,我便得餓上一天。不過好在他憐憫我,又要為家中母親籌錢,休息的日子便幾乎沒有了。這樣過了大約兩個月,天氣寒下來時,我的身子靠自身好了大半,但也落下了頭風,身體狀況也大不如前了。可是,只要活著,便是萬幸了。
長日孤寂,似乎每日的盼望,不過是趙大哥將飯菜送來,與他短短几句話的時光。其餘的時間裡,我踏遍了這座宮室里一百零八塊破碎的漢白玉地磚,看遍了窗上八十一瓣蓮花的細緻雕紋,摸遍了床頭一百零一個小孩的神情動作,數遍了院中十八株梧桐的一萬三千五百四十六片落葉。
還有那第一片雪,是從第三格窗子上的纏枝並蒂蓮花葉的縫隙間飄進來的。它提醒著我,冬日,已經到來了。
當初皓月拿來的那些棉布,除了我給自己做的那身衣服之外,其他皆讓趙大哥送了回去。只說那身衣服給我入殮時穿了。皓月將那些棉布賞賜給了趙大哥,他又悄悄拿給了我,我做了一身棉袍送他,也是為了遮掩皓月的耳目。剩下的卻不夠縫一床棉被,反正也只有一點點棉絮,我只做了件厚短襖,可以抵禦一點冬日的嚴寒。
冬日本該燃炭取暖,但繁逝的侍衛分到的也不過是一點黑炭,燃起來煙霧極大。趙大哥曾悄悄拿了些給我,因為是藏匿於此,我不敢燃,便又還給了他。他只好將分給繁逝的棉被悄悄拿了一件給我。可是繁逝的棉被裡棉絮少且不說,多是陳舊的,但再多又不可能。我只好請趙大哥搜集了些稻草給我,這樣,我才不至於凍死在這樣的嚴冬里。
可即使如此,因這間宮室西晒,只有傍晚的短短時間裡有陽光濾進來。而這年冬天雪幾乎沒停過,所以沒有幾日,那些稻草和被子都變得潮濕沉重起來。
在這樣的日子裡,我只能靠著燃燒曾經美好的記憶,來自己為自己取暖。
我想起上一個冬天,山裡的寒氣重,在那僻靜的山村裡,黑炭都是難得的東西了。屋裡潮濕冰冷,畢竟曾是消夏之所,冬日裡是不適合居住的。
冬日到來前,黃嬸幫我們做了幾床厚實的被子,起了燒火取暖的炕頭。我為羲赫做了幾身新的冬衣,雖然都是民間最普通的料子,可是卻十分的保暖。這樣,他有時和同村的幾位大哥進山打獵就不怕了。
每日的清晨我都會在「噼啪」的劈柴聲中蘇醒。那是羲赫在院中備柴。即使是現在,我都難以想象一個王爺竟能做到如此,就如同最平凡的村夫,做著最平凡的農事。
那天我醒來得早些,羲赫劈柴的聲音停了下,我站在門后看他,他卻沒有發現我。那天他一定是感到很熱了,開始時已是挽了袖子,後來估計是看四下里沒人,將上衣脫了去。
就是那一刻,我驚得幾乎要喊出來。
雖然羲赫身為將軍,常常在沙場上出生入死,可是他的皮膚光潔,觀之毫無瑕疵。彼時我看到他的後背,那裡有一道長長的猙獰的傷疤。
那傷疤看起來是利物所傷,狹長的一道,暗紅色,那麼直,是利器一次破壞所成。如今這傷疤都未淡褪,可以想見其時這傷有多深。可我曾經聽別人說起裕王身姿明耀,膚無半傷,身經百戰實屬難得。如今看到這傷疤,隱約猜到了來歷,心中泛起波瀾。
夜裡他坐在燈下看一本手札時我看似無意地問道:「羲赫,你身上有傷?」他怔了片刻旋即笑了:「是戰事所留,畢竟我長年征戰在外,身上有傷在所難免。」我支吾著點了點頭,低頭看手上正在縫製的一件棉衣,那銀針一閃,我淡然道:「那背上的傷,又是如何來得呢?」
其實我只是好奇,那時並沒有想到羲赫是否願意告訴我。
他猶豫了很久才輕輕地開了口:「是一次被敵軍包圍拼殺出來時留下的。」
他說的那麼輕鬆,日常的口吻,彷彿我在問他是否明日里要與黃大哥進山一般。可我的心卻被緊揪了一把,他身為首將,戰時身邊一定有眾多的士兵保衛。在我所有聽到的關於他的戰事里,只有一次他被敵軍包圍又是孤軍奮戰,而那次,緣於我送他的那隻荷包。
我的手顫抖著伸了出去,想輕撫那傷痛。可是伸到一半還是無力地垂下,淚水模糊了雙眼。
羲赫輕輕的環抱著我,他親吻著我的發喃喃道:「哭什麼,沒什麼的。」那懷抱真溫暖,那麼踏實,充滿安全感。
我茫然地伸出手去,彷彿還能感受到那懷抱的溫暖。可是雪花被風吹得落在指尖,我只感受到了冰涼。一顫,將手縮了回來,這冬天,真冷啊。
我抓緊了身邊早已不再乾燥的棉被和稻草,將它們攏在身前,酸楚的涼意滲透進身體里,我卻將它們抱緊了些,只想著將自己用什麼包攏起來,讓我不感到那麼的寒冷。
風依舊吹著,我突然覺得很累很困,手上鬆了松,斜靠著牆睡去。
睡夢中,曾經的一切突然無比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就好似一個旁觀者一般,靜靜地看著那段往事在時間的大河中流淌,而以旁觀者的身份,我終於看清了那一切,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一切從眼前掠過,即使,我已發現了真相。
皓月之所以引起我的懷疑,不過是一些細節。
那日沈羲遙那般大張旗鼓地帶我回宮,若說完全封鎖了消息自然不可能,所以,有些想除掉我的人自然蠢蠢欲動起來。而皓月,是最佳的利用對象。因為她是我自幼的貼身丫鬟,我最信任的人自然是她。所以,她對我做什麼,我都不會起疑心才對。
最開始我該是有疑的,皓月第一來看我的那天,恰巧是侍衛們捕蛇的日子。那些蛇不會無緣無故出現,按照羅大哥的說法,應該是有人故意將死老鼠與雞血弄到我房間中,再將毒蛇放在附近。
我想,劉三也是她們安排的吧。憑他一個小小冷宮侍衛,即使我們是皇帝的廢人,但也是皇帝的女人,即使給他一千個膽子,他也不敢侵犯的。但是,他做了,又恰巧由皓月幫我解了圍。在那樣的情況下,我只會有感激之情,而不會生出疑慮來。
真是天衣無縫,環環緊扣,讓人無法生疑啊。
我應該是完全信任皓月的,可是,壞就壞在那套吃蟹的用具上。
金鑲鑽的「蟹十八件」只有從妃一級才可使用,皓月此時不過是個貴人,再得寵,以她謹慎的性格,是不會用這樣僭越的東西的。更何況,她若真如同她所說,在後宮中沒有朋友,只有處處緊盯著她的眼線,她又如何敢用這樣的東西呢?無非只有一種情況,那便是,這金鑲鑽的「蟹十八件」,不是她的。
後宮嬪妃眾多,但是從妃一級的卻鮮有,不過是柳妃、麗妃與和妃,沈羲遙自然有新寵,但卻都未封妃。那麼,這金鑲鑽「蟹八件」,只有可能是那三人中的一人給了皓月,或者說,授意她來此的。
同時,陽澄湖的大閘蟹雖派到各宮,卻也是要分了等級。皓月端來的,絕對是上佳的,正常情況下,以她貴人的身份,也是享用不到這樣的頂級品。
我閉上眼,不令眼角淚水滑下。皓月,從之前的蛛絲馬跡看來,她已不再是忠心於我的那個自幼一同長大的玩伴,已經站在了容不得我的那群人一邊,變成了我的對立面了。
那蟹,恐怕也是皓月用來試探我的吧。她發現了那件嬰兒的衣服,想來多少猜到我有孕,如果我沒有吃,便證實了她的想法,或者,她們的想法。
而酒,我忽略了那雙瓣的壺蓋,向來是宮中要人命的利器。
但是我喝了,也就此知道了真相。我唯一後悔的是,腹中的孩子代替我去了另一個世界。所以我日夜禱念《往生咒》,只求這個孩子能夠早登極樂。同時,我的心底又在隱隱慶幸,幸好,它沒有生在帝王家。
那個夜晚,在萬籟俱靜的時刻,我突然想到了李管家的話,還有他的死,如今看來,我是無知地落入了一個圈套之中了。
沈羲遙身為皇帝,怎會親自去對太醫說下藥之事,他雖承認了,可是,李管家看到的情景,卻一定是虛構。那麼,能讓他誣陷皇帝,給他膽量,讓他告訴我之後,促使我對沈羲遙反目成仇而得到好處的人,除了皓月,還有她身後的那個我並不知道的妃子。
推我入水的乳母,不過是沈羲遙因我有孕沒有殺我后,那些人使出的下一個殺招。而太後知曉我對沈羲遙的刺殺,更是她們的后棋。她們渴望能通過太后的手,將我除掉。
只是不曾想,黃總管竟是父親的人,悄悄留下了我的性命。
而當她們剛剛鬆一口氣,卻發現我竟沒死,還被皇帝帶回了宮。
我相信她們那時一定是恐慌的,怕我復寵,怕我發現真相。
卻不想,從她們的口中,令我知道了真相。
我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此時我的眼睛終於能洞察那一切。可此時的我重新要面對的,彷彿只剩無盡的蕭索孤寂和死亡。
但是,我還不能死,不僅不能死,我還要找出真相,父親死的真相。我還要報復,那個害死我腹中骨肉的兇手。多少個日子裡,我似乎是忘卻了那個孩子,只因為它的父親是皇帝。可是,它畢竟存在過,它也曾是我的希望,帶給我短暫的幸福與快樂。我,不會忘。
我不會死,即使苟延殘喘,我也要活下去。我還要等待機會回到那後宮之中,解開我所有的困惑,所有的想法,了卻所有的舊事。
看著眼前飛雪茫茫,我跟自己說,如今剩下的,是一個契機。
初春的第一縷陽光從殘破的後院矮牆上照進來,我終於熬過了這個寒冷的冬天。可是,在這個冬天裡,我知道了,比冬天更寒冷的,是人心。
積雪漸漸融化開,我用之前那些瓷碟裝了雪水,將一件夏衣撕成一塊塊帕子,開始慢慢且莊重地擦拭自己的身體。
我重新審視了這大半年來的煎熬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印跡,除了骯髒,還有累累的凍傷。當初的如玉雪肌隱藏在了青紫的淤痕之下,可是,只要小心護理,過些時日,還是會恢復過來的。
這期間,我請趙大哥幫忙弄了些治療凍瘡的膏藥,又拜託他帶些滋潤身體的蜜露給我。趙大哥知道我的決心,他自己也希望能夠離開這樣的地方,便想辦法都給了我。
第一枝嫩芽在越過頹牆的樹杈上破出,那新鮮的幾乎不真實的綠色帶給了我無盡的希望。還有鳥,因這裡人跡罕至,有很多的鳥在那樹枝上搭巢建窩,每日里唧唧喳喳好生熱鬧。我再不感到孤寂,可是,內心的不甘與憤恨一直啃噬著我,讓我在每個夜半醒來時,都感到徹骨的冰冷。
當天空變得如一匹鮮藍緞子的時候,後院矮牆終因年久失修坍塌下去了一塊。那日我坐在院中,聽到那「轟」的一聲,回頭,眼前就出現那波光粼粼的湖水,暮色如浮光掠影淡籠其上,有著縷縷輕柔縹緲的水汽蘊氳……
我抬眼看去,水波遠遠地蔓延開去,水天一線,無邊無際。不知為何,我的淚在看到這浩渺的水面后,不由掉落下來。心在劇烈的跳動著,一種莫名的興奮涌漫周身。
夜半小心地下到湖中,用白天里摘下的樹葉花瓣擦洗自己的身體。水波蕩漾間,一輪明月破雲而出,灑下清輝點點。我感受著水波溫柔的輕撫,好似他溫暖的手,環抱著我。不由沉醉。
洗罷將帶來的那個竹籃推入水中,看著它越盪越遠,嘴角浮起一抹淡若清風的笑容。
竹籃里只有一塊素帕,上面一首詞。詞的本身也許不會震懾人心,但是,那是我咬破手指以血書寫其上的,暗紅的顏色配上不再凈白的素帕,無限悲涼蕭索,一如那詞。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
何如薄倖錦衣兒,比翼連枝當日願。」?
我並不期望被沈羲遙本人撿到,只要是哪個宮女太監就好。這詞很適合吟唱,只要能傳到他的耳中,只要能給他內心一絲的波動,不要讓他在那些鶯歌燕影中徘徊而將我遺忘,就好。
初春的天總是那麼藍,那麼透,我常常一看就是一整天。每天夜裡我都去那湖中清洗自己和衣服,再用蜜露滋潤身體。逐漸的,衣服上的污垢淡褪下去,肌膚也逐漸的恢復最初的白澈。只是消瘦無法改變,但只要恰當的掩飾,依舊能有不一樣的風情。
我並不著急,我依舊在等待,用這些時間,恢復我自己,也在等待一個契機。
那天的雲好輕柔,一朵朵棉花般飄在天上。有輕緩的風,時不時地吹拂著我的面頰。我閉了眼感受春天美妙的氣息,感受那枝丫間新生的嫩芽的清甜味道,突然,有什麼東西從面上輕撫而過,我一驚睜開眼,一隻明艷的蝴蝶樣風箏就落在自己的身後,靜靜地躺在沒有修飾的草地上,那麼鮮艷奪目,我看見上面用上等的彩釉繪出蝴蝶翅膀上精美的花紋,色澤明亮,質地優良。
可以想見,這風箏的主人,地位也不會低下了。
遠遠地傳來腳步和說話聲,是一些女子的聲音,口氣焦急,卻又有傲氣。
這口氣我太熟悉,它不是妃嬪說話的語氣,卻一定是得寵妃嬪身邊得臉的侍女的口氣。
我輕輕一笑,朝著蒼天一拜,將自己的面容用輕紗掩了去,撿起那風箏,迅速地隱藏在廢棄的宮殿角落中。我靜默得站著。心,卻跳動個不停。
我感謝蒼天,這麼快,就給了我一個契機。
腳步聲從牆的另一邊傳來,聽來不止一人。接著,破舊半歪斜的大門被推開,兩個如春花般的身影從門后閃出,身上鮮亮的衣料與朝氣蓬勃的姣好面容,與這樣破敗的庭院格格不入。
「咦,這裡沒有人啊。」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帶了一點驚訝:「也沒有看到那風箏。」
我躲在房門後面,手裡緊緊抓著那隻風箏,從門縫向外看著。
「這地方,陰氣森森的,看著就害怕,還是快回去吧。」一個碧色宮女服飾的女子縮了縮肩膀,膽怯地說。
「那怎麼行?這風箏可是皇上御賜給昭容娘娘的,丟了怎麼交代啊?娘娘還等著呢。」另一個著天藍色宮女服的宮女道,語氣中頗有不甘,也有強作出的鎮定。從她的衣飾與口氣上看,該是比碧衫宮女等級高一些的。
「我們去那後面找找吧。沒準掉在後面了。」藍衫女子四下看了看道:「這院子還蠻大的。」
她們說著就朝後院走去,我淺淺一笑,倚在門上,看著她們花骨朵般的身影消失在廊柱后,靜靜地聽,依舊能傳來的她們說話的聲音。
「惠姐姐,我真怕。這裡是冷宮吧?」
「這裡才不是冷宮呢。」藍衫女子刻意壓低了說道:「你看看這些雕欞,聽說柳妃宮裡的都比不上這裡呢。」
「那這裡是?」碧衫女子疑惑道。
「聽說這裡是前朝明徽皇帝密妃的宮室。」藍衫女子的口氣里有點點得意。
「密妃?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妖妃?」碧衫女子似十分驚訝。
「是啊,所以自從密妃消失后,這裡便被廢棄了,都說有妖氣呢。」藍衫女子的口氣里也多了點害怕。
「聽說明徽帝對那個密妃十分寵愛呢。這裡曾經應該很漂亮吧。」碧衫女子道。
「再漂亮有什麼用,現在還不是破宮室一間。大家都不敢來。咱們也快點找吧,娘娘還在等我們呢。」藍衫女子不耐煩道。
「娘娘會不會來啊?」碧衫女子無意道。
「娘娘怎麼會來這種地方,別瞎說。」藍衫女子立刻斥責起來:「說這樣的話也不怕娘娘聽到晦氣。下次小心點。」
「到底在哪裡啊?你看到沒?」不久,藍衫女子的身影再度響起。
「沒有啊,這裡都沒有,湖上面也沒有。可是我們眼見著是掉進這院子里的嘛。難道?」碧衫女子說話的聲音帶了明顯的恐懼,有微小的顫音。
「大白天的……別瞎說,不會的。要不,我們先回去吧。」藍衫女子明顯被嚇到了。
我看著她們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手上緊了緊,可還是沒有邁出腳步。因為我知道,這還不是我的契機。
這座廢棄的宮殿雖然沒有侍衛守衛,門也沒有上鎖,但是,我不能自己出去,我一定要給自己找一個身份,正大光明地離開這裡。
我看了看手上這隻精妙的風箏,看著它上面美麗的花紋在暗室里依舊能反出的五彩流光,我想,如果真的是沈羲遙所賜,那麼,她們一定會再回來的。
果然,晌午之後,又有腳步聲傳來。我靠在門上,看見從那樹影婆娑之處,走出一個秀雅端莊的女子。著淺赭色綾羅寬邊竹葉裙,天青色鴛鴦玉帶飄擺。鬢髮如雲,桃花滿面。
有那麼一瞬,只第一眼,我似乎看到了剛入宮的自己。
「娘娘,您慢點,小心……」那個叫惠兒的藍衫宮女小心地攙扶著這個女子從損壞的台階上走下來。
「我說主子,這種地方您幹嗎非要來。這裡……」
惠兒沒有說完,那女子盈盈一笑:「畢竟是三郎親賜的東西,我怎能弄丟呢?」
三郎……我心一震,這應是她對沈羲遙的稱呼吧……
再看眼前的這個女子,竟是那日里在紫碧山房中紫鵑喚作「怡姐姐」的女子。想來,也是皓月跟我說起過的,如今聖眷最濃的怡昭容了。
心像是被人用力得地了一下,不疼,卻是極酸的。像極了未熟的青梅,只輕輕咬一口,便會有不自覺的淚流出。
如今,她應是沈羲遙身邊最得寵的女子了。從她充滿甜蜜的「三郎」,到臉上掩不去的幸福,無一不說明了這個事實。
「哎呀,雪兒,回來!」惠兒一聲驚呼,我順著她的聲音看去,一團雪白顏色沖著我跑來,仔細一瞧,是只白貓。
我心一動,這貓,我是見過也熟悉的。不由再次感懷老天的安排,他並沒有棄我於腦後,而是一直在為我鋪設著契機。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我蜷縮成一團,緊緊擁著被子,又將所有的稻草都攏到自己身邊。可是還是冷,冷得無法入睡,冷得連呵出的氣在離開身體的一剎那,便失了溫度。四周漆黑一片,窗外卻有亮光,那是裹在東北風中的雪花反射出的寒光。風一陣緊似一陣,屋頂有雪花不斷落下,不久便在地上鋪了薄薄一層。
我緊緊地抱著自己,一陣極重的睏倦襲來,眼皮再睜不開,心底有隱隱的預感,若是我熟睡過去,應該就再也醒不過來了。心中的不甘如洶湧海濤,與那睏倦撕纏,可是我的眼皮卻越來越沉,儘管我努力想睜著眼,但身體似乎不再受控制。
就在我的眼睛閉上的剎那,一道極輕的叫聲傳來,那麼微小,那般虛弱。可是卻好像一道驚雷劈開我混沌的神智,我睜開眼,暗夜裡有兩顆碧綠的明珠在熠熠生光。曾經的蛇禍令我如今杯弓蛇影,那幽綠的色彩在這樣狂風肆虐的夜裡令我驚懼,我強作鎮定,拿起手邊的一塊干硬的饅頭扔了過去。
我有些驚恐,但還是鎮靜下來道:「什麼在那邊?」話音剛落,一團雪白就撲進了我的懷中。低頭看去,是一隻玲瓏可愛的白貓,那麼嬌小可人,它一直朝我懷裡鑽著,身上的毛已經被雪打濕,令我打了個寒戰,可還是抱緊了它。彷彿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的稻草一般。
就這樣,在肆虐的寒風中,在看似無盡的黑暗中,一個人抱著一隻貓,靜靜地等待。我再沒有睡去,只是不停得撫摸著懷中這小小的生靈,用自己的體溫將它的毛皮捂干,然後發現,這隻貓純白得連一根雜色的毛都沒有,體態嬌小玲瓏,漂亮得令人愛不釋手。而它,也不時地用綠寶石般的眼睛看我,「喵喵」叫著,在我身上蹭來蹭去。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天亮起來,風也停了,太陽從乾枯的樹杈間射來一道明亮的光,地上的積雪如同一塊巨大而無瑕疵的上等白玉,反射出晶亮的光。
我站起身,一股徹骨的涼氣襲上身,將身體里所有的疲倦一掃而光。門外傳來低低的三聲叩門聲,那是趙大哥送飯來的暗號。
貓兒用爪子抓抓頭,朝我「咪唔」叫了幾聲,我撫一撫它柔亮的毛皮,輕輕將它放在地上。
「回去吧,回去你的主人那裡。」我朝它微笑,輕聲道。即使我知道,貓兒怎麼會聽懂人言呢。
它朝我看了看,終於一轉身,一溜煙地跑了出去。我看著它幾乎和地上白雪融為一體的小小身軀,只能憑藉雪地上可愛的梅花爪印判斷它的去向。直到我再辨不出,才轉身回到了屋裡。
之後,這隻貓兒會不時地跑來我住的地方,雖然都短短停留片刻,與我撒歡一陣,再離開,但也給了我寂寞長日里一點樂趣。
自春意興起之後,它再沒有來過。我猜想定是之前天寒,照看它的宮女躲懶不願意出去,這貓兒便自己跑了出來。此時春意盎然,貓兒的主人自然是會踏春賞景,少不得將它帶在身邊,自然就不能隨便亂跑了。
這隻貓兒,一看就知道不是野貓,它的皮毛與神情皆佳,若不是有上等的貓食喂著,舒服的環境養著,是不會有那樣的神態的。同時我也猜測,這隻貓兒的主人地位一定不低。後宮之中不得私養寵物,除非皇帝御賜或者特許。而這些,一定是寵妃才能得到的權力。
我只當再也見不到它,卻不想在今日能夠見到它的主人,給我一個契機。
那貓兒一躥便進了幽暗的殿閣中。對於它來講,這裡是熟悉的,還有一個會疼愛它的人在。不會像那些侍女一樣,覺得這裡充滿了妖氣與不詳。
貓兒在殿閣中轉了一圈,便找到了我藏身的地方。蹭著我的腳「喵喵」叫著。同時用那雙寶石般的眼睛看我,精緻的貓臉上都是撒嬌的委屈神情。
難怪它的主人喜歡它,若是我,也一定會愛不釋手吧。
「雪兒?原來你叫雪兒。」我彎了腰將它輕輕抱起,它「喵喵」叫著,好像表述著思念的情誼。我撓著它的下頜,它舒服地發出「呼嚕嚕」的聲音,頭擱在我的臂彎上,十分可愛。我柔和地笑了,理了理面上的輕紗,慢慢走了出去。
「雪兒,雪兒。」怡昭容的聲音柔美,好似山間潺潺流水一般。她的聲音中有焦急,卻不敢踏進這殿閣半步。
我從那半掩的門後轉出,將站在外面的幾人嚇了一跳,皆向後退了幾步,眼底里露出驚慌與害怕。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灰白僵硬的袍子,它與怡昭容身上天青色銀絲綉纏枝西番蓮宮錦襦裙的清雅飄逸完全相反,如同裹屍布一般,緊緊貼在我乾瘦的身軀上,令我如同鬼魅。
「你……你……你是誰?」那個叫惠兒的宮女驚恐地叫道。
我從容地邁著步子,徑直走到怡昭容面前,惠兒護主地擋在我面前,我止住腳步,將懷裡的貓兒遞到怡昭容面前。
「這是你的貓吧。」
怡昭容愣愣地接過,雪兒似不願離開我的懷抱,朝我「喵嗚「叫著,我點點它的頭:「回去你主人那裡吧。」
「雪兒很喜歡你呢。」怡昭容看了看貓兒,微微驚異道:「它很少對人表現親近。」她說著接過雪兒,攏在自己懷中。
我看了雪兒一眼:「都說貓無情,此時看來並非如此啊。」我後退一步:「我不過是在冬夜裡暖了暖它,它便記得我了。」
怡昭容打量了一下四周,又看看我:「你住在這裡?」
我點點頭。
「怎麼會?」她身邊的惠兒先嚷起來:「這裡是一座廢舊的宮殿,根本沒有人住的。」
我垂下眼帘,面上半長的紗巾飄蕩在胸前,眉眼一低,用略帶喑啞的聲音說道:「我是被責罰至此的。」
「責罰?」怡昭容有些詫異:「並未聽說過,皇上責罰過誰到這裡來啊。」
我看著怡昭容,微微一笑道:「娘娘是妃嬪,我不過是個奴婢,每日被責罰的奴婢數之不盡,娘娘怎麼會都知道呢?」
怡昭容面上仍有疑惑,但是卻沒有說話。
「那也該去冷宮啊。怎麼會給你一個院子住。要說是奴婢,那這待遇可比主子還好了。」惠兒似不滿我頂撞怡昭容,詰問道。
我低了頭,語氣中有深深的愧:「不瞞娘娘,我之前是被責罰到繁逝照顧那些廢妃們。可是去年秋天繁逝鬧蛇,死了好幾個,那些廢妃們不是瘋了就是傻了,我實在害怕,買通了繁逝的守衛,請求他們將我換一個安靜點的地方,這才住在了這裡。」
「你一個人,不怕嗎?傳說這裡妖氣很重的。」惠兒介面道,卻並未對我買通侍衛和其他說法提出質疑。但是,她的態度並不能決定什麼,我看著站在一邊靜默不出聲的怡昭容,她懷中的雪兒潔白的皮毛像極了冬日裡終日覆蓋在那院中的茫茫積雪,一片純凈無瑕,卻也嚴寒徹骨。
「怕什麼呢?」我蒼茫笑道:「既然都進入了這冷宮,遲早有一日是要在此歸去的。還有什麼怕的。」說著眼睛越過面前的人,落在了她們身後不遠處的院門,抬起一隻消瘦的手說:「其實有時,那些還活著卻瘋了的人,比夜半傳說中出現的鬼魂妖孽更加可怕。」
許是我說這話的聲音縹緲怖人,那惠兒一怔就後退了一步,臉上滿是驚恐。她拉著怡昭容:「主子,我們回去吧。」
怡昭容深深看我一眼,眼裡有疑惑,她沒有理會惠兒,只是淡淡道:「你救過雪兒,想要什麼賞賜呢?」
我擺擺手:「舉手之勞而已。」
「雪兒是皇上賜給我的,意義非比尋常,所以我一定要謝你。」她說著,取下手上一枚羊脂玉鐲子道:「這個就賞給你吧。」
我沒有接,而是迎上她的眼睛:「娘娘,在這樣的地方,貴重的首飾不如一份熱飯更令人歡喜。」
怡昭容沒有想到我會拒絕她,身邊的惠兒也不滿我的不敬之舉,正要開口說什麼,卻被怡昭容制止了。
「好吧,我許你一個願望,只要我能做到的。」怡昭容道。
我深深一福:「多謝娘娘,我只有一個願望,卻是無人可做到的。」
惠兒看著我道:「我家昭容如今是皇上身邊最得寵的,沒有她要不到的,你說吧。」口氣里滿是傲慢。
我盯著怡昭容,語氣也是鄭重:「我想離開這裡。」
怡昭容似是想了許久,終還是舒展了眉頭,輕輕地撫摸著懷裡的貓兒,靜默如棲息在花瓣上的蝶,卻只要一振翅,便也能落得花枝搖顫的。
「你為何被責罰至此?」怡昭容問道。
我沉默了片刻,想到宮中一件舊事,這才道:「我曾是宮中一個綉娘。」我理了理鬢間垂落的髮絲:「我本是綉蘭閣中一個普通的綉娘,她們都喚我做謝娘的。我因擅長綉牡丹,深得太後娘娘的喜愛。那年為太後娘娘綉一件富貴如意衫,呈上去之前最後一次檢查是我做的,本無任何問題,卻不想送到太後娘娘處時,竟在前襟處有一道口子,而衣服上的牡丹全部都失去了絲線本身的色彩,十分黯淡。」我頓了頓道:「當時太後娘娘犯了舊疾,本是想用那樣一件衣服討太后開心,卻不想……」我垂下淚來:「因那牡丹都是我一人綉出,絲線也都是我選的。而且最後一道檢查也是經的我手,因此,所有的罪責都落在我身上了。」
怡昭容點點頭:「這件事,我曾聽說過。」
我擦擦眼角的淚:「我在慎行司里經了刑法,可是我卻是沒有做過,無法招認。本都要死了,還是皇後娘娘拿了我曾經繡的帕子去向太后求情,這才饒了我的性命。可是最後也查無實證。太后將此事交給皇後娘娘處理,皇後娘娘便將我送去了繁逝,要我照顧廢妃,也算是條活路。」
其實當年那個綉娘,我確實向太后求過情,也查清是有人嫉妒她,暗中陷害的。但當時那綉娘已經在慎行司中被打死了,太后不願事情鬧大,畢竟這樣的事情宮中每天都會發生,不過一個奴才,不必費神,便壓下去了。只是找了個由頭,懲戒了綉蘭閣里的管事和真正主事之人。也正因此,我此時才能頂了那個綉娘的名。
怡昭容撫撫胸:「這樣看來,你是被冤枉的了。」
我無奈搖頭:「事已至此,能保住命便好了。我能想到是誰陷害我,可是又有什麼用呢?現在能活著,就是最好的了。」我摸摸臉:「我的臉也在慎行司被打壞了,皇後娘娘讓我戴了面紗,怕嚇到旁人。」
惠兒滿臉為我叫屈,但是身為宮女,她自然也知道這樣的事情太常見了,只是心底憤恨難平。
怡昭容偏了頭想了想:「這樣的話,我若是去皇上面前再提此事,也許能放你出去。」她沉默了片刻:「只是……」
我看著她,當年太后要我全權處理,沈羲遙自然不會為一個綉娘過問什麼,因此並不知道那個綉娘死去了。此時我頂著那個綉娘的名義,怡昭容向沈羲遙重提此事,想來沈羲遙是會允許離開繁逝,回去綉蘭閣或者其他,也是不難的。
但此時怡昭容語焉不詳,我心底有些擔憂。
「當年的事,牽扯到皇後娘娘和太后,此時皇上一定不願人提及。」她想了想終於道。
我看著她:「娘娘這樣講是?」
怡昭容嘆了口氣:「去年秋天,太后的陳年舊疾一起犯了,一直不見好。好不容易熬過冬天,但是現在看來也沒有什麼起色,太醫院也束手無策,都說,都說熬不過這個春天了。」她的神情悲哀不已:「為此皇上心急如焚,再加上,皇後娘娘一直在蓬島瑤台上養病,都一年多了也不見出來,旁人都說,皇後娘娘也快不行了。」
她的聲音漸低下去:「皇上現在夜不能寐,又不思飲食,白天還要操勞國事,前幾天也是累倒了。」
她簡單一番話,我卻聽得心驚肉跳。太后病危,對外又一直宣稱我在蓬島瑤台養病。看來,沈羲遙心底的負擔不小啊。
「我還想著,還想著自己有一天能出去,好好為太後娘娘綉一幅牡丹爭艷,為皇後娘娘綉一幅百花圖,以此來感謝她們的恩德呢。」我的眼淚一顆顆掉下來,是為太后,也為自己。
怡昭容給了惠兒一個眼色,惠兒遞給我一方帕子,我擦擦眼看著她:「那就不勞娘娘費心,我在這裡,也活得下去的。」
怡昭容想了想:「你先不急,待我找個機會吧。」
我俯身向她拜了拜:「多謝娘娘。」
怡昭容站定了片刻,終於走了。我聽到惠兒小聲問她:「主子,不過一個犯了事的綉娘,您何必那麼費心呢?」
怡昭容的聲音遠遠傳來:「我也不知道,但是潛意識讓我幫她。而且,我覺得這個謝娘,很熟悉。算了,就當積德行善了,她畢竟也是冤枉的,能離開這裡不是更好?」
「娘娘您就是心善。」惠兒笑道:「也是這謝娘有福氣,先遇到皇後娘娘,再遇到您了。」
「快別亂說,你忘了李娘子的事了?」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
惠兒與怡昭容的聲音越來越遠,我倚在欄杆上,不知為何,本該歡喜的心,此時卻如同墜了鉛塊一般沉重。
此後約莫半月,怡昭容再沒有來過此處,就當我已經心灰意冷,以為她不願幫忙之際,她卻姍姍而來了。
那一日我剛剛在後院的湖水中將長發清洗乾淨,濕嗒嗒垂在腦後,坐在院中,等待日光將頭髮晒乾。因是晌午,將近午膳,想著不會有人來,便沒有戴面紗。
門「嘎吱」一聲響起,那門其實只是半掩著,若是進來其實不用推開。但怡昭容來,侍女都會先推一下門,也許,這是怡昭容提醒我,她來了。
我匆忙跑回屋子裡,急急將面紗戴上,這才走了出來。
「謝娘,」怡昭容面上笑容如一池春水,我懸了半個月的心也因這笑容落了下來。
「參見娘娘。」我微微施禮,垂下的眼裡有符合此時身份的恭敬。
「平身吧。」怡昭容說著便進了屋中,我匆忙跟上去。
「惠兒,你守在門外,若有動靜趕緊告訴我。」怡昭容對惠兒道。
惠兒依言出去了,我環顧周圍,竟連個茶碗也無,只好訕訕道:「還請娘娘恕罪,我這裡什麼都沒有,無法招待娘娘。」
怡昭容倒不介意,她隨意地看了看,眼裡露出憐憫來。
「我此次來,是有件事想請你幫幫忙。」怡昭容道。
我一怔,心底有小小的失望,但轉念一想,也許這是她在試探我,便忙斂容道:「請娘娘吩咐。」
「再過半月,宮中有賜宴,尚衣房送來的衣服美是美,卻沒有什麼新意。我想自己裁一條六幅菱紗裙,卻不知綉如何的花樣。這便想到你了。」
我心如明鏡,知道僅僅一番話,怡昭容必然不能相信或者僅憑我的一番話便幫助我。後宮舉步維艱,她身為寵妃,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因此,她得試一試,看看我是否如我自己所說,是個綉娘。
我含了一縷淡然的笑容道:「不知娘娘的裙子,是什麼顏色,那賜宴又是什麼名義。」
怡昭容想了想道:「皇上是為征北將軍踐行,這個時節正午太過炎熱,便定的是晚宴。在鏤雲開月殿里。」她頓了頓又描述道:「鏤雲開月殿在飛龍池畔,最是大氣涼爽之所。」
其實鏤雲開月殿我十分熟悉,當年沈羲遙常常攜我到那裡納涼,其時月上中天,面對飛龍池的一波浩渺碧水,確實令人心曠神怡,一切煩躁都彷彿被湖面清風吹走了一般。而作為飲宴的場所,它也十分合適。因為鏤雲開月殿殿閣寬闊,地面殿身皆以白色大理石鋪就,有用白色的細螺石裝飾,遠遠望去便似皎潔月光下的神仙洞府一般華美脫俗。
我雖然熟悉,但是不能當著怡昭容的面表現出來。只做出一付心馳神往的樣子,仔細聽她描述。
「娘娘可有沒有自己的想法?」我輕聲問道。
怡昭容看了看窗外的藍天,彷彿自語一般:「若論秀麗婀娜,宮中誰能越過柳妃。而明艷華美,自然是麗妃最佳。和妃是最最端莊之人。這三人將各種風情都佔了去,我如何打扮,也難超過她們。」她說著低下了頭。
我微微一笑:「娘娘此言差矣,若是娘娘沒有出眾獨特之處,皇上怎會對娘娘施以青眼?」我說著看了看她再道:「我想,娘娘這份溫雅,該是皇上矚目的地方。」
怡昭容眉心一跳,似心底有隱隱哀怨,但還是含了一抹柔和笑容:「希望如此。」她看著我:「謝娘,你可有辦法?」
我垂了目想了想道:「我做綉娘時,見過那幾位娘娘的衣衫,柳妃娘娘喜穿各色綠色,配金銀、鵝黃、湖藍、丁香紫色的絲線綉上各色花樣,她穿上也確實如同弱柳扶風,別有風采。」
怡昭容點點頭:「因為皇上誇讚柳妃風姿如柳般婀娜,所以她多會選綠色。」
我接著道:「麗妃明艷,聽說性格也直爽,喜歡艷麗的色彩,所以衣裙多是灑金、泥金的料子。也因為那些料子一般都有自己的花樣,再綉什麼反而畫蛇添足,而且麗妃喜歡奢華的首飾,因此繡花都是常見的樣式。」
怡昭容看著我,眼裡有驚訝。
我沒有理會繼續道:「至於和妃,她素來節儉,衣料也都是清淡的顏色,繡花上也少用滿綉,多是納綉了四君子圖案。」
怡昭容不禁道:「是啊,其實和妃封妃最早,但是卻十分低調,完全不若其他人。」
我與和妃其實並不相熟,她在後宮中的口碑不錯,人總是那樣淡淡的,彷彿對什麼都沒有興緻。可是,她是跟著沈羲遙最久的嬪妃,因此並不能用簡單的眼光看待。這也是我回到這裡,真正看到後宮險惡之後,才明白過來的。這後宮里的任何一個人,都不能小看了、輕看了去。
我在說這些話時,心思已經轉了幾轉,想到了如何幫怡昭容這個忙。
「娘娘可知道,那三位娘娘會穿什麼?」我想著她既然來此,應該也是打聽過的。
怡昭容抿了唇道:「尚衣局那邊,柳妃送了匹嫩柳色妝花緞子去,要綉上五彩纏枝薔薇。麗妃送去的是一匹灑金玫瑰紅綢,要綉粉色芍藥。」
我心中一驚,這說明,此時柳妃與麗妃都有覬覦后位之心了。皇后不在,妃嬪穿著牡丹裙,難免僭越。而薔薇似牡丹,若是費一點心思去綉,也可和牡丹無甚差別。而芍藥是花相,沒有花王牡丹,自然花相最大。
「和妃娘娘呢?」我問道。
「和妃娘娘說之前萬壽節所制的新衣還有一身未穿,便不做新的了。」怡昭容口氣中多是敬佩:「不想和妃竟如此節儉。」
我浮起淡淡笑容,若是能有回到坤寧宮的一日,我最該注意的,恐怕不是柳妃,也不是麗妃,而該是這個溫溫雅雅凡事不出頭的和妃了。
我看了看怡昭容,慢慢道:「我私想著,既是晚宴,有在百花盛開之際,恐怕妃嬪們多喜愛五彩的華服。柳妃娘娘的五彩纏枝薔薇自然艷麗非常,和妃娘娘恐也不會清雅到哪裡,畢竟在華服中,若是清雅得過了,反而顯得小氣。她是妃,一定不會讓自己顯得黯淡。」
怡昭容點點頭。我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緩緩笑道:「都說皇上是太陽,皇后是月亮。娘娘是皇上的寵妃,自然是月亮邊閃耀的星子。那麼,就讓我為娘娘制一條星光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