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應知閨內善周旋
這天夜裡,沈羲遙留宿長春宮,因此晚膳並沒有等他,不過當小福子通報張德海奉旨前來時,我還是讓蕙菊在膳桌上擺了四菜一湯。
「老奴給娘娘請安。」張德海滿面笑容地打了個千,朗聲道。
我自然也是含笑:「張總管快請起。來人,看座。」
張德海眼睛朝膳桌上一掃,驚訝道:「娘娘還沒用晚膳?」
我沒有說話,蕙菊端一盞雨前龍井給他道:「這幾日皇上都是與娘娘共用晚膳的,娘娘以為今天也一樣,便一直等著。」她將茶盞放在張德海手上:「其實奴婢也說都這樣晚了,可娘娘執意要等。」
張德海「哎呦」一聲,將茶盞往旁邊一放,起身連連告罪道:「是老奴的錯,該早遣了小太監過來傳話的。」
我的笑容溫和:「這怎麼能怪張總管。素日里皇上都是在本宮這兒翻牌子,是本宮自以為是了。」我不待他回話指一指茶道:「這是今年新貢的雨前,我記得張總管最喜歡這茶。」
張德海磕了個頭:「老奴何德何能,勞娘娘記掛。」
我的笑容彷彿夏日裡盛開的石榴花,聲音也是軟和:「張總管一直幫本宮分憂,一點茶本宮還能捨不得了?」
張德海愣了愣有些不解,但他畢竟在宮中歷練多年,反應也是極快的。
「老奴愚鈍,若是真幫娘娘做了事也是老奴的造化。」他低頭飲一口茶,不再說什麼。
我也不做聲,看了看蕙菊,蕙菊微微點頭道:「張總管真是客氣,皇上不過來您派手下的小太監來傳話就行,還親自跑一趟。」她的聲音摻了蜜般甜。
張德海一拍腦袋「呵呵」道:「瞧老奴的腦子。」他站起身朝外嚷一聲:「將東西拿進來。」
我回頭看去,一個年輕的小太監捧了個蓋了紅絨布的托盤走進來,一臉謙卑。
張德海神秘一笑:「皇上說,娘娘為皇上分憂功勞甚大,但祖訓後宮不得干政,所以不能明著封賞,特意著內務府搜羅出這一斛東珠。」
他說著將那紅絨布一掀,我倒吸一口氣,眼睛落在那斛珠上。
這一斛東珠,個個晶瑩透徹、圓潤巨大,盛在鑲嵌翡翠瑪瑙的金斛里,更顯出一種至高無上的貴重來。這樣的東珠我只在沈羲遙的朝珠和朝冠上見過,這麼多放在一起卻還是第一次。
但我的目光只微微停留片刻,面上的笑容也是淡淡,彷彿隨口嘆了句:「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張德海的笑容有些訕訕,卻做未聞,而我的神色也變得明亮起來。
「多謝皇上厚愛。」我拿起其中一顆遞給張德海:「這顆就算是對張總管親自跑來一趟的酬謝了。」
張德海連連擺手:「這可使不得,這可使不得。」
「沒什麼使不得,本宮賞給你的,你拿著就是。」我的笑容暗下來:「以後還得張總管多幫本宮分憂呢。」說完坐在膳桌旁,彷彿要用膳了。
張德海「諾諾」接過,朝我恭恭敬敬行了禮道:「多謝娘娘賞賜,老奴告退。」
「張總管這邊請。」蕙菊引了張德海出去,我朝她遞了個眼色,她輕輕點頭。
我半倚在窗下貴妃榻上,招手吩咐紫櫻、馨蘭將飯食撤下,玉梅捧了碗紫米甜羹柔聲道:「娘娘晚膳吃的那麼少,還是進一點羹吧。」
我拿起小銀勺,那紫米羹上用葡萄乾、桂圓、蓮子、山楂塊拼出一朵牡丹花,我笑了笑將勺子放下,「這花真漂亮,本宮都捨不得吃了。」
玉梅臉上出現了懊惱神色:「是奴婢不對。」
我搖搖頭:「與你無關。」我看了眼那羹湯,還是勉強舀起一勺送進口中。紫米清香、葡萄山楂酸甜適中、桂圓蓮子甘美,確實是一碗好羹。
「很好,」我又吃了一口放下碗:「本宮近日胃口不好,國家又有危難,你去吩咐小廚房,每日的菜式再減兩個菜吧。」
膳食一項是玉梅來管,她這樣一聽忙道:「娘娘如今每日膳食不過四個菜,算上醬菜、粥湯、點心不過十樣,再減兩道……」她踟躕不敢說
「再減兩道就連最低等的更衣配給也不如了,是么?」我並未介意:「本宮胃口不好,做那麼多也不過是浪費了,如今國難當頭,本宮要以身作則。」
「娘娘心繫國家,份例的銀子減半,配給只挑夠用的,實在是……」她擦擦眼收拾碗碟退下去了。
她前腳剛走出西側殿,蕙菊後腳便進了來,我見她臉上掛了笑意,便知她辦成了。
「他怎麼說?」我從五彩琉璃荷葉盤中拿了個蘋果遞給蕙菊,問道。
「奴婢只是稍稍點了點,張總管便清楚了。他雖然什麼都沒說,但眼神里一點擔憂奴婢看得清清楚楚。」蕙菊接過蘋果道。
「嗯,也不好去逼他,畢竟今時不同往日。」我又從桌上那金斛中取出一顆東珠:「這顆賞你了。」
「娘娘,奴婢不敢受。」蕙菊跪下磕了個頭:「為娘娘做事是奴婢應該的,更何況娘娘一向待奴婢好,待奴婢家人好。奴婢便是做牛做馬也報不了娘娘的恩情。」
「瞧你說的!」我笑吟吟道:「沒有你,我怎會回來?」
「娘娘命里就是鳳凰,有沒有奴婢也回得來。」蕙菊低著頭:「但是沒有娘娘,奴婢早就死了。」
我心一跳,只望著她。
「當初娘娘離宮,雖對外是說上了蓬島瑤台,但是皇上不去,也不許娘娘親眷去探望,我們坤寧宮裡的人受盡了其他人的欺負。」她抬起頭:「麗妃娘娘在最得寵時,指名要奴婢去伺候,皇上也應了。奴婢先頭得罪過麗妃,知道此去一定會被她尋錯弄死,卻沒有辦法。」蕙菊擦擦眼淚:「關鍵時刻,黃總管對張總管說,太後娘娘希望皇后病癒歸來時坤寧宮一切照舊。張總管稟告了皇上,奴婢才得幸留了下來。」蕙菊膝行一步:「奴婢私下去感謝黃總管,他只說是受人所託。」
我默默點頭:「沒想到黃總管真的將我的託付放在了心上。」我拉起蕙菊:「你起來吧,我不過是怕連累你們,這算什麼恩情呢。」笑了笑道:「黃總管如今呢?」
「太後娘娘仙逝后,黃總管自請為太后守陵,離宮了。」蕙菊感慨道:「黃總管本就和張總管一樣位屬大總管一職。皇上要黃總管去行宮掌管事務,雖不比在太後身邊顯赫,卻也是個好去處。不想黃總管他……」蕙菊唏噓道:「皇陵那樣的地方,肅穆沉寂,怎能和宮中比呢。」
我沉默片刻淡淡道:「皇上這樣做有些不妥啊。」之後對蕙菊道:「明日你出宮一趟去找黃總管,只問他是否還願回到宮中。」
蕙菊眼睛一亮:「娘娘的意思是?」
我的笑容含了深意:「宮女太監的調配可是肥差,想來他不會拒絕。」
「可張總管那邊?」蕙菊有些擔憂。
「他即存了二心,就要他知道誰才是真正值得效忠的人。」我拈了片橙子吃下又道:「我說了今時不同往日,若是多一個助力,以後做事也方便。」
「奴婢一早便去。」蕙菊扶我起身:「娘娘是想繡花還是畫畫?奴婢去準備。」
我擺擺手:「明日隨我去繁逝,找黃總管的事,後日吧。近來總覺得累,直接去寢殿。」
「娘娘近來憂心過甚。奴婢去煮薏米湯給娘娘安神。」蕙菊道。
「不忙。」我朝東配殿走去:「把我要的棉被準備好。」
「已按娘娘的吩咐備下了,一床玫紅色印榴花盛開的,一床天青色印飛絮舞雪的。」
「可都是絲緞的?」我緩緩坐在鳳床上,拉過被子蓋在身上問道。
「都是最好的絲緞。」蕙菊眼裡有可惜:「蘇州織造今年進貢的絲緞不如往年,娘娘還要挑頂好的給麗妃做被子。」
「你心疼了?」我調侃道。
「嗯。」蕙菊倒還老實。
「去把它們拿來,本宮看看。」我隨手拿起床頭一本書,翻了翻道。
不久蕙菊便將被子取來,確實是用上等絲緞做的,印花也十分精美,估計麗妃得寵時蓋的也不過如此。我的手輕輕撫過被面柔滑的絲緞,彷彿嬰兒嬌嫩的肌膚一般。
「裡面的棉絮也是挑頂好的。」蕙菊在一旁解釋道:「娘娘給自己做的都不見得這樣上心。」
「我的東西,有你們上心就夠了。」我點點她小巧的鼻尖:「還用我自己費心嗎?」
蕙菊掩嘴笑起來:「娘娘說的是,要是都讓娘娘費心,那我們都不好意思留在這裡了呢。」她遲疑了下再道:「只是奴婢不明白。」
我示意她將棉被收起來,卻不回答。
「就放在那邊吧。明天一早我們過去。」我揚一揚頭,指了指窗下的長榻,蕙菊便擱在了那裡。
「今夜是馨蘭守夜,要不要奴婢跟她換?」蕙菊問道。
「不了,你也早點休息,明天一早過來。」我轉身坐回床上:「跟馨蘭說,送一盞蓮子羹來,沒有我吩咐就守在外面便好。」我將書打開:「你下去吧。」
蕙菊輕手輕腳地下去了,不久馨蘭送來蓮子羹,我略喝了幾口便讓她拿走。之後,寢殿里一片寂靜。
我翻了兩頁書,其實書上寫了什麼完全沒看進去,見馨蘭的影子消失在閉合的門外,我吹熄了燭火,睜著眼躺在床上。約莫一刻鐘后,門外傳來太監換戍的腳步聲、馨蘭低聲說話的聲音。當一切再度恢復平靜,我起身,光腳走在地上。
坤寧宮寢殿里尚鋪著地毯,雖不如冬日的厚重,卻也能抵禦青玉地板的寒氣。月色寢袍長長的下擺逶迤在墨藍色的地毯上,彷彿一道不詳的影子,緩緩流過地面。這影子停在窗下的長榻上,那裡,月光透過半開的窗灑在精美的棉被上,絲緞特有的光澤在月色下更顯剔透。
我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也微微出了點汗。當指尖滑過鋒利的刀尖時,心平靜下來。
我拆掉被子的針腳,從袖中拿出一柄匕首,摸了摸被子中棉絮最厚的地方塞了進去。之後又原樣縫好,這才躺回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一早,蕙菊便站在門外,待我一起身便進來伺候洗漱梳妝。
「娘娘今日要穿哪件?」她一邊為我勻面,一邊又道:「去繁逝那種地方,娘娘是想穿碧色雙鯉戲蓮的還是湖藍白牡丹的?」
她說的這兩件是我近日常穿的。因要起到勤儉的表率,故衣物上都盡量精簡。其實坤寧宮裡精奇秀美的衣服數不勝數,只是此時穿著難免顯得奢華。我雖沒明令下旨,但後宮自和妃起也都紛紛放棄華衣美飾,以簡單大方為美。這樣一來,親眷、官家也都效仿,再捐出首飾銀子支援前線災區,受到百姓的稱讚。
當然,若不是沈羲遙對我的讚美,以及對率先實行的官員予以讚揚,想來也不會有如此成效。
「將那件淡紅色鳳銜寶相蜀錦的絹衫用蘇荷香細細熏了,梳如意高寰髻,再把那套金鳳首飾拿出來。」我用艷色口脂仔細畫了唇,淡淡道。
蕙菊一怔,但什麼都沒說就立即拿來了我要的東西,又仔細為我妝扮起來。
絹衫衣袖寬大,舉手投足間,有淡雅的香氣若有似無地傳來,顯出深宮貴人低調的奢華。頭頂高髻上的金鳳展翅抹額上垂下六棱金剛鑽,輕輕晃在眉心,又在清晨明澈的陽光下發出奪目光輝。鬢間戴寶相花金花鈿,鑲嵌了金剛石與翡翠。淡紅色鳳銜寶相裙刺繡精美,鳳尾上更是串了顆顆蜜蠟珠子與紫晶石,雖不十分華麗,但卻大氣端莊。而明白人也清楚,以這樣多的蜜蠟珠子與紫晶石裝點,還不算風冠上那些如一汪春水般的翡翠珠,以及巧奪天工的綉工,這樣一條裙子絕對當得上價值連城。
妝容精巧,而那大紅色口脂是我除了大婚當日外再未用過的。此時,這樣的顏色給鏡中人艷絕塵寰的臉上添了一抹凌厲之色。
蕙菊與紫櫻一人捧著一床棉被,與我走向繁逝。
清晨,通往繁逝的長街上很安靜,只有我們三人輕輕的腳步聲。蕙菊和紫櫻一直沒有說話,我也只是望向前方,那長長的宮道雖寬闊,晨光雖明媚,但我總覺得這是一條沒有快樂也沒有盡頭的道路。
「娘娘,」蕙菊小心覷了我的臉色,輕聲道:「娘娘從御花園過去吧。雖然繞了點,但是景色很好。」
「是啊,」紫櫻也應和著:「近來開了很多花,清晨去看別有一番風味。」
我點點頭:「那便去吧。」
「娘娘,您看這花多美。」御花園裡,惠菊指著一朵薔薇給我看,那花確實很美,花盤碩大、花瓣輕柔、花色艷麗,又是開到最盛的時候,即使在眾多薔薇中,也能被一眼察覺到它的鼎盛之態。此時,花瓣上帶了清晨的露珠,華麗中帶了嬌嫩,彷彿正值韶齡的女子,處在人生最美的階段,熱烈、張揚、美得不留餘地。
花朵透出醉人的芬芳,只是,那芬芳不若汀蘭杜若那般清淡悠遠,聞的久了,讓人在不經意間生出細微的甜膩之感,反而不然汀蘭杜若長久。
「春天的萬物都是美的,只是,這份美麗總會到一個極致,極致之後,便開始凋殘,什麼都阻擋不了了。」我的手輕輕撫在這朵明艷的大紅薔薇之上,似乎在感受那花瓣的細嫩。手上略略用勁,這朵艷冠群芳的薔薇便落在地上,沾了泥土頓時失了明艷。
我的唇邊浮上一個極其明麗卻詭異的笑,眼睛卻閃著無辜:「其實,越是芬芳美麗的東西,越容易命運多舛。如同美人,自古紅顏多薄命。你們看這花,太過美麗,也就會過早離開枝頭,失去芬芳。這樣看來,那些清雅的東西反倒存的長久呢。」
蕙菊「諾」一聲,看著不遠處初綻的牡丹,恭順道:「娘娘說的是。」她抬起頭,臉上是了悟之色,順手撿起那朵薔薇,隨意一拋,花朵落在一堆枯枝敗葉上,花瓣四散開來。
「花中之王始終是牡丹。」蕙菊站直身子:「如此,這花便不會礙到娘娘的眼了。」
我讚許地點點頭:「你們要知道,無論做什麼,都還是要給自己留點後路的好。」我邁開腳步向前走去。眼前一派百花齊放、鶯歌燕啼的明麗春色,呼吸間都是花朵的芬芳氣息。只是我心中明白,這看似美如仙境的景色之後,很快便會有一場血雨腥風襲來。
因不急著去繁逝,在御花園逗留的時間便稍稍長了些。其實,除了那些久負盛名的佳妙去處,御花園中還有很多清新小景,觀之合意深鐫,雅緻怡人。就若小戶人家的清秀女子,別有風味。
前方遠遠一處宮室,掩映在重瓣櫻花繁茂的花枝后,這櫻花是東瀛進獻而來,此時正值盛期,淑雅淺致的淡粉色如同春日裡一片芬芳動人的雲霧,漫遮住簇新的紅牆綠瓦。透過那如雲如霧的粉色看去,這座宮室也有個小花園,梨花、海棠、山茶等花樹,也是開得最美的時候。
我心中一動,轉身看著惠菊:「此處是?」但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惠菊垂下眼低聲道:「回娘娘,這裡是長春宮。」
是啊,此處的風景像極了怡昭容面上那種恬淡自如的表情。沈羲遙給寵妃的居所多與她們給人的感覺相似。就像柳妃的昭陽宮,裡面種植了如蔭的柳樹,和妃的湃雪宮裡多用素雅的白色香花點綴、麗妃的星輝宮裡遍是閃閃發光的裝飾,就像水墨丹青與濃墨重彩,正與那幾位妃子的喜好、性情、觀感相稱。
只是,我抬頭看那滿樹繽紛的櫻花,心中暗嘆,這櫻花開時雖繁盛嬌嫩無比,卻終不敵不過花期短暫,一陣凄風冷雨也就凋殘了。太美的事物,往往不長久啊。我的心中略有唏噓,只是希望這個女子,能在這後宮的疾風驟雨中,安然得以生存,永遠帶著她最初的情態面貌,似這一樹繁花,卻能長久。
「這櫻花真美。」我的笑容都是讚賞:「這樣好的重瓣櫻花,京中也只有青龍寺有了。」不經意的一句話,突然勾起許久前的回憶。我心一顫,但不再會如從前般有巨大的波動了。畢竟,這麼多年過去了,當年種種,也不過是當年了。
「奴婢聽聞,其實怡昭容最喜歡的不是櫻花,而是玉蘭,也跟皇上提起過。但是皇上在整飭長春宮時特意吩咐了蒔花局,要求種上滿院的櫻樹,反而玉蘭只在寢殿窗外種了兩三株。」蕙菊又小聲對我道:「怡昭容曾說,櫻花雖美但花期太短,令人徒增傷感。」
「若是有美好回憶,便不會傷感。期待來年花開,也是一種幸福。」我的笑容添了些須溫暖:「我們走吧。」
當初繁逝守衛與他隊合併,趙大哥離開繁逝算是因禍得福。我離開浣衣局后托二哥將他調至前廷又升為一隊隊長。在我回到皇后之位后,下令重選侍衛戍守繁逝,隊長選了趙大哥的同鄉兼好友。
此時繁逝守衛不再是沒甚油水之所,我規定若是繁逝廢妃的親眷想捎些東西,將由守衛上報,得到許可和盤查後方能送進去。若想要改善伙食,可上交一些銀兩給膳房。只是這些須由衛隊長拿捏。雖然家人被貶進繁逝不是好事,但骨肉親情乃人之常情。因此,這份差事也算不錯了。
因此當我走進繁逝,即使沒有表明身份也無人敢攔。繁逝里的女人們大多為太后殉葬了,只有之後犯錯的幾個低等妃子還在。這裡沒什麼晨起的規矩,此時尚早眾人幾乎都睡著。只有一人,斜倚著一叢蔓蘿坐在地上。
此日天光雖好,但繁逝依舊衰敗而無生氣,唯一一支紫色蔓蘿,也不過開了零星蕭索的黯淡小花,花上蒙塵更顯頹唐。孟麗婉就坐在這一叢蔓蘿下,靜靜地。此時的她身上僅一件素衣,棉布料子,淡到近乎白色的淺淺綠色,似乎一呵氣,那一點點彩色就會不見。她的頭髮凌亂地披散著,目光迷濛,乍看下,完全不若那個妝扮繁複眉眼明媚艷冠群芳的麗妃娘娘。
「孟麗婉?」我的聲音十分溫和。
麗妃身子一僵,緩緩回過頭來,在看到我時眼裡閃過一片光芒。
「皇後娘娘!」她的聲音帶了顫抖:「是皇上讓您來的?」一雙大眼直直看著我,裡面僅是期待:「是皇上要放我出去了么?」她站起身來三兩步走到我面前,一雙手欲扯住我的裙邊。
蕙菊上前一步攔住她,麗妃也發覺了自己的失態,忙停下腳步,有些局促地站在那裡。她的臉上有期冀,令原本灰暗的眼睛罩上一層光彩。但她不停地搓著手,證實了她心中的不安。
「皇上為什麼送你來此,你知道的。」我的聲音依舊溫和,帶了同情:「皇上也不忍,但令尊犯了通敵的大罪,留你性命是對孟家最大的恩情了。」
「不,不是這樣的!」麗妃哭喊著跪在地上:「皇後娘娘,求求您,讓我見皇上一面。」她連連磕頭:「娘娘您一向心慈,家父為國效力多年,一直忠心耿耿,怎會去通敵?」她的聲音充滿絕望:「請皇上明察啊!」
「令尊鎮守邊關多年,被錢財蒙蔽了雙眼。」我的語氣多是不忍與責備。
「不!不是的!」麗妃猛地抬起頭,她的額頭滴下血珠:「家父曾修書一封給我。」麗妃道:「他說有人陷害他。他本不想賣軍糧,但當地出現旱情,有人出高價只存糧不夠,想通過此舉救民,半月後會按市價再賣回給軍隊。」麗妃語氣顫抖起來:「那人花言巧語,又買通家父身邊大小將領,所以,所以……」
「所以令尊就妥協了?」我冷笑一聲:「這種事情能妥協嗎?而且那來往書信又如何解釋?令尊的親筆跡可賴不掉。」
「家父沒有通敵,那書信是偽造的!」麗妃幾乎哭喊出來:「當初賣糧時,家父被誑寫了協議,又簽了名字,拿去模仿偽造也是能的。」
我搖搖頭:「這些話,本宮不信,皇上也不會信的。」
「娘娘!」麗妃站起身,語氣堅定:「那人千算萬算,不曾算到,家父書寫的習慣與眾不同。只要能拿到那通敵文書與家父日常的書信做比對,一定對的出的!」
我一驚,但面上不動聲色:「若真是如此,確有徹查的必要。」我關切上前一步:「只是我得告訴皇上,什麼習慣與旁人不同。」
麗妃咬咬牙,許是想著素日與我並無過節,當初對抗柳妃她也站在我這邊,因此內心掙扎。
我看出她的顧慮,朝蕙菊紫櫻一招手:「你不說也無妨,只是我要跟皇上回話。你知道皇上很難會來見你的。」之後不等她說話:「其實我今日來是送兩床被子給你。如今雖然天氣和暖,但秋冬兩季卻難熬,你先收好。」
蕙菊紫櫻將被子高舉給麗妃看。
「這是!」她吃驚地摸了摸:「這是上等的絲緞啊!」
「是啊。」我笑得十分和藹:「你素日里用慣了好東西,初來繁逝一定不習慣。」說著彷彿不經意抖了抖裙擺,那緋紅的錦緞如一道艷麗的流光閃過麗妃的面龐。
她的眼裡出現留戀與痴迷的神色,再看到自己身上簡單的棉布衣時顯出一點嫌惡。
「若真查出是被誣陷,皇上一定會接你回星輝宮的。」我對蕙菊笑道:「到時將前幾日皇上賞的東珠拿幾顆給麗妃做首飾。」
麗妃眼中顯出狂熱來,她一咬牙道:「娘娘,請告訴皇上,家父寫『孟』字時,習慣先寫一橫,所以那一橫會朝上。而每寫三五句,會習慣性地點一個點。」
我心中默默記下,神色認真道:「本宮記下了,會稟告皇上的。你先在此委屈幾日吧。」說完又體貼道:「本宮跟守衛說了,日後你的膳食添一葷一素。有什麼需要直接告訴衛隊長,他會酌情處理的。」
「謝皇後娘娘!」麗妃誠心實意地磕了個頭,但淚水依舊猶如斷線的珠子滾落,神情凄婉動人,若是男子,定會憐惜吧。
可惜我並非男兒,所以只是微笑著點點頭,帶著蕙菊和紫櫻離開了繁逝。
回去坤寧宮的路上,紫櫻十分不解,幾次欲言又止。蕙菊卻老老實實地一言不發緊緊跟在我身後。
「紫櫻,你想說什麼?」我的笑容清淡自然,微微側身問道。
紫櫻沒有理會蕙菊給她使眼色,深吸一口氣道:「娘娘,紫櫻不明白娘娘為何要給孟庶人送那樣好的棉被,還要幫她洗刷冤屈。」
近處有一座精緻的八角涼亭,四周各色鮮花亭亭玉立,我便走進去坐下,緩緩道:「紫櫻,你可去過星輝宮?」
紫櫻點點頭:「之前娘娘恩賜六宮時,我曾去送過賞賜。」
「你覺得星輝宮怎樣?」我繼續問道。
「很美,很華麗,很……」她想了想道:「應該說很奢華,有些地方都逾矩了。」
我看一眼蕙菊,微笑道:「你覺得呢?」
「回娘娘話,奴婢覺得,星輝宮與麗妃娘娘十分相稱。」蕙菊垂著眼道。
我讚許地點點頭,看著紫櫻道:「孟家是開國元老,幾代為官為將,到了孟翰之一代已積累了巨額家財,而孟翰之好大喜功,為人窮奢極侈,家中所用皆是上等有些甚至可比肩宮中。因是開國功臣,故而皇上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我看著紫櫻張大的嘴巴微笑道:「後來,孟庶人的兄長在前線犧牲,她父親又屢立戰功,太後為嘉獎孟家,將她接進入宮中。她容貌艷麗性情直爽,與宮中其他妃嬪完全不同,深得皇上青睞。不僅連連晉位,皇上還賞賜了她許多難見的珍寶。」
紫櫻「嗯」了聲:「六宮中以上等紫晶與青玉做珠簾的,想來也只有星輝宮了。」
「是啊,」我撫著亭子朱紅的欄杆:「孟庶人從小在那樣的環境中長大,對尋常事物自然看不上眼,而宮中的好東西皇上也總想著賜給她,更是見慣了奇珍異寶。」
我話未說完,紫櫻搶道:「娘娘因此才用了上等絲緞做被子給她嗎?」她撅撅嘴:「可孟家倒了,她也是庶人了啊。」
我的笑容含了一點深意:「你說的不錯。」我抿一抿微微鬆散的鬢髮道:「孟庶人自幼嬌養在閨中,不曾吃得半分苦,之後入宮也頗受皇寵,即使後來有柳妃分寵,但也不曾斷了寵愛。」我看著蕙菊:「你昨日也問過本宮這個問題,那麼現在,你知道本宮為什麼要這樣做了嗎?」
蕙菊看了看我,想了想道:「奴婢說錯了,娘娘不要怪罪。」
「你說說看。」我對蕙菊道,又看著紫櫻:「你也想想。」
「孟庶人從小吃穿用度皆是不凡,此刻驟然進入繁逝,古語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更何況孟庶人這奢與儉差距太大,定然不適應。」
「那娘娘也不用給她那樣好的東西啊。」紫櫻嚷道。
我不說話,只看著蕙菊。
「孟庶人此刻心憂家人,想不到自己眼下的生活與曾經有多大差別,她周圍的一切也難令她想起。」蕙菊小心地看我一眼,我只是微笑。
「所以娘娘送去能讓她想起往昔的東西,再穿這樣華美的衣飾,她心中一定有不舍。」蕙菊頓了頓對紫櫻道:「你沒看到方才她看這些衣服首飾的眼神,恨不得是自己的。而那錦被也時刻提醒她過去歲月的美好,也令她感到現今的悲慘。」
「孟庶人是心高氣傲之人,又愛極了華衣美飾,所以,一旦她父親罪名成立,那她在繁逝中定會覺得生不如死。」我一直掛在面上的笑容逐漸冰冷起來:「這樣的滋味,我也要她嘗一嘗。」
「娘娘?」紫櫻小心地看著我,卻又不敢再說什麼。
蕙菊抿了唇,半跪下去為我整理裙上的褶皺。她的聲音很低,彷彿微風都能帶走一般。
「娘娘,可是當日推您下水的乳母,是孟庶人的人?」
我別過頭去,只看向那風中輕輕搖曳的鮮花,那麼美,在這精心設計維護的御花園中,點綴在一座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周圍,如同仙境般美妙。而這樣晴好的天氣,這樣佳妙的美景,這樣舒適的生活,我差點就感受不到了。
當年,父親被夫君害死的憤怒、在湖中連呼吸都不得的無助、骨肉生生從身體中分離的無奈、唯一保全家族的希望破滅時的絕望,我曾生受的,如今也要她來嘗一嘗。
更何況,麗妃如今的境地,比之我當初在繁逝遭遇蛇禍、在棄宮幾近凍死、在浣衣局差點病死的種種,又算得上什麼折磨呢?
我輕輕搖搖頭,想將裡面的憤慨全部揮走。
我的心潮波動得厲害,彷彿沸水要將壺子頂開一般。我湧起深深的懼意,我怕心底積累多年的憤怒爆發出來,我怕這憤怒會毀了我所有的計劃。所以我只能深深吸一口氣,因為強壓著情緒,我的聲音有些無力。
「我們回去吧。」我淡淡道:「本宮累了。」
當晚沈羲遙去了和妃處,次日蕙菊要去找黃總管,我便沒讓她值夜,早早遣她去睡了。
但自己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麗妃說的話,她父親書寫的習慣,這點我真的沒有注意到。所以,我有些擔心,三哥有沒有注意到那樣細小的地方,那通敵的文書到底做得是否和孟翰之親筆一樣。
當務之急得見三哥一面。好在後日便是他們入宮覲見的日子,我也有機會問一問並做出補救。至於麗妃想見沈羲遙一面,我自然會安排,卻不是最近。
次日傍晚蕙菊從宮外回來,黃總管當時覺得去行宮是「暗貶」,心中有些不滿,索性請求去守陵。如今我意將主管宮女太監調配的工作交給他以作報答,這是總管太監的最高權利,他不會不答應的。
不出我所料,黃總管答應了。不過此事非一兩日可成,他願意等待。
這一晚,沈羲遙雖在柳妃處用晚膳,卻會留宿坤寧宮。
他來之前,我坐在西暖閣里巨大的雕花銅鏡前,慢慢梳著鬢間垂下的長發,紫櫻在一旁用金桂香仔細薰一件丁香色貼金鷓鴣杭綢衫子,蕙菊帶著馨蘭、玉梅端了點心茶水進來,一一擺在小圓几上。
「娘娘,晚膳您只用了一小碗飯,玉梅燉了些阿膠紅棗,娘娘吃一點吧。」蕙菊端了只粉彩蝴蝶碗過來,還沒走近我便聞到阿膠的氣味,心裡一膩揮揮手道:「先擱在一邊吧。」
蕙菊擔憂道:「娘娘最近胃口不好,要不要傳御醫看看?」
我笑了笑,伸平雙臂由紫櫻將衫子穿在身上,蕙菊從首飾匣中找出幾把紫晶缺月發插並珍珠髮針為我戴好。
「皇上快來了吧。」我看了看窗外,院中幾株櫻樹櫻瓣翩飛,襯在滿天飛霞下似漫天粉雪,輕盈細婉。
月亮剛升到樹梢上時,沈羲遙帶了一身花草氣走進來。我一面為他解開身上的短披風,一面笑道:「皇上可是從武陵春色來?」
從昭陽宮到坤寧宮並不會經過武陵春色,所以聽到我那樣問,沈羲遙很驚訝。
「薇兒怎知?」
我的笑容如花瓶里一捧盛放的繡球花,燦爛而不失溫柔。我手中的短披風翻出一角給他看,那上面有幾處黃中帶紫的斑點。
「這是王冠百合的花粉,微微發紫,御花園裡只有武陵春色的四面亭外種了一些,臣妾早晨讓她們去采了幾朵故而認識。」我將披風遞給一邊的紫櫻,「一定是皇上賞玩時不小心弄上的吧。」我迎上沈羲遙含笑的眼:「皇上與柳妃妹妹去武陵春色賞花了?」
沈羲遙攬住我的腰肢,帶我向圓幾走去。
「如絮只喜歡白色無香的百合。」他的笑容淡下去,有一分傷感。「倒是麗婉很喜歡這樣濃烈的色彩。往年王冠百合盛開的時候,朕都會賞給她。」
我倒了杯茶給他,語氣中也多哀婉:「臣妾今晨去繁逝看了麗妃。」我小心覷一眼沈羲遙,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便繼續說下去:「臣妾知道繁逝的苦,趕了兩床棉被給她,又吩咐膳房每日多給她一葷一素。」我起身走到沈羲遙身後,為他捶著肩膀道:「臣妾私以為,麗妃在星輝宮住慣了,驟然到了繁逝一定不適應,這才自作主張,還請皇上責罰。」
我說著欲走到他面前告罪,沈羲遙一把抓住我的手卻沒有回頭看我,只輕輕摩挲著。我一直保持著微微彎腰的姿勢,久了難免覺得累。
「薇兒,你有心了。」良久,他嘆一聲道。
我的微笑亦如往常般溫和:「是臣妾該做的。」
「只是,」沈羲遙遲疑片刻,終於道:「只是她不值得你對她這樣好。」
我被他的話搞迷糊了,不懂他的意思。但當我看到他低垂的頭,以及眼神中的閃爍,我告訴自己,若他不主動對我講,我就不去問,自己悄悄弄清楚。
「孟家雖犯了大錯,但麗妃無辜。若在民間,我們共侍一夫就是姐妹。幫一幫是應該的。沒什麼值得不值得。」我的手指點上沈羲遙的眉心,輕輕地揉著:「皇上,」我猶豫了下小聲道:「臣妾聽聞,皇上要治她死罪。」
沈羲遙顫了下。
我知這消息看來是真的了,當下蓄了包淚跪在他面前:「皇上,臣妾求您看在麗妃侍奉多年的份上,網開一面吧。畢竟,犯錯的是她父親,不是她啊。」
沈羲遙看向我的目光中有悲傷、同情,甚至還有一絲可憐。
「朕要治她死罪,不是因為孟翰之。」他長嘆一口氣:「有些事朕以後會告訴你。你只要知道她是死有餘辜就好了。」他拉起我,又細細看著我:「你我好不容易拋棄前嫌,就不要為一些過去的事傷懷,牽出心底的傷痛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裡面的女子笑容淡如煙波,柔如春水。我點了點頭,輕聲道:「皇上,臣妾知道了。」
沈羲遙吻吻我的額頭,眼中傷感被快樂取代。
「猜猜朕帶了什麼給你?」他拉了我的手道。
「皇上每日都帶東西給臣妾。」我嬌笑道:「今次,」歪了頭想了想:「還真想不到呢。」
沈羲遙一拍手,便有宮女捧了烏木托盤進來。他親手將上面的紅絲絨掀開,露出裡面一隻捲軸來。
我疑惑地看他一眼,他笑而不語。宮女將捲軸細細拉開,我吃驚地捂住了嘴巴。
是一幅畫。初看下是當年父親壽辰時請畫師畫的那幅。畫面上我們一家五口坐在牡丹花架下,父母慈祥,兒女孝順。那年,大哥剛到戶部任職,二哥得了武狀元,全家十分高興。三哥還未去經商,我尚及笄,凌家正走向鼎盛之時。誰會料到未來竟是這般?畫上的每個人,笑容都充滿了幸福與希望,甚至,年少的我還帶了一點羞澀。那是我人生中最美的韶齡,最幸福的階段,是什麼都難以取代的時光。
此刻我凝神看去,這畫面有了改變。
父母雙親依舊坐在椅上,但面目顯出老態。三位兄長的衣著變為成年男子打扮,大哥二哥身邊各站了個女子,皆是眉眼如畫氣質不凡的佳人。
而我也不再梳著雙鬟,已變作婦人妝扮。一身鵝黃綉白梅的春衫點綴玉石花簪,看上去簡單大方,氣質卓然。
畫面上每個人的表情與原畫相比沒多少改變,這明顯是一幅「如今」的「全家福」。
所以,整幅畫上最引人注目的,必定是那個站在我身邊的男子。他一襲簡單青衫,戴青玉冠,丰神俊朗,身姿俊逸,眉眼間儘是笑意,整個人如謫仙般。他腰上掛了一枚玉佩,是一枚祥龍出海羊脂白玉佩,畫師畫的精細,一眼便可認出這玉佩只能是上用。
我的呼吸窒住,一時間竟不知該做出何種表情面對沈羲遙。
如果父親沒有離開,也許真會如這畫上一般,溫馨、快樂、滿足,一家人和樂融融吧。可是,我抬頭看一眼沈羲遙,即使知道罪魁禍首不是他,但是這些年在心上留下的種種印跡,又如何能輕易抹平呢?
「喜歡嗎?」他的呼吸拂在我頸上,我打了個顫,閉了眼不讓淚水流出,輕輕點了點頭。
「遙,我很喜歡。」我轉身將頭埋進他懷中,不讓他看到我的眼淚。
許久后,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抬頭看他,淺笑道:「皇上……」
「叫我『遙』,薇兒。」他一直環著我。
「遙,」我的臉微微發熱:「我備了茶點,要不要用一些。」我朝擱在長榻上的一塊錦緞掃了眼,繼續道:「臣妾還有一點事沒做完。」
沈羲遙順著我的目光也看到那錦緞,走過去拿起來看著讚賞道:「這是要做荷包嗎?薇兒的綉工真好,你綉給朕的荷包,朕一直帶在身上。此刻若換新的,還有些捨不得。」
我巧笑道:「皇上若是喜歡,臣妾改日再綉一個萬壽無疆的。」我拿過他手中的荷包:「這個是送給三哥的。皇上賜給他的名銜已經足夠,臣妾只是想盡一個妹妹對兄長的感激之情。」
看似解釋的言語卻能讓人心中激起漣漪。沈羲遙走到我身旁,低聲問道:「之前你已賜給他們荷包,這個可想好了做什麼?」
我眼中顯出為難來:「就是還沒有想好,這才有些著急呢。」
沈羲遙細看了半晌道:「不如做只摺扇。朕來題字,你看可好?」
我俯身下去:「皇上的御筆可是難得,臣妾替哥哥謝皇上恩典。」
他扶我起來,眼波里有點點星光:「謝什麼,若論起來,朕還是他妹夫不是?」
我赧然一笑:「皇上說笑了,君臣就是君臣,改變不了。」
我低頭拿起針線,不看沈羲遙,「皇上略等等。」
不一會兒便將圖樣完成,沈羲遙提起硃筆,略一思索寫下:「片辭貴白璧,一諾輕黃金。謂我不愧君,青鳥明丹心。」
扇子連夜趕工,終於在兄長覲見前做好了。錦緞扇面,紅木扇骨,下垂一絛墨藍色流蘇,中間墜一串闔田白玉製成的五穀。扇面上盡一叢沉甸麥穗,金黃的色澤襯在光潔的白錦上,極是醒目。
第二天太陽還沒露頭我便醒了,此刻天際間有淺紅的光亮。沈羲遙還熟睡著,我披衣起身走到窗邊,清涼的風透過半開的菱窗拂在面上,令人精神一振,晨起的慵懶一掃而光。不知為何,心中突然有些許孤單,腦海里那個一直被我刻意埋藏的身影,只有在這樣寂靜的時刻,才會無法控制地出現。
他的目光,柔和清朗,總帶著溫潤的笑意凝視著我。所有的寒冷似乎都被這春光般的目光掃去,只留溫暖在心。
我不由雙手護在身前,有淚靜靜滑過面頰。
但我終也只能將那淚水擦乾回到床上,這樣咫尺的距離間,我無法避免地感受到沈羲遙身體的熱度,以及他伸過來摟住我的臂膀。我也只能閉上眼睛,強迫自己睡去。
這一覺睡到沈羲遙離開。起身後在鏡前踟躕許久,終挑了件銀白灑硃砂的復紗羅裙,腰間淺紅絲絛緞帶,一直垂到裙底。挽一個搖搖欲墜的墮馬髻,唯一只老銀點翠精工孔雀羽簪,腕上一串彩珠手釧。腰間的絛帶底端綴一雙細小的紫金銅鈴,行走間有清亮可人的「叮咚」聲傳來,倒是有幾分尚在閨中的味道。
我想著,畢竟是去見三哥,即使歲月將我們的身份改變,但兄妹親情卻始終變不了的。
時間定在午膳后,又選在叢芳榭處相見,此處垂虹駕湖,婉蜒百尺,修欄夾翼,中為廣亭。紋倒影滉,漾楣檻間,凌空俯瞰,一碧萬頃。
大哥與三哥垂手而立,站在八角亭上並肩觀望面前的疏勝絕景,言談甚歡。我遠遠站在一旁,輕聲吩咐身邊的小太監不要出聲。我深知,此日一見,下次又不知何時了。
安靜地站在一叢杏花后,看三哥面如冠玉,眸似朗星,大哥沉穩持重,帶了難得的自在笑容。我聽見他們在吟詩,句句佳妙,不愧為兩屆狀元郎。
惠菊輕輕拉了我的袖角,低低道:「娘娘,時候不早啦。」
我點了點頭走了出去。
三哥先回頭,有那麼一瞬,我似是回到了在凌府的日子,眼前漾漾湖水襯進他的眼底,化做金光點點。
我正欲上前,就見大哥與三哥跪拜下:「微臣參見皇後娘娘。」「小民參見皇後娘娘。」
我已經伸出手無力地垂了下來,眼角酸澀,好容易忍住輕聲道:「兩位哥哥不必多禮。」
八角亭里早擺放了應時瓜果,我與他二人坐定,便讓宮女太監遠遠守在十步遠處,如此才放心下來。
三哥端著一盞窯變釉雙卷草耳杯慢慢飲著,大哥與我說些前朝之事。我只安靜聽著,間或掃一眼身邊的三哥,他似是在聽,卻又沒有聽的神情極安寧,我不由就笑起來。
大哥略微不滿地看了我一眼:「跟你說正事,你又……」
我執起手中一把素扇掩了面,擋不住充滿笑意的眼睛,聲音卻正式起來,「大哥,難道你不知,後宮不可干政?」
大哥「哼」一聲,卻不是生氣,他看了看我道:「你是凌家的女兒,不一樣。」
我用團扇輕輕扇著,看著水面波光粼粼,轉向三哥道:「前日我去見了麗妃,她告訴我她父親是被冤枉的。」
三哥喝了杯茶,語氣如話家常一般:「他是不是被冤枉,薇兒不清楚嗎?」
我垂下眼:「可麗妃說她父親有異於旁人的書寫習慣,若是仔細比對,一定能發現問題。」
三哥喝水的動作滯了滯,大哥冷冷道:「任他什麼習慣,都翻不了身了。」
我卻略有擔憂,「只怕皇上念了舊情去看她。」
大哥看了我一眼,意思分明。我笑了笑:「這種事我不好攔。」嘆一口氣故作委屈道:「誰讓我是皇后呢?」
三哥「哈哈」笑起來:「小妹,你啊!」
大哥看著我:「那你必想到法子了。」
「一勞永逸的法子。」我的笑容溫和:「讓她再開不了口。」
「通敵文書方面,你放心。」三哥將茶杯放下:「當日賣糧簽有協議,孟翰之剛看完他的副將突然進來報告,我的人趁機將最後一頁換成了通敵文書的末頁。他怕被人發現私賣軍糧就匆匆簽了。所以,簽名確實是他親筆。至於文書內容,」三哥狡黠一笑:「自有軍中細作為他寫了。」
我心中大石總算放下,端起茶杯飲了一口。笑道:「那副將進來的真巧啊。」
三哥笑了笑:「孟翰之哪裡知道,他的副將雖對他唯命是從,卻早想取而代之。」
「何況孟翰之的過錯不止那一件。」大哥拿起桌上一塊綠豆酥嘗一口,「若不是你說將所有罪過一起呈上,我也不會去查他家產。」大哥皺皺眉,將那酥放在一邊,再道:「這一查,竟有意外收穫。」
我「哦?」了一聲。
三哥也嘗了塊綠豆酥,搖搖頭擱下:「孟家與柳家聯合,暗中經營大小青樓十數家。」
大哥看著我:「這個我還沒報,你怎麼看?」
我將扇子抵在下頜上,想了想道:「既然孟翰之現有的罪證已經被誅九族,那這個先擱下吧。」
「也是,牽扯到柳家怕生變故。」大哥點點頭。
「來日要除去柳家,這可是現成的罪證。」三哥笑得清雅,眼中卻有精光。
「還有一事,不知該不該跟你說。」大哥有些猶豫。
「小妹遲早會知道的。」三哥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
「兩位哥哥有話直說。」我有些緊張。
「你可知,那個推你入水的乳母,是誰?」大哥問道。
心底最深處的傷痛被揪出,我不由緊皺了眉頭:「我無意間得知她是麗妃的人。」
「那你可知,當初小桂子為何要刺殺你?」三哥再問。
「不是因為他弟弟因我慘死?」我看著兩位兄長,心裡突然沒了底兒。
「小桂子與他弟弟自幼就分開了,並無什麼感情。」三哥為我的茶杯斟滿茶:「他入宮前是在孟家做小廝的。麗妃入宮后孟家將他送了進來以備不時之需。據我所知,當日要打死小榮子的主意,其實是麗妃出的。」
大哥看著我:「現在你明白了?」
我突然有種不寒而慄之感:「哥哥的意思是,小桂子是受麗妃指使。」
大哥點了點頭:「殺了你,嫁禍給柳妃,一舉兩得。你不想想,一個洒掃太監怎會巫蠱之術,又怎會有那樣罕見的劇毒?」
「那一次害你不成,麗妃只能另想辦法。」三哥繼續道:「當初給小公主選乳母時,各府都送了人進來,選中的其中一個是孟家的。那乳母推你入水后自盡了,大家都疑心是柳妃的安排。」
「哥哥是如何知道的?」我緊緊攥著裙子,因為用力,指骨都微微發白。
三哥看一眼大哥道:「你讓大哥去查孟家,大哥查的很仔細。」
我起身,朝大哥微微一福:「多謝哥哥!」
大哥嘆了口氣:「本來我們不想說。只是後宮險惡,想給你提個醒。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是一時能辨別清楚的。」
我點點頭,「謝哥哥指點。」
大哥看著我,語重心長道:「薇兒,你很聰明但心太軟,總認為人心都是好的。所以不要怪哥哥舊事重提。
三哥「呵呵」一笑,將兩杯茶遞給我和大哥,「好不容易進宮不要總說這些了。」他朝我眨眨眼:「薇兒能在那樣的境地下派人送出消息來,就證明了她不會讓自己吃虧的。」三哥拍拍大哥的肩:「更何況,還有我們在外面不是?」
大哥也終於笑起來:「那當然,薇兒可是我們最疼愛的小妹呢。」
我將杯子舉起:「薇兒以茶代酒,謝過哥哥。」
兩位哥哥一飲而盡,然後與我閑話瑣事。我見三哥大部分時間不言語,偶爾會出神看著湖面,眉宇間若有所思,不由關切道:「三哥,可是有什麼事?」
三哥踟躕半晌,看了看大哥,大哥卻微微搖了搖頭,正好被我捕捉到。
「到底是什麼事要瞞著我?」我不滿道。
三哥朝大哥做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面對我,斂去一貫的隨意,鄭重而低聲道:「這次去邊塞,在靖城我見到一個人。」
他身後,紋倒影滉,漾楣檻間,澄明的天上灑下金色的陽光,在湖面上隨著風吹起的漣漪微微地晃,微微地晃,就像我心中波動,無法抑制。
「望舒。」大哥低低喝一聲,飛快地看我一眼。
我端著五彩龍鳳紋杯的手一顫,裡面碧綠的瓊漿略略波動,晶光點點落在銀白灑硃砂的復紗羅裙上,只幾點,慢慢浸透成一片灰白。好似胸中的一片漣漪,驚起眼波微潤,心口微酸。
但面上不動聲色,啜一口上好的茉莉雀舌毫,微苦的味道浸潤了舌尖,不由輕忒了眉。我緩緩放下茶盞,抬頭正欲說什麼,便聽三哥道:「話說前日受了皇上的封賞,心中有愧啊。」
大哥他掃一眼三哥道:「做都做了,還說什麼有愧?」
三哥「呵呵」一笑,又恢復臉上一貫的輕淡之色。
我卻望著湖上幾支荷箭,淡淡道:「那本就是三哥應得的,也是我凌家應得的。」
三哥朝大哥揚揚下巴,笑容中有點點得意,大哥轉過頭去不理他,但面上卻沒顯出介意。一時間彷彿回到舊日時光,三哥與大哥爭執,我往往幫的都是平日里最親密的三哥。
「你不是有東西要給薇兒么。」大哥故意沉著臉,看看天色道:「可不早了呢。」
三哥收起臉上笑意,動作間帶了些鄭重其事,四下看了看,小心從袖袋中取出一隻匣子。
我狐疑地接過,那匣子十分普通,以白楊木製成,沒有上漆添色,甚至連個雕花都沒有。只有正中以月白色石子嵌出一朵五瓣花來。仔細一看,那並非石子,而是狼牙。
我一下就明白過來,幾乎迫不及待地將那盒子擁入懷中。三哥眼中露出笑意,更多的卻是憐惜。
「打開看看。」三哥道:「裡面的才重要。」
盒子無鎖,雪白的一片狐皮上,有一張折成飛鳥的白紙。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我心底默默道。
迅速拆開,他的字體依舊遒勁,雖在匆忙之中寫成卻無半分凌亂之感。就如他人一般,任何時候都能沉穩淡定。
「見字如面。收服回鶻只在朝夕,雖不解卿暫緩發兵的決定,但萬事具備,糧草甚豐,也就無關早晚。一切安好,不必牽挂。後宮險惡,萬事小心。」
我將紙張慢慢折回飛鳥模樣,語氣平緩:「靖城還好?」
三哥點點頭:「裕王大軍剛到時,回鶻囂張確有危險。但裕王用兵如神,身先士卒,靖城很快便被收復,同時重挫了回鶻軍隊。」
大哥朝那信努努嘴:「這個不能留。」之後指指匣子:「這個你倒可以帶回去。對外說是望舒帶來的便好。」
我點點頭,但捨不得將信毀掉,畢竟是羲赫親筆,與我,意義非常。
「裕王已派人打入回鶻軍隊,我這邊讓管事與回鶻大將接觸,挑撥關係,已有了成效。」三哥笑得胸有成竹:「所以,收服回鶻只在朝夕。」
我微微施了一禮,三哥忙道:「你是皇后,這禮我可受不起!」
我盈盈笑道:「這番謝你,不是以皇後身份。」
大哥嘆了口氣,看著我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我知道大哥想說什麼,垂首斂目道:「大哥,我會記住我的身份。」
大哥眼中閃過憐惜,他壓低了聲音:「其實若你能和他在民間幸福終老,我也是樂見的。總比你在這裡處處危機強。」
我卻搖頭:「我要在這裡。」仰起臉,我知道自己眼中的目光此時一定是堅定的,「從前我沒做到的,從前我失去的,我都要一一討回來!」
大哥與三哥對視一眼,終於沒有再說什麼。
我也將心緒逐漸放平,佇立在亭邊半晌,終於又對三哥道:「靖城真的可還好?」
三哥看了看我,朝那信箋揚揚頭:「不是都說了,都好么。」
我微微一笑:「他自會那樣講。」言語中不自覺地帶了甜蜜與擔憂。
三哥的笑容和煦,「真的一切都好。不好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是啊,」我喃喃道:「不好的時候,已經都過去了。」
其實,我又何嘗不知,靖城不會不好呢?
當初孟翰之雖然將糧草賣給商客再轉賣百姓,但那不過是我與三哥設個套給他鑽而已。羲赫到達靖城后,那匹糧草自然又送回軍中。而那二十萬石被「敵軍」劫走的糧草,不過是些小計謀罷了。
羲赫帶兵作戰思慮周全,是常勝將軍,怎可能被「敵軍」截了後路?
而這樣做,既可以恢復我的身份,又可以帶給凌家榮耀,還可以令羲赫立下功勞,如此一箭三雕之事,何樂而不為?
我的唇角慢慢泛上一個快意的笑容,轉身正欲與兩位哥哥說什麼,忽見大哥迅速站起身擋在我面前,一手指著遠處湖上亭亭幼荷,一面吟道:「綠塘搖灧接星津,軋軋蘭橈入白蘋。」
蕙菊脆生生的聲音響起:「給張總管請安。」
我定睛看去,不遠處張德海正從柳枝後走來。
三哥迅速站在我身旁,接道:「應為洛神波上襪,至今蓮蕊有香塵。」
我忙將手中的信箋揉成小小一團攏在袖中,這才含笑看著近前來的張德海。
「老奴給娘娘請安。」張德海打了個千兒。
我微笑道:「張總管不必多禮。」
張德海起身,又躬身向大哥與三哥道:「給尚書大人請安。問凌三公子好。」
大哥虛扶一把:「張總管客氣了。」
我一下下搖著手中團扇,笑吟吟道:「張總管此時過來,可是皇上有吩咐?」
張德海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今日兩位公子進宮,皇上賜宴清夏齋。」
我點頭笑道:「皇上怎想著移去清夏齋?」
張德海笑著解釋:「本是在上下天光殿的。可皇上怕三公子在江南生活久了不習慣京中暑氣。又說既是家宴,上下天光顯得生分。方才賜宴清夏齋的。」
大哥和三哥忙施禮:「臣等謝過皇上。」
張德海朝我施禮:「容老奴告退。娘娘也請早些準備。」之後看著兩位兄長道:「若是大人和公子想歇一歇,可以去荷風齋,老奴已讓她們備下瓜果點心了。」
「還是張總管細心,多謝了!」大哥和三哥抱拳謝道。
張德海笑笑:「應該的,應該的。」說完便告退了。
我沒有立刻回去坤寧宮,只指了近處一支半開荷花,那荷瓣上一抹極淡的緋粉,如天邊最後一縷霞光,卻不刺眼。
我沉思了片刻,慢慢道:「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說罷不再看兩位兄長,喚來惠菊回坤寧宮沐浴更衣。
三哥點了點頭,低聲道:「此句,我定傳給大將軍。」
我低眉淺笑,眼波流轉。卻只是邁出腳步。
身後,大哥和三哥拜送:「臣等恭送皇後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