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駕崩（三）
頂白的天色驟然為烏雲蔽日，殿內本就幽暗的光也霎時黑的更深一層，帶著沉沉的陰鬱，籠罩在婉媃與皇上身側。
婉媃靜靜看著他，看著他瞪大的眸子里滿是憤恨驚詫，心底生了幾分暢快，平靜道：「其實也不能怪皇上不信他，合宮裡這麼些人，您的嫡母，您的妻妾，您的兒女，您的臣子，您對誰又存過一星半點的信任？您只信您自己，也只愛您自己。」
有氣梗在喉頭，皇上嘴巴微微張合，卻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婉媃緩緩松出一口氣來：「您不信人，也怪不得旁人對您不衷心。這幾年瞧著宜妃待您極好，只因她和侍衛苟且生下的十一阿哥得您多年垂愛，她為人母的自當知恩圖報。胤禌對您這個伯伯也是十分親近。只是他眼角眉梢額鼻下頜無一處與您生得想象，您倒當真未曾懷疑過？」
皇上面色憋悶赤紅，雙手緩慢移至婉媃腰肢，死死抓著她所著絳紅色氅衣，喉頭嗚咽著什麼。
婉媃側耳傾聽，笑道：「皇上是在叫梁公公？」
她目光往梁九功身上一掃，梁九功即刻躬身上前：「皇上有何吩咐？」
婉媃低聲道：「皇上怕是想問問你，可是私底下在宮外學習了屠獸的技巧？」她語氣忽而加重，帶著幾分戲謔打趣道：「若不是從了良師，又如何能將八阿哥送給皇上的那兩隻海東齊齊斃命，還偽成了鳥瘟的表態，實在妙極了。」
遞出這話，梁九功倒也乖覺，忙打了個千兒道：「娘娘抬舉，奴才不過是聽著娘娘的吩咐，做好差事罷了。」
皇上聽罷這一句，手下更為用力拉扯著婉媃的衣衫，不多時，他的力道漸漸松下去，直至無力鬆了手，人也合了眼。
婉媃手指輕置於他鼻尖探了探，梁九功多少也有些忌憚，於是試探問道：「娘娘，皇上他......」
「皇上他累了，歇一歇。」婉媃從他榻上起身，吩咐道：「去將皇上的湯藥煨來，等皇上身醒，本宮伺候他用藥。再者，命人守在清溪書屋外頭，不許嬪妃與皇子來探視。何人要見皇上，皆來報給本宮。」
梁九功連聲諾下，抹一把額間的冷汗，催促著親衛同他一併退下。
皇上氣急攻心昏身過去，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再有了氣力睜開眼時，堂內已然燃起了通明的燭光。
他目光有些朦朧，依稀瞧見正對床榻的桌案旁坐著一錦衣女子，褪去了華美的氅衣旗服，只著碧色衣衫，發簪素銀釵，手指正搭在面前的古琴之上。
恍然間，思緒被拉扯回了與婉媃初見的那個夜晚。
於延禧宮中，她就是這樣一身素凈的裝扮，奏一曲《鳳求凰》，輕攏慢捻，一顰一笑，攝了自己的心魄去。
往事迢迢難回首，他苦笑了一聲，心底的怒意也無方才那般深重。
他彷彿已經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反倒心底沒了那份驚恐，能平靜相對婉媃。
他淺咳了一聲，忍不住開口喚道：「婉兒。」
婉媃聞聽他有了動靜，含笑起身，取過煨在爐火上的湯藥，貼著皇上榻沿坐下，一匙一匙將葯盛起，又一匙一匙灑入碗盞中，晾著溫度：「皇上醒了。」
皇上凝眉看著婉媃，點一點頭：「你盼著朕醒不過來吧。」
婉媃婉笑搖頭，將碗盞放在一旁，攙扶著皇上的起身靠在輕輕一拍皇上胸脯，道：「皇上不許渾說。」
「告訴朕，你是什麼時候和沈夜開始的。」
婉媃沉聲想了須臾，搖頭淡然一笑：「臣妾私心裡一直盼著同他開始，可礙著倫常的束縛，礙著對皇上的愛慕，一直未曾做過逾矩之事。」
他『哦』了一聲，冷笑自嘲：「所以他身死後，你對著朕的柔善順從，溫柔嫻靜，皆是裝出來的吧？」
婉媃盛了一匙要送到皇上嘴邊，可他卻並不張口飲下。於是笑了笑，將那碗盞重新放回榻邊案上，微笑道：「臣妾從前真心實意相待皇上，換來的不過是皇上的無盡猜疑。後來臣妾明白了，皇上要的從來都不是真心。您要的，一直都是能聽從您心意，讓您擺弄於鼓掌中的擺設罷了。」
「朕何嘗沒有真心待過你？」
「或許吧。」婉媃微微一笑，將目光投在那碗呈淡紅色的湯藥之上：「只是皇上的真心，臣妾實在受不住。您瞧著今日您所飲的湯藥，像不像從前您賜與臣妾的那秘霜紅糖？彼時臣妾少不更事，只以為一心對著皇上，換來一句您的『你安心』，便知足。後來才明白，皇上那句『安心』不是說給臣妾的，倒更像是說給自己的。對著臣妾如此，對著長姐，亦是如此。」
皇上看著她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弱下去，泠然道：「你說過，你理解朕為帝王的難處，你......」
「是，臣妾理解。」婉媃硬聲打斷了他的話：「作為臣子，臣妾自能理解。可作為皇上的妾，作為皇上的枕邊人，您要臣妾如何理解您這些年對臣妾的種種算計？如果您覺著臣妾能理解，那麼今時今日，臣妾如此待您，您也應能理解緣由。」
他沉吟片刻，痴痴笑了幾聲：「你可知道，朕這一生有過許多女人，唯一真心待過之人。唯有你。」
「皇上真心相待臣妾，臣妾感激涕零。可您的真心，令得臣妾得了些什麼？」
她說著，敞開雙臂環視自身：「您真心相待臣妾，所以給臣妾下了數載的不孕之葯；您真心相待臣妾，所以下旨打死了臣妾的額娘；您真心相待臣妾，所以哪怕知道臣妾阿瑪無辜，您仍是不肯放過他；您真心相待臣妾，所以逼死了臣妾的長姐；您真心相待臣妾，所以算計著要臣妾親手殺了沈夜；您真心相待臣妾，所以您要雲蟬以死來證臣妾清白？」
她一口氣說出這麼一長串問語，也不顧皇上有無時間思忖，遽然將雙臂合攏，起身居高臨下看著皇上，一字一句滿含恨意道：「這樣的真心，臣妾如今也給了您，您怎不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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