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駕崩(四)
皇上短嘆一聲,帶著滿面似笑非笑的神情,目不轉睛盯著婉媃。
堂內龍涎香氣味濃郁,遮蓋住了由著他身上蔓延而出的死亡氣息。
他向婉媃伸出手,輕輕招了招,婉媃會意,含笑將手遞給他。
他撫了又撫,輕緩笑道:「朕記著,從前你這雙纖纖紅酥手最是無盡溫柔,如今卻也能化為巴掌,落在朕的臉上。」
「萬事萬物皆無定數,都是會變的。不說這些了。」婉媃將手從皇上掌中抽出,回身行到桌案前坐下:「皇上許久未聽臣妾彈琴了,臣妾再為您奏一首鳳求凰罷。」
婉媃手指輕撥於琴弦之上,古琴所發之聲清如濺玉,顫若龍吟,令皇上一時聽入了迷。
他目光漸渙散,盯著撫琴的婉媃,一時眼前一白,將她瞧成了少女模樣。
他看著婉媃,沖自己略帶羞澀笑著。
那樣青澀,也那樣遙遠,遠到曾經觸手可及的人,如今立在身旁,卻隔了天際。
一曲落,婉媃雙手按在琴弦之上平了餘音。她定定看著皇上,淺聲問道:「皇上可還記得,與臣妾初次漏夜而談那次,說了些什麼?」
皇上歪頭看她,頷首道:「是說卓文君與司馬相如情好。」
婉媃聽罷搖頭淺笑:「那是皇上的看法。臣妾初見您時便與您說過,卓文君一首《白頭吟》字字泣血,最終卻只換來了司馬相如的人,卻早已尋不見了本心。皇上以為如此貌合神離,當真乃為情好?」
皇上道:「女子三從四德,從父從夫從子,夫為天。朕為皇帝,更是天上天。你莫要拿尋常夫妻的例子來與朕相比。」
婉媃冷笑出聲,離座起身走到皇上面前,替他整一整胸口凌亂敞開的衣衫:「皇上說什麼便是什麼,臣妾只管聽著就是了。」
皇上順勢撫摸著婉媃的面頰,搖頭道:「事到如今,你打算如何?親手殺了朕,來替你那些惦記之人報仇嗎?」
婉媃輕輕一把將他枯槁粗糙的手推開,面色如常坐著離他遠些,淡聲道:「您是臣妾的夫君,是大清的天子,是臣妾的天。臣妾母家鈕祜祿一族三代效忠於大清,斷然不會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且皇上以為這麼些年臣妾與您同床共枕,臣妾若動了要您性命的心思,您還有命活到今日嗎?」
她輕聲一笑,閑閑擺弄著簪在發上的銀釵:「有時候,要一個人為他所犯過錯付出代價。原不用要他的性命。臣妾瞧著您暮年之際,為著自己的親生子氣惱不休,日日啼哭哀嚎,可不要比親手了解您更為痛快?」
皇上呼吸復又沉重起來,他凝視婉媃良久,眼底泛出層層紅暈:「婉兒,你實在令朕失望至極。」
「臣妾讓皇上失望?」婉媃冷笑回他:「比起皇上所行所舉,臣妾真真兒是自慚形穢。您在令臣妾失望這件事兒上,倒是從未讓臣妾對您失望過。」
「是嗎?你現下對著朕這般坦誠相待,應是覺著自己勝券在握了罷?」皇上臉上浮出一個森然不知深淺的笑,他迫視著婉媃雙眸,虛弱之際仍高聲道:「胤禵手握兵權,於社稷有功,他又與你親近,你定然覺著,朕會將皇位傳給他,是不是?」
婉媃不語,只是含笑看他。
皇上便道:「你舉薦胤禵替朕出征討伐準噶爾一事,是朕命人去告訴了胤禛。他去你宮中大鬧,這兩年再不肯認你這個額娘,也是朕,從中作梗!為得,便是放著今日局面。」他說著,啞聲失笑:「這時辰,隆科多所率步軍已然圍了暢春園,朕於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后留有遺詔,一早便擬立胤禛為皇,而你等這些亂臣賊子,朕雖身死,可胤禛,定然不會放過!」
話落,堂內滿是他以垂死之力發出的陣陣笑聲。
婉媃就這般瞧著他,瞧著他笑聲漸弱,瞧著他嗆著了自己,嗓間傳出陣陣蒼厲的咳嗽聲。
她湊上前去,替皇上掃著後背順著氣息,滿面溫柔一笑:「瞧把皇上高興的,可得慢些,仔細樂極生悲。」
皇上見婉媃這般鎮定自若,一時愣住:「你還在朕面前裝什麼?」
「臣妾有一事想問問皇上。」婉媃低垂眉眼,含著笑意淺聲道:「自皇上昨日昏身過去,臣妾一直陪在皇上身旁。皇上不覺著奇怪?為何無人阻著臣妾?」
「你想說什麼?」皇上若有所思,沉吟道:「不可能,胤禵遠在伊犁,他趕不回來與你一同謀反。」
婉媃搖一搖頭,婉轉道:「他自趕不回來,他若能趕回來,臣妾心底里倒還真真兒存了幾分忌憚。」
「你......你這話何意?」
「皇上算計了臣妾一輩子,臨了竟想不到將自己算計入了局裡。」婉媃動作輕柔撫摸著皇上每一寸裸露的肌膚:「從始至終,與臣妾親近之人,覬覦皇位之人,都不是胤禵。而臣妾私心裡想輔佐之人,也不是他。」
皇上眼光中有洞黑的驚異,他胸口劇烈起伏著,喘息聲如奔久了的孤狼:「你胡說!」
婉媃含了一縷愜意的笑,她慢慢扶著面色煞白,力竭不得動彈的皇上躺下,又仔細替他掖好被角:「皇上以為那兵器庫里的魚油是何人所放?皇上又以為年羹堯攆著胤禵的尾巴出征是為何事?凡此種種,皆是為拖延胤禵行軍,讓他趕不回京城來。」
她低俯在皇上耳邊,輕聲道:「只有他趕不回來,隆科多所攜步軍,才能正大光明的接了皇上聖旨,前來護駕。可此刻皇上身邊,卻只有臣妾一人。皇上猜猜,隆科多是要護誰的駕?」
皇上的目光生了微弱的變化,他先是極怒蹙眉,而後驚恐垂眸,繼而一點點冷了下來,像是兩顆毫無生機的黑珍珠,生硬鑲嵌在了眼眶裡。
他忽而笑了,喃喃道:「朕敗給了你。」
婉媃搖頭道:「皇上不是敗給了臣妾,是敗給了您自己。您籌謀一生,算計一世,您不累嗎?」她指尖滑動在皇上額頭之上,順著光禿的髮際線一直滑到了耳朵根:「臣妾,都替著您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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