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烏夜啼第七折上
韋皇后在玉衡的護衛之下走出密道來到這處城郊的破廟時,正是雨勢最大的時候。
彼時寒風裹挾著利刃般刺骨的雨線密密層層地砸落在泥濘之上,又如一隻無形的手一般粗暴地撥弄著郊野之上的枯枝與荒草。它們狂舞著直至在暴風驟雨中折斷,而斷裂的脆響也悄然湮沒在了滂沱的雨聲之中。
一片了無生機的晦暗裡,韋皇后擎著燭台,按下隱秘的機關移開了密道之上的封門石板。玉衡雖是看著身後幽長通道做出一副警戒的模樣,卻又在機關開啟的瞬間不動聲色地循聲掃視了一眼。
封門石板之外也仍是一片濃重的夜色,只是那如江河倒卷般的雨聲聽來更清晰了些。
「殿下,這裡便是出口?」
玉衡隨著韋皇后踏上最後一個台階,站定后翹首遠眺著門外雨中迷濛的郊野,蹙著眉不知是在擔憂著什麼。
「若要去華林苑調出皇城剩餘的兵力,唯有自此而出。」韋皇后瞥了她一眼,微微頷首,似乎已明白了她的疑慮,「方才經過的那一處岔路亦非死路,只不過正通往城內,此刻城中兇險,卻是無甚大用。」
玉衡亦是毫不怠慢地向她一行禮:「原是如此,多謝殿下不吝解惑。」
「此處距華林苑尚有不少路程,快走吧。」
韋皇后這樣說著,似乎全然不介意破廟中隱隱漏下的雨水和廟外惡劣的天氣,當先便舉步繞行到了充作掩護的褪色神像前。
然而當她本能地環顧四下里的景況時,卻不由得悚然一驚:「這是什麼?」
地上凌亂地倒著數具鮮血淋漓的屍體,看起來似乎剛剛死去不久。屍體們大多保持著生前最後一瞬間那驚疑詫異的神色,而衣著更是讓韋皇后覺得無比熟稔。
「看衣著,似乎與那些趙王手下的叛軍頗為相似。」玉衡的腳步聲伴隨著她的話語在韋皇後身后響起,「想來是有人伏擊了他們。」
「這又會是什麼人?」
「誰知道呢?」玉衡輕飄飄地嘆了一聲,「好在他們是死了,也不知這附近還有沒有守株待兔之人。」
「難說他們只是誤打誤撞。」韋皇后略微蹲下身察看起了腳邊的一具屍體,若有所思,「廉貞,你害怕了?」
「豈敢呢?無論如何,還是要多謝殿下讓我能夠離開洛陽宮……」
韋皇后驟然聽得這沒頭沒尾的半句話,心中頗為驚異,然而不待她回過頭看向玉衡,便頓覺腹部銳利地一痛,四肢的力量也幾乎在這一刻被盡數抽去。
她睜大了眼低頭看去,正見那一截薄而鋒利的深色劍尖自她的腹部刺出。
「你……」韋皇后甫一開口,便是不受控制地劇烈咳嗽了幾聲,「咳咳……」
「真可惜,本想著讓您體面地死於兵禍,但我那位師兄似乎並不同意。」玉衡帶著些許冷意的語調在她身後響起,「終於讓我等到這一天了。殿下,您看來還是識人不清啊……」
她說到此處猛地將劍抽出,帶起的一道血色噴濺在神像之上,竟是分外妖冶。
而韋皇后亦是在這一刻身體失去了支撐,無力地倒了下去,她驚懼地偏過頭來,借著昏暗的油燈,正看見了一步步靠近的玉衡。
片刻的驚慌過後,她蹙著眉,儘力地維持著言語之間氣息的平穩:「你……是……」
「這個名字,殿下應當很熟悉了——」玉衡忽而牽了牽唇角,明明是無聲的笑,卻仍是顯得譏誚而肆意,「謝長纓。」
「愚不……可及……你以為……」她終於從劇痛之中緩過了些許,咬著牙在玉衡再次舉劍前,冷笑著直入主題地詰問,「當年本宮一介朝不保夕的太子妃……何來如此多的親信?」
「殿下還想狡辯?」玉衡神色不便,但終究沒有立刻下殺手,「不過,我倒想聽一聽。」
「本宮也不過近日才查明,石斐那時攀附的本是趙王……至於雪嶺……」韋皇后盯著玉衡的雙眼,忽而大笑起來,「哈哈哈……罷了……愚不可及便是愚不可及……」
「殿下既然不願說了,那就請上路吧。」玉衡自是不會就此被激怒,她好似聽到了什麼有趣之事般輕輕地挑了挑眉,而後揚起了手中的長劍。
欲擒故縱的手段罷了,她可沒有耐心去陪這女人玩下去。
「先帝!」韋皇后見此法無用,一時的失神之下,以一副近乎目眥欲裂的神情高聲吐出這二字,而後趁著玉衡一瞬的愣怔,奮力地用雙手將自己向後挪了挪,狡辯起來,「本宮……不想做一個金墉城裡的瘋婦……那便唯有任先帝驅馳……趙王想必……亦是先帝拿捏的棋子……」
她頓了頓,又尖聲大笑:「謝長纓,你還在做什麼大仇得報美夢?真兇……早就是個配饗太廟的『明君』了!」
玉衡在片刻的驚異過後很快地回過了神,她蹙眉抬劍,在韋皇後有幾分瘋狂的快意笑聲之中,泠泠的寒光驟然一閃。
大片的污血噴涌之中,玉衡的臉頰之上直直地被濺上了數道殷紅血痕,襯得她此刻僵硬凝滯的臉色猶如鬼魅。而韋皇后的一條腿已在手起刀落之間被她斬斷。
「呃……」
玉衡俯視著吃痛呻吟的韋皇后,甚至不去擦拭那污血,那副面具般漫不經心的笑容卻掩不下眉眼之間的陰鬱狠戾:「我是不是還應當誇一誇殿下,甘願為青史之上的一位『明君』擔下惡名呢?」
韋皇后只是掙扎了片刻,便好似感受不到劇痛一般快意地笑了起來,語氣中是一副魚死網破的怨意:「哈哈哈……你知不知道……在這之前……根本無人知曉……四個家族的手中究竟各得到了什麼?」
「……是哪一家走漏了風聲?」
「哪一家?哈哈哈哈哈哈哈……」韋皇后帶著報復般的惡毒譏諷著,「真是天真啊……本宮不過受先帝之密詔,那時連盟友是趙王也不知……先帝因確認謝氏有著半塊白虎符而定下決心……至於他為什麼知道……」
「是誰?」玉衡的語調依舊是冷靜無波,那指著韋皇后的劍尖卻開始輕輕顫抖,「趙王?雪嶺?還是風城?」
她說到此處本已是恨恨地咬牙,聽得玉衡的這番詰問,卻驀然之間重又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你去問你的父親啊!問問他為什麼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問問他凱旋後為什麼對著河間王酒後失言!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玉衡冷靜的語調終於在韋皇后尖利的笑聲中被一步一步血淋淋地撕開,她攥著劍柄的力道越發地加重,但劍尖卻是顫抖得更厲害了些,「閉嘴!」
「怎麼?這時候……反倒讓本宮……閉嘴?」韋皇后怨毒得幾近反常的眸子死死地盯著玉衡,語調亦是迴光返照般的聲嘶力竭,「去啊!去找先帝……不!去找你的父親尋仇啊?」
「嚓」!
又是一道劍光飛轉,這一次,韋皇后的另一條腿也被利落地斬斷。
「你以為你很無辜?」玉衡擰著眉頭陰鬱地盯著委頓在地甚至已無力呻吟的韋皇后,狹長上挑的眸子也因這樣的神情而顯得分外陰戾。
她握著劍的手沒有就此放下,而是對著韋皇后的手臂再次舉起,嗓音更顯低沉與沙啞。
「平陵軍所謂的開城通敵,是不是因為那狀似醉生散的藥物?!」
「那藥物難道不是你指使他人去試藥去投毒?!」
「你不想被廢入金墉城,那些人難道就心甘情願地去死嗎?!」
……
每一句質問都伴隨著一劍毫無章法亦毫不留情地斬下,玉衡縱是被濺了滿身滿臉的污血也渾然不覺,好似這樣便能向昔年株連而死的冤魂告慰一二。
「你,還有趙王,誰也別想能因為這樣的理由免於一死!」
待得玉衡輕聲喘息著將長劍狠狠擲下刺穿韋皇后的咽喉時,才驀然發覺她已然氣絕多時。她的面上殘留著怨毒與快意交織的扭曲神情,而屍體早已被自己砍得七零八落。
玉衡傾身上前握住劍柄,有些無力地踉蹌著半跪在屍體之上,低垂下眼帘端詳著這具殘屍。一道污血順著臉頰驟然滴入她的口中,令人反胃的滑膩觸感與腥甜氣息彌散開來。
她抬起另一隻手扼住了屍體的下頜,疲憊地輕輕闔上了眼,驟然失去了中氣的聲音亦是接近於喑啞:「死什麼死?你起來啊……繼續說下去啊……你憑什麼能死得這麼痛快……」
餘溫尚存的屍體自然不會再度恢復生機。
玉衡漸漸鬆開了鉗制著屍體下頜的手,卻仍舊保持著原本的姿態跪在屍體之上。她微微地闔著眼,緊抿著唇不知在思索什麼。
門外依舊是雨聲潺潺,破廟的屋頂也零零星星地漏下幾條雨絲,正滴落在玉衡握著劍柄的手上。劍身反射著破廟內微弱的燭光,照見她濺滿血跡的臉上卻是蒼白如紙,一片塑像般死寂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