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魚(10)
轉眼數日過去,便是除夕。
一大清早,天兒下起了小雪。甜水巷口已然冷冷清清,各家各戶的院子里卻正忙忙碌碌。
蜜兒早早在小院兒門前掛上了棗色的燈籠,銀荷再不勤快,也被徐氏支楞著將院子屋子清掃了乾淨。正是一年年關,自打秋天以來生意好,徐氏那銀錢匣子中小有收成,這年便也能過得舒心。
就快午時,蜜兒正在廚房中預備著年飯,卻聽得銀荷在外頭喊她。「蜜兒,你家老爺派人來送東西了。」
蜜兒猜得大概是誰,方擦了擦手,沿著屋檐底下尋出來了院子門口。
許府上的老管家撐著把傘,正在門口候著,見蜜兒出來忙是一揖,「三小姐,近來可還好嗎。」
蜜兒自也笑著問候,「安管家,我且還好。您身子可大好?」
「哎喲,一把老骨頭,怎勞煩得三小姐親口問候。」老管家邊客套著,邊又是一拜,「今兒除夕,三小姐可想回府上過年?方出門前老爺便說,能將您帶回去便是最好了。」
蜜兒面上猶豫不過一閃,方笑著回話,「他們府上過年,我便不打擾了。勞煩安管家還親自跑了一趟。可否與他們帶個話兒,新春吉祥,萬事如意。」
老管家素來知道這甜水巷裡母女的脾性,只微微嘆了一聲氣,卻也並未強求。又將身後一直候著的兩個小廝喊了來,「將些東西送進去三小姐的屋子。」說罷,又對蜜兒笑著解釋,「都是老爺和然大爺的一番心意,您人不回去,可莫再推卻了。」
蜜兒點頭,他許禎琪的恩惠,她自是受得起的。她許了人進屋,又與安管家閑談了兩回,問起老人家胃口可好,家中兒女可好,偏偏隻字不提許府上下。
安管家一一答話,心中自也知曉,三小姐定是因得李姨娘的喪事,心中還未放下。
安管家只好另起了話頭,「那些東西里,最嬌貴的便數那盆紅風鈴了,是宮中得來的賞賜。開白花兒,結紅果兒,得在溫室里養著的,千萬受不得寒。老爺念著姨娘生前素來喜歡這些花草兒,便讓送一盆來。便託付給三小姐照料了。」
聽得三小姐答應了聲,安管家便見得小廝們從院里出來,他方與三小姐拜了別。行出來院門不久,又再回身望了望,見得三小姐已經入了院子。
小廝從他手中接了傘去,與他撐起。安管家方想起今年秋天那晚,天大寒,三小姐去了許府門前敲門,想讓老爺去看看病重的李姨娘。卻是大夫人讓房中嬤嬤尋來回話,「我家老爺隨皇帝去了遠郊,見不得你們。」那嬤嬤冰冷之詞,雖是實情,卻也令人唏噓。
安管家那時也在旁側聽著,等得三小姐失落落去了,他慌忙派了長子出門,往遠郊一趟,將李姨娘病重的消息傳給了老爺。
可世事無常,老爺次日一早趕回來城中,再來這甜水巷裡探望之時,李姨娘已經不在了…三小姐今日待人禮貌客氣,然提起許府,連阿爹兄長都不願稱呼,只單單一句「他們」…
安管家思緒回來,嘆著氣搖了搖頭,方加緊了些步子,叫著小廝們一道兒回去府上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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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兒回來家中小堂,眼見得許家送來的東西擺了滿滿一桌子,蜀錦雲緞,瓜果糕點,許禎琪官拜太醫院院首,府上用度,自是市面兒上都不好買的。
可前些年阿娘在的時候,用度例銀常年剋扣不下,得讓她自己張羅生意方能度日。現如今等人都走了,他許禎琪反倒是上了心,該用的人也用不上了。
那些瓜果布匹,蜜兒自打算拿去東屋裡與徐阿娘分著用,卻只挑了那盆紅風鈴,抱著回了屋子,擺去了小書柜上,與阿娘的靈位做伴兒。
蜜兒伸手觸著那白色小花兒,方與那靈位拜了一拜,「人家的一番心意,討您開心的。阿娘可莫怪我,便將就著看看吧。」
話完了,她方又燃上了三炷香,卻聽得外頭銀荷聲響慌亂,「密兒,你快出來看看,阿娘…阿娘快不行了。」
蜜兒尋了出去,見銀荷一臉著急來拉著她,指著東屋子裡,「方她下床的時候沒站穩當,摔著了,流了好多的血!」
蜜兒急忙走去了東屋,果見得徐氏躺在床上疼得臉色煞白。蜜兒又見得地上那些血漬,方與銀荷道,「徐阿娘該是要生產了,我去尋古大夫來,你且在這兒照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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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時候,雪落得簌簌作響,天色也早早就沉了下來。
雖是除夕夜,明府上下卻並不顯得熱鬧。
自打上回方家來提親之後,林姨娘就稱病沒出過門,今日除夕,本還想往惠慈軒中走動走動,卻聽得方氏房中的嬤嬤來傳話。「夫人說,雪下得大,老爺身子又不便,今日夜裡各自院子里各自守歲便罷了。」
嬤嬤從林姨娘那兒出來,便又去了簫音閣傳同樣的話。方家的事情一鬧,慈音也越發懶得與方氏虛假問候。聽得嬤嬤這般說,便讓巧璧將屋中炭火再生暖了些,今日明煜與明遠都入了宮替皇家除歲,夜裡便該只有她一人守夜了。
慈音自去照看著哥哥早前送來的衣物,時新的料子剛做的,說是練武的時候抻壞了,託付與她來縫補縫補…
天色落幕的時候,雪又下得大了幾分。方氏只帶了一個丫鬟,親自挑著燈籠,往靜松院里去。
明炎的屋子裡燈火昏黃。方氏只讓丫鬟放了粥和葯,便將人屏退了下去。她自己尋去了床榻邊的梨花木的小香台旁,袖口裡摸出一塔安息香,燃入了那青花瓷蓮花紋的香爐里。
明炎聽得動靜,緩緩睜了眼,見得方氏在床邊忙碌,沙啞道,「是夫人來了?」
「老爺…」方氏笑著坐來他床榻旁,端著那碗熱粥來喂他。「您快先將晚膳用了吧。」
方氏邊侍奉著,邊嘆氣道,「煜兒和遠兒如今都是皇家的人,明府里這些年,一到除夕便就冷清著。那皇家祭祀、除歲、請相國寺高僧來作法祈福,都得他們兄弟二人看著。今年又恰逢慈音和香琴那屋子裡都病著,我便讓她們各自歇著,且不必再走動了。」
明炎聽著方氏說話,只微微頷首,知道是些家中清冷的小抱怨。吃過了粥,便又見方氏端了葯來。味道似與平日里不同,他卻也無心問起。
卻聽得方氏又問他道,「老爺可記得,有多久沒喚過我『淳兒』了?」
明炎心口頓了一頓,這才仔細望向方氏,虛弱喚了一聲,「淳兒…」
方氏笑著,又送了一口湯藥來。
明炎這才見得,方氏今日精心打扮過,眉畫遠黛,唇上點絳,髮髻上的玉簪,也是二人新婚定情之物。他從十六歲起與高祖皇帝沙場征戰,年近而立方才回朝。方氏嫁過來之時候,十七歲芳華正茂,他自也曾悉心疼愛,呵護有加。
只是因得那年元宵節,慈音走失,明煜拷打方氏房中嬤嬤說出線索,他方知原他的淳兒還有另一幅面孔。慈音那時僅四五歲的年紀,險些被人拐賣去了小巷花樓之中,被明煜救回之後,又因得受了驚嚇,大病一場。
好在慈音病癒之後,便失了那回的記憶,並未記得什麼明家人的不好。
方氏似也後悔,來他面前哭訴,她不過一時鬼迷了心竅,求他原諒。后又認了慈音做嫡女,在他面前發誓,日後定會好好對待慈音,彌補那日的過失。
然而夫妻兩心本在一處,若這處生了變故,便再難如初。他尊敬她為他生養遠兒,也掛心她的身體問候安好,可他卻再沒有喚過她「淳兒」,人前人後只剩下「夫人」二字。
方氏聽得這聲「淳兒」,笑了起來,「老爺這一聲,我可擔當不起了。」方氏又送了一口湯藥過去,「我是記得的,老爺心中偏袒著煜兒。我自也不敢與老爺求什麼。」
「煜兒,可多好的一人啊。年方十二,便得高祖皇帝賞識,入十三司為首,替當年太子辦事。現如今,軍功,家財,當今皇上也頗為寵著,樣樣兒的他都有。我那遠兒,是遠遠比不上的。」
明炎聽得這話,又見得方淳面上冰冷的笑意,方察覺出來幾分不對,「你…」
「我自也是疼著煜兒的。」方氏說著,放下手中藥碗去,又用手指頭戳了戳自己心尖兒的位置,「這些年來,我都將他放在這兒的。」
眼前如瘋如癲的方氏,已然不是明炎所認得的夫人了。他此下方才發覺,喝完那葯,手腳開始發涼,身上也是一陣一陣地發寒,「你與我的葯里放了什麼…」
方氏嘖嘖搖頭,「老爺不必知道這個。老爺只需好好上路,可別走得太急,在奈何橋邊等一等,該就能見著您的煜兒了。」
方氏說到此處,哀嘆了一聲,方再道,「煜兒孝順,自該得為您送送行,陪著您一道兒去那陰間路。這明府中的事情,您不必掛心,還有我,爵位也還有遠兒來襲。香琴慈音,我也自會為她們尋一門好人家,每年鬼節之時,老爺若要回來尋我,我便敞開著門窗來等您,與您說說我們的好…」
「煜…煜兒,你們動不了他。」明炎胸內氣息洶湧,一口淤血噴涌而出。
方氏冷笑了聲,「我倒是記得的,當年瓦剌兵臨城下,他一雙快刃斬了瓦剌太師首級。可若他沒了眼睛,可還能那麼厲害么?」
明炎咳嗽嘶喊,又擔心明煜被害,可身子卻早已無力,抬手直指著眼前婦人,氣得話也說不出口了。他一副病體早就是強弩之末,被方氏如此一擊,身體最後的元氣,只化作一口血痰,從胸口噴涌而出。
明炎雙目之中恍恍惚惚,是一幕幕畫影,十七歲的方氏,持著利刃的明煜,蹣跚學步的明遠…最後,卻是高祖皇帝一身鎧甲,腰佩著寶劍,英姿勃發,來接他離去…
一陣冷風從小窗縫隙中吹了進來,直將那獨獨一盞燭火也滅了。方氏不動聲色,再去明炎床邊,與他擦了擦唇邊血漬,又與他壓好了被角,方擠出兩顆淚來,撲倒在屍首身上,嚎啕哭泣…
嬤嬤丫鬟們聽得動靜,挑著燈籠進來,見得這般景象忙去扶著夫人。
方氏這才當著眾人道,「老爺,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