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瞽(2)
「那、那也好歹是一條人命!」蜜兒只覺那人傷勢看來不輕,若再由得和尚如此踢上幾腳,且怕是真要鬧出人命了。
和尚冷笑道,「他自己做的孽,今兒定是仇家尋上門了,這般重的傷只怕是活不過今晚了,便就由得讓我出一口惡氣。等明兒有人尋見屍首了,自也冤有頭債有主,與我何干?你個毛丫頭管這些作甚,快走。」
「你且還是個念經拜佛的,怎就一點兒慈悲心也不剩了?」
和尚聽得蜜兒這話,正是躊躇了會兒,他雖是個無廟無宗的野和尚,卻仍是守齋念佛著的。和尚再看了眼腳下的人,「你且是好福氣,今兒有人替你求情,爺便不碰你了。」說罷想再踢一腳爽氣兒,腳下卻是一個踉蹌,反應不及,人已經整個被那人拖去了地上。
蜜兒也被嚇得一驚,方才那人還倒在地上氣息都快沒了,不知哪裡來的氣力猛地翻身起來,竟將和尚摔倒了。緊接著那人的手掌死死扣住了和尚的脖頸。
和尚身量確與他無異,此下竟是死死被治服在地上,唉聲求饒,「明大都督,我知道錯了,您、您饒我一回吧!」
蜜兒聽得和尚的話,這才想起來那人是誰…是那日來買酸罈子的錦衣大官爺。
還未反應得及,耳旁卻只聽得「咯吱」地一聲,和尚求饒之聲戛然而止。那人鬆了手,和尚一雙眼睛便已空空洞洞朝著蜜兒看了過來…
明煜方才經過一場惡戰,身上傷重,那影役頭目也好不到哪去。可此下他再經不起打鬥,唯恐明遠的人再追來,便殺了那和尚滅口。眼前還有一人,自也不能放過。
蜜兒雙腳發軟,腦子忽的里空白一片…
對面那人起了身,扶著腰后的兩把短刃,大雪之中緩緩朝她走了過來。
她手中油燈還在,照得他面龐半明半暗,原本就清冷的一張臉,掛了刀傷流著血,眼睛緊緊合著,分明已經看不見了,卻依舊尋著她的氣息而來…
那身五彩錦衣上血色如泣,碎袍衣角染著飄蕩的雪花,陰森如地獄中爬出的鬼神…
她想往後退,可腿上重得拔不起來。那人越走越近,反手拔出那把短刃,直逼上了她的脖頸…
蜜兒死死閉上了雙眼,最後求生的話脫口而出:「我、我什麼也沒看見,沒見過你,也沒見過和尚!」
脖頸分明已經觸到那刀鋒上的涼意,卻生生頓在了半空…
明煜聽得那把聲音,心中卻模模糊糊浮現出了一個小巧的身影,那日在甜水巷口,明遠尚想將這丫頭壓入鎮撫司。她不是明遠的人…
他手上刀刃再次逼緊她的脖頸,沉聲問,「再說一遍,方才你見到了什麼?」
蜜兒睜開眼來,當下的恐懼讓她格外清醒:「我今日什麼也沒看見,沒來過這祠堂,也不知道這兒出過什麼事兒。」
話落半晌,脖頸上的刀刃緩緩鬆了開來。
那人冷冷開口,「滾。」
「……」蜜兒撿回一條小命,手腳拾回幾分溫熱,抱著那盞油燈拔腿便往後跑。猛地逃命鑽入了巷子,腳下不敢停,僅剩下的神志尚且能認得回家的路。不知跑了多久,身後卻忽的揚起一把火光。
火光直衝入天際,迎著鵝毛大雪,卻絲毫不覷。四周宅院頓時緊張響動起來。又有人隔著小巷牆壁大喊,「不好了,祠堂著火了!」
她只覺作了一場大夢,她怎要去管那般閑事兒?原以為那是要死的人,誰知是地獄爬出來的鬼…
蜜兒最後望著那把火光深吸了一口氣,趁著四下院子里的人還沒出來,忙轉身往自家院子去,卻聽得身後有人喊她。回身見是張家阿婆急匆匆地趕來,蜜兒又幾分喜出望外,忙迎過去幾步拉著張家阿婆的手,「您可回來了。」
張家阿婆氣喘吁吁,「誒,耽擱了耽擱了。剛來的路上祠堂又起了火,可是亂著的。」
蜜兒只道:「管不得這些了,快跟我回去吧。」
院子徐阿娘還喊得厲害。蜜兒將張家阿婆送去了東屋裡…
徐氏疼得上氣不接下氣,見得蜜兒回來,面兒上露出幾分慶幸,「你…你可算回了,我…我快死了。」
「莫說這些喪氣話兒。」張阿婆走去摩挲著徐氏圓滾滾的肚子半晌,方斥著,「你這可是在家裡閑的?孩子養得這般大,如何好生?這下可不得吃些苦頭?」
蜜兒忙囑託著:「張阿婆,我徐阿娘可得全靠您了。」
接生的事兒上,張家阿婆穩得很,望向蜜兒笑著,「你去端些熱水來,這裡便交給阿婆了。」
「誒!」蜜兒放心了些,又趕著出去了廚房裡。卻見得銀荷正蹲著灶台旁,邊抹著眼淚邊燒水。
蜜兒沒空理她正哭什麼,直去看了看鍋里的水,早就已經滾了,「你還在這兒做什麼,接生婆子來了,正問要熱水呢。」
銀荷是嚇哭的,方才見阿娘疼得緊,她便以為阿娘和小弟都要沒命了,實在不忍看,便與阿娘聲稱著來燒水,躲著人命的事兒。聽得蜜兒這麼說,銀荷方覺還有希望,直端來臉盆舀出熱水來,與那邊屋子裡送了過去。
蜜兒張羅了半晌,方發覺自己身上的小襖都已被雪水淋得濕透了,這才忙回了趟自己的屋子,換身乾淨的。方才打點好自己,便聽得嬰孩兒一聲啼哭,響亮著從東屋傳來…
蜜兒心頭喜著,該是徐阿娘和小娃兒平安了。
東屋裡血腥氣兒重,徐氏將將生產完,被扶著躺回了床上。張家阿婆還在幫著產婦打點污穗,銀荷正照看著小娃兒。
蜜兒見得她們平安,自也安了心,坐來徐氏榻邊上輕聲道,「這便好了,改明兒畢大叔回來該得多開心呀!」
提起畢大海,徐氏卻又生了幾分怨氣,「那天殺的,去了這麼久信兒都沒有一封,怕是心裡早沒了我們母子三人了,還提他做什麼。」
蜜兒知徐氏說的是氣話,再安慰了兩聲,方去看了看孩子。望著那小娃兒的模樣,笑與徐氏道,「這還是小鼻子小眼兒呢,便就能見得出來將來是個周周正正的!」
她又伸手去碰了碰小人兒的臉蛋,那小眼睛線條狹長,眉發生得濃密,鼻樑也挺拔,若長大了該像極了畢大叔的模樣,也是條勇猛的漢子。
張家阿婆收拾好了,徐氏方從枕頭旁邊的銀錢匣子里,又拿了三兩銀子出來,與張家阿婆作全了賞錢。蜜兒幫著徐阿娘謝過了張家阿婆,這才扶著阿婆起身送人走。
雪還下得大,蜜兒去屋檐下取了把新傘,與阿婆撐起,又將人送出去了小巷。張家阿婆方將蜜兒支了回去,道是太冷了,不必再送了。
蜜兒道了別。將將走到小院牆角下,側邊窄逼的小巷子里卻傳來「噗通」一聲。
經得方才祠堂外那一遭,她今日本就比平日要警覺一些,頓足往那邊望了一望,借著隔壁家中暗火,只見得一道兒頎長的身影,撲倒在了巷子里。
蜜兒認得那身上的衣物,是方才那和尚的…她幾分心虛,那和尚死得凄慘,該不會是來索命的。她忙裝作看不見,要回自家院子去。
眼角里卻見得什麼東西亮眼。再看,方見那和尚手中捏著一串兒佛珠,檀木的珠子中間獨獨的一顆琥珀,正反著隔壁小樓上的光。
那佛珠眼熟極了,她走近幾步,見那佛珠果也是檀木製的,上頭絳色的絡子碎,像極了阿娘常戴著的那一副。
地上那人卻忽的動了動,蜜兒猝不及防想往後退,卻依稀見得那人嘴角流出血來…借著小樓上微弱的光,蜜兒這才發覺,那人側臉精緻瘦削,眉目之間全是清冷。這分明不是那和尚,而是那地獄里爬上來的活閻王!
方才還被他用刀逼著喉嚨,她又覺后怕。方想著不再管閑事兒了,正要退出小巷,腳腕兒卻忽的被什麼東西扣住。
她忙一把捂住了嘴,方才沒尖叫出聲兒。
腳腕上那隻手,與地上的白雪差些融為了一色,只手背上兩條青筋脈絡隱隱浮現,指尖上染著些許詭異的血色…
蜜兒不由得順著那隻手臂看回去他面上,那側臉輪廓上掛著一行血淚,她有些記得起來那雙清冷的眸子,三日前東街一瞥,便讓人不忘。只是如今,也不知還能不能再看見。
她腳踝的那隻手又緊了緊,冰涼的沒有任何溫存,可她似是隱隱觸碰到了一抹求生的意志。她覺得自己是不是著了魔,大膽到想救一個剛剛想殺自己的人。可他畢竟沒有,本該是個殺伐果斷的人,卻將她放走了…
她彎腰下去探了探他的氣息,該是傷得太重了,氣息已然時急時緩。他腰間雙刀已然不見了,危險在人命的權衡面前似是又退了一步。蜜兒輕輕推了推他,方見那人皺了皺眉,似是碰不得的疼…
她終於下了決心要救人,拉著他的臂彎,將他的身子支撐起來。
刺鼻的氣味兒直衝入鼻息,那和尚的衣服太臭了。他的身子又重又長,蜜兒不過到他胸前高度,卻撐著個比自己高大一半的人,站立起來已經用盡了氣力…
好在,人雖是昏著的,腳下卻還能跟著走動。蜜兒也管不得他是醒了沒有,費了大勁兒方將人扶進了梅竹小院。
東屋裡燈火還亮堂著,銀荷該還在裡頭照顧徐阿娘。蜜兒加緊了些步子,將人扶回去了阿娘的繡房。阿娘走後,這間屋子便閑置著了。靠著窗邊的位置擺放著張暖榻,以前阿娘綉活兒做累了,便會去那兒躺會兒。
蜜兒將人安頓去那暖榻上躺了下來…
她沒見過這般重的傷,可阿娘早前傷過一回腿,她便與古大夫學過些包紮換藥的方法。她去廚房端了盆熱水進來,方沾濕了塊帕子,去與他擦眼角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