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瞽(3)
屋裡燭火昏暗。蜜兒又將燭台挪來床頭,方看清那雙眼睛不止流著血水,且發紅又發紫,他眉間也總是皺著,定是很疼。蜜兒尋了塊乾淨帕子,去沾了些外頭的雪水來,與他冰敷在了眼睛上。
他眉間那抹川字漸漸散開了去…
蜜兒竟不自覺的,也跟著長長舒了一口氣…
除了眼睛上的傷,臉上還有兩處劍痕,嘴角面頰也都是血漬。蜜兒輕手輕腳與他擦乾淨了,方才看得清楚他本來的模樣。
原雖也見過他兩回,那些時候別人也多,看不清,遠遠看著只覺著氣度與別人不同,便就是周身的冷氣兒,能拒旁人於幾尺之外,不敢靠近的那般。
眼下,燭火就在床頭,方將他的睫毛都照著根根分明的,那眉眼凌厲之餘,卻又有幾分柔美。鼻樑挺拔,燭火下在面頰投下一道兒黯然的影子,山稜一般的。
蜜兒不自覺抬手去碰了碰他鼻樑,到底是那些高門大院兒里出來的人,真是好看!
臉盆里已經全是血污了,蜜兒起去換了一盆來。回來的時候,卻發覺他額上已經有些發熱了。想來他那臟袍子下的傷口,一直捂著那些污穢,定是生了毒邪。
這屋子靠著正屋裡的地龍,又朝南,倒是常年暖著的。
蜜兒小心剝開那人衣領,方見裡頭連褻衣都沒有…
衣領之下,明暗交界的地方,硬朗的線條隨著氣息微微起伏,原本白皙的皮膚上,油光暗暗,也不知是汗水,還是融化的雪水…
蜜兒撥去了那和尚襖子,一腳踢得老遠。臭烘烘的,遭人嫌棄。
在轉眸回來,眼前緊實的胸腹,像是奔勃又潛藏的山脈,將那身體里的生機壓抑在皮囊之下,只些許隱隱泛出淡淡的光澤與熱度,便能將萬物吞噬進去…
蜜兒從未這般靠近過一個男子,臉上一陣羞愧,不知怎的又有些喘不過氣兒來。她忙轉了身,對著屋頂橫樑與阿娘拜了一拜,「阿娘作證,今、今日不過都是為了救人罷了!」
深吸了口氣,她鼓著腮幫子,回來床邊坐下。
端莊、鄭重地,望著那副身子。
血肉模糊的幾處,讓人觸目驚心的。
蜜兒硬著頭皮下手去清理,正要碰到他胸口正中那道兒劍痕,手腕兒卻被那人死死扣住…蜜兒一驚,差些叫出聲來。卻是擔心驚擾到東屋裡的銀荷和徐阿娘,她方不自覺地小聲了幾分。
那人卻是沒醒,只是擰著她的手腕兒,嘴裡呢喃著,「慈音…」
「慈音?」蜜兒耳朵湊去他嘴邊,仔細再聽了聽,依舊是虛弱得幾近無聲的,「慈音…」
雖不知是誰,該是很重要的人吧,或許,是家中小妻子,心儀的姑娘?
如此想著,蜜兒心中羞愧方才散盡了去。人家都是有家室的,她便也不可能再起邪念了。她直將他的手掰開,放回去了床邊。又小心翼翼與他清洗起傷口來。
花了近半個時辰的功夫,那一處處劍痕都清洗了乾淨。
蜜兒方覺得自己周身腰酸背痛的,這才想起,自打早起忙著準備過年,後來又照看著徐氏生產,再撿了床上這人回來,真是已經忙了整整一日了。
她乏了,出來清理那盆血水的時候,見得東屋裡的燈火已然黯淡了些。徐阿娘她們該也睡下了。蜜兒回繡房又湊去榻便與那人折好了被角,方才回去了自己的屋子,倒在床榻上,便睡了過去…
往日里歇息得早,蜜兒四更天便能自然醒來的。可這日約是累過了頭。她緩緩打開眼帘來的時候,便見得陽光都曬入了暖閣里,方知道時候不早了。
她從床上摸爬起來,草草穿起來襖子,去了廚房準備吃食。
銀荷今日卻是生了性,正在廚房裡做著早膳。蜜兒行過去問起,「徐阿娘可醒來了?」
「昨日夜裡睡得也不沉,醒來了好幾回,早就餓了。也不見你起來。又叫我來做奶粥給她吃…」銀荷見得她來了,只將手中攪著粥底的大勺撂下,「你來了便好,我做這些不好吃。到時候阿娘又得怪我了。」
蜜兒對吃食的事兒看得十分要緊,銀荷的手藝實在不敢恭維。便自己接了活兒過來。「那你回屋裡照看著吧,我弄好了一會兒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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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兒端著奶粥進來東屋的時候,徐氏半坐在床上,精神已然好了些,她自過去問候了一番。又盛了一碗奶粥送去徐氏手上。
這奶粥精巧,白米熬得爛了,再加了些山藥泥,些許的鮮奶吊著味道,並不多,多了容易膩味兒。只那山藥,雖是賤價兒,卻是上等的好東西,健脾胃、補腎氣,最適宜病人吃。
見徐氏滿足地用了起來,蜜兒方湊去一旁看那小娃兒。
那小傢伙吃飽了奶,眼睛便不肯睜了,嘴裡鼓著泡泡,卻已經一呼一吸睡得正香。蜜兒見逗趣他不得,只好行回去了桌旁,與銀荷一起吃早飯。
銀荷邊吃著粥,邊說道起來,「外頭都在說,昨晚上簡氏宗祠起了大火,大半邊兒的祠堂都燒了乾淨。今日一早還驚動了禁衛軍,說是那火里,尋出來了具屍身!」
蜜兒手中湯勺不自覺地頓了一頓,她大已猜出來那屍體是誰,面兒上卻是波瀾不驚,「昨兒除夕,怎地還這般不太平?甜水巷裡,可從未出過什麼人命的!」
「他們都在猜那死的是誰呢。」銀荷放了勺子,似也沒了胃口,「面目四肢全都焦了,見不得模樣。」銀荷說到這兒,故意小聲了些,「聽得那些禁衛軍說,是他們那大都督,昨晚被刺客找上了門兒。追來這巷子里,便被刺客殺了,還放了火!」
蜜兒被這話嗆了一嗆,人明明就在繡房里,躺著暖榻上,怎就被燒焦了呢。不過被銀荷這麼一說,蜜兒倒是想明白了幾分。
昨日見他的時候,那人已經自己將身上衣物與和尚換了。如此想來,那祠堂的一把大火,該是讓那和尚作了他,燒得大焦了,又讓人分辨不出來到底是誰…
蜜兒正想得出了神,卻聽一旁銀荷喊她,「蜜兒?」
「蜜兒你怎麼了?眼睛直勾勾的,可別是病了!」
蜜兒這才回神來,「我…沒事兒。就是昨日事情太多,沒休息好。一會兒,我再回去睡會兒。」
她尋著理由要走,自記掛著繡房里那人,昨日到現在也是顆米未進的…該得要餵食了!
從東屋裡出來,蜜兒去廚房將早早留好的那碗奶粥端進了屋子。
方合上房門,便聽得床榻上的人輕聲喚著要水喝。她將奶粥送了過去,人還沒醒,可嘴角邊兒乾涸著起了痕,該是流多了血,果真是缺了水。
蜜兒將他的頭抱起放在膝上,舀了一勺奶粥餵了過去。
那人眉目皺了皺,可唇一沾上那奶粥,便本能地吞咽起來。
蜜兒見他這般吃相,心想著這人傷得雖是不輕,意志卻依舊堅強。
這般就好,多多餵養,就該能自己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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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本該是喜慶的時候,然而明府上下清早起來,便已經掛滿了白帷…
明炎久卧病榻,家中早就準備過了棺槨壽衣,那時還是做是沖喜之用,不想還未迎來春日,便真正地用上了。
慈音跪在靜松院中整晚,為父親守靈。香琴自也扶著林姨娘,哭喪了整夜。
清早的時候,眾人方才起了身,聽得方氏吩咐,晌午暫且回去自家院子里修整,等得靈堂設好,請來了寶相寺中法師們超度,再行出來做禮。
慈音從靜松院里出來的時候,哭得恍惚,身子已經有些飄飄然了,由得巧璧和嬤嬤托著,方行回來了簫音閣。
她整夜的心緒不寧,一開始是因得父親過世,後來卻總想起哥哥…以往除夕,哥哥與明遠雖也在皇宮守夜,不得見人。可今日她心口幾回錐痛,似是什麼不好的感應。
方在暖閣旁落座下來,她便問起嬤嬤,「父親病逝,消息可傳去宮中與哥哥和二爺了?怎不見他們回來?」
「早去了人,約是皇家有什麼事情耽擱了,還未見得人回來。」嬤嬤見小姐面色不好,勸道,「小姐還是先睡一會兒,今明幾日怕是都不得休息。眼下得養好了精神才好。」
慈音早就累得有些不自知了,聽嬤嬤如此說,方由得她們扶著起身,去了另一側的閨帷里,邊行邊自與嬤嬤念念,「陛下向來體恤,家中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怎還會要耽擱了他們…」
嬤嬤卻也不知如何作答。巧璧機靈接了話,「定是因得昨日夜裡皇宮除歲宵禁,今日還早,都督和二爺一會兒就該回來了。」
慈音聽得這才算安心幾分,方躺了下去,心口又是一陣鈍痛。她直捂著那裡,朝裡頭翻身過去。等嬤嬤與她蓋好被褥,方緩緩合了眼…
夢中一片漆黑…
她一身大汗淋漓,穿梭在街頭小巷裡。眼前三五大樹,枝丫林亂,兩個大紅的燈籠被風吹得晃晃蕩盪,那老舊的木門上,貼著兩章嶄新的門將,鼓著圓眼甚是嚇人…
身後有人在追她,她拚命地逃跑,可被追入了一條窮巷,便真真的沒了去路。她轉身回來求饒,「阿叔,你別抓我,你送我回家吧。我哥哥定會與你賞錢的!」
「賞錢?」那人身影如山如魔,走得近了,彎腰下來捏著她的下巴,左右打量。她這才發現,自己竟只到他膝蓋兒,她還是個女娃兒模樣…
那人冷笑著:「何必廢那般勁兒,把你賣給花樓可不是一樣么?」
她看不清楚那人面龐,只記得泛著油光胸膛,還有滿口的黃牙…她腿腳不聽使喚的發了軟,身子已被那人倒掛上了肩頭,行屍走肉般扛出去了巷子…
記憶的碎片,從久遠的時光里被抽了出來…
元宵節,是她求著母親,帶她和阿遠一起來看花燈會的…
那變術法兒的太有趣兒了,她又追去了旁邊的皮影戲,再見得一旁的糖人想叫母親來買,卻不見了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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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粥做法,取自美玲粥。
自行百度,豐衣足食。可是軟質食物,極其容易升血糖。就不建議胖妞兒們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