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瞽(4)

拾瞽(4)

慈音再睜眼的時候,窗外已是黃昏景象。

心臟依舊跳得慌亂,她想喊巧璧來訓話,怎讓她一覺睡到了現在,本早該起身去靜松院與父親守靈的。

屋子裡地龍燒得暖極了,她熱得很,方從被子里支出一隻手臂來,便被人有擒著手腕兒,放了回去…

慈音這才見得,眼前的不是巧璧,而是二爺…

「你怎來了?」方才開口,她方覺著自己聲音沙啞,卻記掛起心頭那件事兒,再問道,「哥哥他可也回來了?」

二爺卻沒答話,抬手探了探她的額頭,「你發了熱,大夫來看過,叫你好生休息。我替你與母親告了假,父親那邊你暫且別去了,便在屋子裡先將身子養好。」

慈音撐著自己要起來,卻被二爺扶著。她卻觸及他衣袖,幾分冰涼,該是剛從外頭回來。

「你還未答我,哥哥可回來了?」

話方問完,明遠扶在她肩頭上的手掌忽地鎖緊了些。慈音抬眸,卻見他眼底顫動。她心覺不好,十分的不好。昨日夜裡那些感應該不會是真的?那是她最親的人…

未等明遠開口,慈音眼中已經濕潤一片,「你、你且是有什麼事情瞞我?哥哥呢?」

明遠淡淡道出:「你答應我,不可太傷心,不可動氣,你還有我,還有母親。」

慈音已淚如滾珠,「他怎麼了?」

「昨日夜裡我們護送法師回相國寺途中,遇了刺客。兄長他…與那刺客廝殺不知所蹤…」

明遠說到此處頓了一頓,又將慈音一雙瘦弱的肩頭捂緊了些。

「然後呢?」慈音哭道。

「今日一早,在甜水巷祠堂里發現了屍首。昨夜祠堂大火,已面目全非。只他身上的面具,錦衣,和雙刀都在…身形,也一般無二…」明遠說及此,捂鼻悲慟。

慈音一口氣息沒提得上來,險些暈厥過去。明遠慌亂之中將人接入懷裡,大喊了幾聲她的名字。見她眉間緊扣,氣息虛弱。直扣著她的人中,又搓著她的肩頭,方將人重新喚醒。

慈音眉間漸漸散開,卻似失了知覺,唯有眼淚依舊不停從眼角滑出。明遠卻捧著她的身子,在她耳邊道,「慈音,你還有我。」

「他如今在哪裡,我要見見他!」慈音氣力幽若,只擰著氣力方能說出話來。

「他…」明遠自忍淚搖頭,「屍身已經停去了靜松院里,與父親一道兒…」

慈音掀了膝上的被褥,急著下床要走,卻被明遠又一把抱了回去。「你先別去,你身子弱,在那裡哭,還得受涼。改明日設好靈堂,我再護著你一同去。」

慈音掙扎幾回,氣力不及他,只能哭得更甚了些。明遠抱著人,揉著她的頭髮,無聲安慰。

不知哭了多久,慈音已再沒眼淚了,從明遠懷裡掙脫出來,嘴角卻浮出冷冷笑意,她與明遠道:「我們兄妹二人,寄在明家門下,果是阻礙著你們了。」

「什麼意思?」明遠搖頭,極力掩飾。「慈音,你怎突然這麼說話?」

「你別在我這兒了,二爺。去惠慈軒,母親該得備著好酒好菜,等著你的。」她掰開他捂著自己肩頭的手指,便將人往外推。雖沒多少氣力,卻依舊執著。

「他也是我的好兄長,如今我同你一樣難受。」明遠依舊奮力脫辭,他不能失去慈音,明煜死了,慈音便只能他來守護。

「哼…」

慈音笑得虛弱,眸中卻寒如利劍。

「我都想起來了,阿遠。四歲那年,母親便將我丟棄過一回了。如今父親、兄長,都不在了,她想怎樣都行了。你還在我這兒做什麼呢,你們已經達到目的了…」

她嘆氣,「你且走吧,我一個人呆著。」說完目光流連在一旁衣架上,早幾日哥哥留的衣裳,她早就縫補好了,還掛在這裡呢…

明遠見她神色依舊擔心,卻不敢再擾。只緩緩起身往外去。行至門前方回身過來與她道,「慈音,我會娶你。」

「母親她不能動你,方家也不能。日後我做你的依靠!」

慈音早沒了心力聽他說這些,見得巧璧躲在門邊,淡淡吩咐道,「送二爺出去。」

從簫音閣里出來,明遠腳步不停,直尋來惠慈軒中。方氏果設了酒菜在偏堂,見他來了,親自過來迎著,又讓他坐下。斟了杯酒送去他眼前。

分明已是未亡人,方氏面上卻看不出來一絲悲意,只對明遠笑道,「今日初一,果是吉日。計劃如此成功,我們母子該要共飲慶祝。」

明遠勾著嘴角一笑,接來酒杯,與方氏一飲而下。隨之又親手與母親斟酒,又給自己滿上。方端著那酒杯與方氏道,「母親讓我做的事,我都已經做好了,母親答應我的事,也請記得。」

方氏笑著,抬袖與明遠布菜,「那事情,我自是記得的。」

「只是家中如今無主,也只得由得你舅父,替我家擬了摺子遞去陛下那裡,侯爺病逝,明煜遇刺。還得請陛下,為我們孤兒寡母,住持大局…」

明遠吃下一口大肉,又灌了一杯辣酒落肚,他手中拳頭緊握,母親所說的大局,不莫襲爵封侯。等他襲了成京候,坐上都督之位,自與他明煜無二。

至於慈音,只能讓他來守護餘生。

**

大年初三,又下了小雪。

午後清閑,蜜兒窩在暖閣里,懷抱著個湯婆子,又撐開來小半面窗戶,望著雪花兒落下,院子里的青石板漸漸花白,便就痴痴地呆了半會兒。

這幾日街巷裡都無人出門,便也不必張羅生意。隔壁東屋裡,又傳來奶娃娃的咿咿呀呀。那小娃兒聽話,每日里除了吃便是睡,不哭也不鬧。逗弄起來,便露著兩個酒窩沖人笑。

暖閣的小桌上,擺著個暖釉色的瓷茶壺,那紅茶還是阿娘藏著的,晌午的時候,蜜兒從書櫃里翻了出來,聞著香極了,只是放得久了有些發了陰。

蜜兒自拿去了廚房裡,用鐵鍋慢火炒了一道兒,再取來少許,用水煮開。紅茶香氣怡人,可這般冷的天氣,單單喝茶未免單薄了些。蜜兒喜歡鮮奶,兩兩參半,便是一份兒新鮮的味道。

一口下去,既有奶的順滑,又有茶的甘苦,落入胃裡,暖得手心兒里都出了層微汗。她自裝入了那暖釉茶壺,端回來屋子裡放在暖閣小案上。

下午時光沉靜,宜發獃,宜喝奶茶。

雪下大了些,兩朵雪花兒從小窗縫隙里飄入來小案上,蜜兒正翻起阿娘喜歡的畫冊子。卻聽得隔壁屋子裡的人似是咳嗽起來…

蜜兒溜下暖榻,尋去繡房里,探了探暖榻上人的額頭,沒發燙。

她安心了些。

卻又聽他咳嗽,人還沒醒,喉嚨里的聲響咳得虛弱得很。這幾日來,這般情形也常有,蜜兒在床邊坐下,拿起一旁的小枕放在腿上,方將那人扶來枕頭上半卧,好讓他順一順氣息。

幾聲咳嗽過後,那人臉往旁一沉,嘴角一口烏黑的血淌了出來。蜜兒忙拿帕子接住了,再與他擦了擦嘴角。方去與他順了順胸口。這幾日與他打理傷口,她自能輕車熟路避開那些有口子的地方。

揉了小半會兒的功夫,蜜兒方聽到那人深長的呼吸了一聲,約是覺著好些了。正想著扶他回去躺好,卻見他眉頭蹙了蹙,那雙冷清的眼眸線條,也跟著緊了緊,而後緩緩打開了來…

蜜兒有些小驚喜,卻見那雙眸子里仍似蒙了一層灰霧…

初一傍晚,古大夫來給徐阿娘看脈。蜜兒便趁著古大夫要走的時候,將人請過來與他也看了看。古大夫見得那人眼睛的傷,直搖著頭說自己學藝不精,治不了這雙眼睛。

蜜兒聽得古大夫的話,卻忽想起來那日街頭,那人騎於馬上,領軍前行,袍角揚灑在風裡…那雙眼睛日後若真看不見了,那般的身姿怕是便不會再有了…心中跟著幾分悵然。

好在古大夫留了幾副藥膏,說是雖不能復明,卻能活血化瘀,每日用火烤熱了,貼在眼睛上敷一敷,能消腫止疼。

蜜兒自照著古大夫的吩咐辦了,眼下見他睜眼,她忙伸手去他眼前晃了晃,想看看是否真的好些了。那人卻忽的伸手擰住了她的手腕兒,她生生疼得很。

卻見那人眼睛發著直,只沙啞著吐出兩個字來:「慈音?」

「我不是…」

話剛落,那人鬆了手。

蜜兒忙將他的身子稍稍撐起,再放回去床榻上。

明煜周身了無氣力,只覺一雙纖細手掌輕拖他的肩膀,他身子沉,她很顯然有些支不住,有些艱難地完成了將他抱回去榻上的動作。

聽得方才那把聲音,他心中又隱隱浮現出那個身影,卻又尚不能十分確定,「你救我,不怕被我殺了?」

被這麼一問,蜜兒忽想起來那和尚的下場,不過是對這人生了片刻善意,便被他擰斷了脖子…

「怕。」她老實答。

「不過,你想吃什麼?我去與你煮來!」

她覺得自己應該還能拯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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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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