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瞽(5)
「……」明煜此下只覺四肢僵硬,若要殺她,身上的傷口也得張裂開來。他乾脆懶得答話,又緩緩合上了雙眼。
蜜兒見氣氛僵住,又不大敢擾他。只得小聲試探,「雞湯拌面,要不要?」中午與徐阿娘燉來補身的,蜜兒私扣了些下來,本預備著與他煮粥的時候拌上一些,也好養著身子。
那人依舊半聲不吭,是真不打算理她。
蜜兒也懶得再討沒趣兒,起身要去廚房。
臨行了,與他倒了杯奶茶放來床頭,理不得他聽不聽,她只管交代了幾句:
「這還熱著呢,你若覺得口渴,便先用些這個。」
「床里側兒的乾淨衣服,是我畢大叔以前用過的。舊是舊了些,你若覺著冷,便先穿著。」
「你的傷,大夫也看過了…只叫你好生養著,少動。」
她刻意地沒敢提他的眼睛。
平素里那麼高高在上的一個人,若知道日後要留下來這個殘缺,也不知心中會怎麼作想…
見床上那人依舊一動未動,蜜兒方轉身出了門口去。
她自也不是那麼好脾性的,可人都醒了,總不能餓著,吃好了,方能把傷養好;傷好了,她便與他各求福報,各走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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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兒回廚房燒了熱水,煮好了麵條兒,端著碗回來繡房。
方行到門口,便聽得屋子裡什麼東西被撞到的聲響。她忙推門進去,眼前一抹高大的身影,直直朝她壓了過來。
她手中面碗砰呲一聲,雞湯麵條兒灑了一地。她沒辦法理會地上的污穢,這人身子太重了,他自己還一點兒氣力也不使。
「你亂走做什麼?」
那人齒間嘶磨出幾個字來,「去殺了那大夫。」
「……你現如今走出去我家院子都難,又要殺誰了?」蜜兒說罷了,撐著他胸前,同上回一樣,將他一手搭在自己肩頭,方將人慢慢扶回去了暖榻上。
她自己呼吸也還未平復,卻見那人捂著胸口氣急了,正咳嗽,又與她道,「我的行蹤不能讓活人知道。」
蜜兒聽得他這話,忙起身去關了房門。便聽得銀荷在外頭喊她,「蜜兒,你在屋子裡嗎,沒事兒吧?」
明煜聽得外頭陌生人聲,忙止住了咳嗽,手中拳頭已經握緊了,想撐直身子,胸前幾道傷口卻被拉扯得一疼。
蜜兒忙隔著門回了話,「不小心撞到了個椅子,我沒事兒。」
聽著銀荷回屋的腳步聲,再加上東屋的房門咯噠一聲響。蜜兒方鬆散下來,忙又回到床邊來,想扶他躺回去休息,手卻被他一把推擋開來,「不必你管。」
「……」蜜兒拿他無法。
卻一眼掃見一旁的奶茶杯子已經空了,他身上又換上了畢大叔的衣服,到還是幾分惜得自己的…
阿娘常用的小綉架方才也被他撞倒了,她忙先去扶了起來,又再去收拾地上的雞湯污穢出去。
再回來屋子的時候,卻見那人斜斜靠著床頭,身上似在發顫。蜜兒走了過去,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那人卻將臉朝里一斜,不願讓她碰。蜜兒指尖卻已經碰到他額上的滾燙,知他是又發了熱。
這幾日來,他身上的傷口雖漸漸地好了,可發熱卻始終反反覆復。蜜兒與他道,「我不管你,你便自己躺回去休息,好不好?」
那人眉間蹙了一蹙,沒聽到似的。直將一旁的被角往身上拉扯。蜜兒想去幫他,卻見他另一手,死死扶在左腿上。方才換上的淺色衣衫,便已經透出淡淡的血水來。
她心裡一緊,是新傷么,這麼幾日了,她怎都沒注意到。可那傷口位置尷尬,在腿側靠里的位置…她為難了一會兒,方咬了咬牙,再去碰了碰他的大掌。
「讓我看看…」
明煜將她的手檔開,「不必你看。已生了毒邪。」
「去尋酒來。越烈的越好。」
「……」酒是能祛毒邪的。可大過年天,酒肆都不開門…蜜兒卻很快有了主意。阿娘與薛家酒坊的金大娘,早前還有過幾分交情,敲一敲門,該能買到的。
外頭還下雪,她起身去尋了件小斗篷披上,方帶著自己那銀錢袋子出了門。
等得屋子裡沒了聲響,明煜用被褥再將自己裹緊了些。他眼下發著高熱,頭腦卻依稀還算清醒。
方才從床榻走到門邊那麼幾步路,他便已經支撐不住。那丫頭說的沒錯,以他今日的身子,要走出去這門口都難。
他在想著自己的去處。
鎮撫司,不行。明遠如今得了禁衛軍大權,定會在鎮撫司里安插他的親信。
慈音,遠在明府,更是不行。父親病重,他的死信一傳出,家中定由得方氏坐鎮。他此般虛弱回去明府,與羊入虎口沒有區別。
其餘朝中官員,都是些明哲保身的人精。若見他如此模樣,想落井下石的不在少數,官場人情,冷暖自知,他便也暫時斷了這頭的念想。
若這丫頭無心害他,這街巷裡便是安全的地方。他還傷重,切忌心急,只能既來之,則安之,將一切從長計議。
想明白這些,他方覺身子放鬆了幾分,自己扶著床沿躺了回去…
只是身上越發發了寒,腿上傷口火辣,又讓他難以入眠。如此昏昏沉沉不知多久,方覺屋門敞開了道兒口子,一陣冷風直灌了進來。緊接著門吱呀一聲響,很快又被人合上了。
輕巧的腳步聲進了來,似是收了傘,放去了門邊。再將身上的小斗篷取了下來,掛去了門后。他雖看不見,卻將這些一系列的小動作收入心底。
那腳步聲漸漸近了,湊來他面前的時候,他又察覺到她頭髮上的水汽,這才知道外頭該是下了雪。
「你、你還好么?」兩支纖指輕輕碰了碰他的肩頭。
蜜兒懷裡捧著那壺買來的烈酒,見他面色幾分蒼白,又再去探了探他的額頭,果還是滾燙的。那人被她一碰,眉心皺成了一團,似是睡得不沉,被擾著了。
可她也只好繼續擾著,「酒還暖著,先用上吧。我扶你起來。」她說罷了,放下酒壺去扶人。他身子雖重,這幾日她照顧著他,早也學會了該如何發力。扶著肩膀,再撐腰身,讓他靠在自己半面肩膀上。
明煜只覺背後那副身板子太過羸弱,他實在不敢全部氣力託付在上面,幾番掙扎之下,方強撐著打開眼來。
蜜兒見他醒了,拿著旁邊折好的棉被墊在他腰后,起身掀去了蓋在他腿上的被子,又去一旁綉架旁的針線盒裡,尋了剪刀來。
順著衣物上血漬,將那褲腿剪開。只見緊緻的肌肉線條上,一道兒已經發黑的傷口…
血的腥味兒有些變了質,沖鼻。
蜜兒忙一把捂起嘴鼻,卻沒忍住一聲乾嘔…
那人聞聲似是察覺到了什麼,眉間一緊,人也跟著要起來。
「你別動。」她有些愧意,那日幫他打理傷口,便只照顧了上身。她也想著去查看的,可畢竟礙著男女之別…便輕易放過了。怎麼知道,這裡的傷口今日已經潰爛成了這般模樣…
她只好忙著補救,床頭拿來酒壺,正要沾濕帕子。手中酒壺卻被那人一把奪了過去。他聲音虛弱著,只道,「我自己來。」
那人的脾性,蜜兒見識過了,自不敢得罪。
見他自己拿過去酒壺,揭開酒塞,先往自己喉嚨里灌了下去。蜜兒看得一驚,忙要去奪那酒壺,「你這般模樣怎還想著酒喝?」
那人卻不知哪兒來的氣力,將她一把推開。「酒能止疼。」
說罷,身影一斜,將酒壺裡剩下的往那傷口上狠命倒了下去。
蜜兒的視線被他用身子擋住,只聽得他喉嚨里壓著悶響,卻是一聲不肯發出來,她只覺心口發麻,那股麻意順著后脖頸,一直爬上了頭皮…
她側了側身,尋著他半邊側臉看去,方見他側額上青筋滾動,面色僵白。傷口遇上酒的滋味兒,她也做菜的時候也遇過,一點點的小口子,便能疼得她兩眼發昏…
趁著酒還剩得小半,她得去搶了酒壺來。
方碰著他一下,那人手中酒壺險些滑落,整個身子也緩緩倒了下去。蜜兒忙一把抱住了他的身子,顧不得其他,只得將他扶著靠回去床頭被褥上靠好。
她也不知自己從哪兒借來的膽兒,斥他道:「都是死過一回的人了,怎還只知道逞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