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瞽(6)
明煜幾近虛脫,鼻息越發滾燙,神志漸漸彌散…
恍惚之中,點點涼意,從那處傷口傳來…
戰場上也曾有葯資匱乏之時,他曾見過那些潰爛的傷口,血肉模糊,烏黑熏臭…他不必看到,也知道自己今日是什麼模樣。
他聽得旁側有擰帕子的水聲,那丫頭動作輕,一舉一動身上衣物卻依然發出摩擦之聲…
布料緩緩纏上他的傷口,冰涼散去,几絲溫存柔軟從那腐肉之間傳來。他緊擰的神志終是散了開來,眼皮沉重如鐵,只得緩緩合上了片刻。
再有知覺的時候,膝上已經被那丫頭蓋上了被褥。一旁水盆響動,那丫頭腳步聲往外去。他虛弱開口,「雞湯拌面…還有沒有?」
許是聽得他服了軟,那丫頭笑得輕巧:「自是有的。」
小半會兒的功夫,雞湯拌面端來他面前。
鮮香味道勾起來他幾分食慾。碗似不深,湯也不多。食之養身,於病體更是如此。計較不得太多,只管灌入肚腹,方能養傷。
一口下去,卻覺有些不同。
官場游宴成風,他去過不少。酒樓茶肆,許是覺得湯麵這等平常之食不必太重視,做法大同小異。一碗淡湯,一筷子面,蔥花兒吊鮮。官員們酒後胃灼,拿來填腹,味道全在湯中。
他碗中小面,味道卻全容進了面里。再吃一口,方知道除了雞湯鮮味兒,面還被濃香的滷水拌過…些許雞絲,混在面間,一道兒入口,難分彼此。肉糜之香,五穀之養,全在其中…
只是僅僅數口,碗中便空了。只好將湯汁兒喝盡,才將碗遞了回去。
蜜兒接了碗過來,送回廚房。
行回來屋子,方推開屋門,卻見那道身影頎長,竟是自己起了身,眼裡直直望著面前的空蕩之處,手卻摸著一旁柜子,正往門邊走來。
蜜兒忙將先身後的門關好,湊去攔著他,「你又去哪兒呢?」
「白廢了那麼多的功夫,剛包紮好的傷,一時又弄壞了。」
明煜沒答話,側了側身,想繞開她。
蜜兒抬手拉著他臂膀,「那和尚是不是做了你的替身,你讓別人都以為你已經死了?」
「倒是聰明。」明煜又轉了腳步。
蜜兒直將人攔著:「所以你還想去殺古大夫滅口?」
人雖傷著,身影仍比她高出許多,她雖覺自己薄弱了些,可也不能徒連累了古大夫:「古大夫平日里只在巷子里與人看病,見不得外頭的人。他行醫多年了,也是能為病人守口如瓶的,人家算是救過你一命了。你便放過他一回吧。」
明煜淡淡:「如你所說,我如今走出這院子都難。」
「你口中的古大夫,我去哪裡尋?」
「……」蜜兒這才知道誤會了他的意圖。那般神通廣大的人,傷得只剩一口氣兒,還能將簡氏宗祠燒了大半,原也有知道自己不行的時候…
「那,你這是要去哪兒?」
「……茅房。」他也是人,人有三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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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風高,寒風瑟瑟。
油燈立在腳下,蜜兒搓著手掌,在竹林外頭站著崗。
阿娘住得講究,茅廁在後院兒里被這道竹林隔開。遮擋些視線,也能遮擋些味道兒。
然而蜜兒擔心那人眼睛看不見,撞著摔倒,此下又走開得不遠。耳朵里便傳來那股清泉洗禮之聲…
她面上一陣發冷一陣臊熱。眼下心情,比起方才在房中,聽他讓自己引他上茅廁的時候,還要尷尬了幾分。
待那聲響緩緩停了,她方輕聲往後問了問,「你…你好了沒?」
「嗯…」那人應聲得很沉。
蜜兒這才拾起油燈,轉身進去尋人。
見他緩緩轉背從裡頭出來,蜜兒拉起他的袖子,將他大掌搭在自己肩頭上,便將人引著往外頭走。
「這處是後院兒,從繡房里出來往左,便有條小道兒過來。」她忙著與他說清楚院子里的布局,不然日日都得引他來大小解。今兒是聽聽清泉聲響,改明日若是噗通噗通,她總不好也在這兒守著吧…
身後那人沒出聲,似是聽著。行來前院兒,蜜兒又將左側廚房,東側小屋,都與他說了一遍。方回身看了看他,卻見他一雙眼睛直直落在自己身上,忽覺得幾分森冷,只好又道,「你、你若不記得也沒關係,我明日再帶你來走一遭。」
「我記得。不勞煩你。」他年少入十三司為太子暗衛,摸爬這些地勢方位,早已無需用雙眼。只是如今還需些時日適應感官罷了。
蜜兒抿了抿唇,也不知該誇他體貼,還是該說他無情…正轉身要領著他入繡房了,東屋裡忽的亮了燈,裡頭起了動靜,似是正要出來人。
蜜兒著緊幾分,忙將人塞入了廚房牆后的陰影里。
銀荷挑著燈從東屋裡出來,捂著自己袖管子,往茅廁跑。見蜜兒立在牆邊,「你不冷么?杵在這兒做什麼?」
「方才去廚房裡倒熱水來喝。」
「你快去吧,冷得很!」
銀荷沒多想,往後院里小跑去了。
見人遠了,蜜兒方去牆壁後頭撈人。油燈照過去,方見那人側身靠在牆后,不仔細看,該得與牆壁融為一體了。不露行蹤的功夫,看來還是很地道的…
「走了!」她小聲著。
那人方伸手來摸索,在尋她的肩頭。她側了側身,讓他搭著上來。方領著人往外走了兩步,卻聽得身後砰咚一聲,那人喉嚨里也跟著悶聲一響…
蜜兒方想起掛在這處的木燈籠。她個頭矮,平日里撞不到。那人就不同了…
回身一看,果見他扶著額頭,幾分氣餒…
「撞傷了?我看看!」蜜兒湊來,卻被他攘了攘。
「不必,先回屋再說。」
也是,若銀荷回來了,麻煩。蜜兒與他撥開那燈籠,方再小心引著他出來。
回了繡房,蜜兒扶著他在暖榻上坐下,方去探了探他的額角。青青的一塊兒…
「無事。」那人抬手擋開了她的動作。
蜜兒道,「冰敷一會兒子才能好。」說罷,擰了乾淨的帕子,去外頭攢了個雪球回來,交到他手上。
「你自己來吧。」
她說罷了,往門外退去,「不早了,我出去了。若讓銀荷見得我這麼晚還在繡房,一會兒該又得多問幾句。」
「嗯。」
聽得他應了聲,蜜兒方去吹熄了屋子裡的燭火。尋回自己房中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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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稍晚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