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瞽(7)
天亮的時候,窗外的雪停了。
窗下暖榻上,明煜也緩緩睜了眼。
幾隻小雀在院子里嬉鬧,似將時節帶入了早春。朝陽透過窗紗,溫柔地落在他面上,雖是傷重失明,他心底也升起幾分暖意。
窗外漸漸有了腳步聲,東屋裡傳來嬰孩兒的啼哭,那丫頭的聲音離得不遠,「銀荷姐姐,魚片兒粥好了,你與徐阿娘端去吧。」
聽得這聲「魚片兒粥」,明煜不覺咽了回口水。昨日那碗雞湯拌面,已經挑起了他的興趣,還有那碗名聲在外的酸湯粉兒,也不知是什麼味道…
被一碗面收買了去,他眼下滿腦子竟都是這些食物的影子。心中嗤笑了自己一番,卻很快給自己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之於美食上的慾望,與求生的本能無二。
他得活著,活著與明遠對簿相見。
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隨之女娃兒腳步輕巧,來了他榻前。魚肉香氣絲絲縷縷飄進鼻息。
「你醒了?」
他隱約想起她的名字,聽外頭那丫頭喊她「蜜兒」…
身子已經被她撐著起來,她動作不大,卻很似費力。他忙抬手也撐著身下床板,不必太過勞煩了她。她尋來疊好的被褥,墊在他身後,又支開來小案,將那熱騰騰的食物送來他面前。
他手掌被她扳開,纖長的指頭捉著個湯匙,送進他掌心,五指被她捏著合攏上。手腕兒又被她拉著,去尋那粥碗的位置。
他被照顧得如同一個廢物…也只能先壓下這口氣,乖乖吃飯。
粥是鹹味兒的,彌散著魚香。沒有薑絲,卻不帶一絲腥味兒,魚肉滑嫩鮮活,帶著海上來的生命之息。仔細品味,方發現有另一份兒香料兒,佐與魚肉,鮮美異常。
他食過的宴席不少,思索半天,方想得起來。
東城門腳下,有家不起眼的魚片兒湯鋪子。軍中值夜下來的守城衛常去打牙祭。他偶有參與。鋪子里用的全是海魚,無刺,湯汁兒里便也有這一份香料兒,問之老闆,答曰,「是迷迭香。」
曹魏之時便有記載:「出西蜀,其生處土如渥丹。佩之香浸入肌體,聞者迷戀不能去,故曰迷迭香。」
正神往其中,方聽得她問起來,「我該怎麼喊你?」
他放下來手中湯匙,與她道,「我姓明,單名一個煜字。」
她似正在忙,手裡疊著什麼東西。又聽她道,「那我就叫你阿煜!」
「……」
「我年歲比你長許多,你總該稱呼一聲兄長。」
他邊提議著,邊舀著另一勺粥送入嘴裡。
「明兄?玉兄?多不好聽!」她嫌棄著,又問,「那你多大年歲了?」
「二十有七。」他淡淡作答。
「我畢大叔也才三十有二,你比他小些。那我便叫你二叔。」
「……」給他抬了個輩分?他不想答應。
「二叔,二叔,明二叔!」
「多好聽。日後你便是我明二叔。」
「……」明煜心裡夠夠的。
她手裡疊好的東西,送來他床邊上,「昨日衣物剪爛了,你再換這個。」她說完了,似是要出去。
「蜜兒?」他試著喊了聲。
「嗯?」蜜兒卻不知道,他竟是記得自己名字的。見他虛弱靠在的床頭模樣,正抬手摸索著尋自己。她回身湊去他眼前,「做什麼?」
明煜面前撲騰著她溫暖的氣息,到了口邊的話頓時噎了一噎。半晌方再開口,「你家院子幾口人,他們知道我在么?」
「自是不知道的。」蜜兒答得爽快,「頭日救你回來,徐阿娘剛剛生了娃兒,說與她聽徒讓她擔心。銀荷姐姐又不是能擔事兒的人,我便都省了麻煩。」
明煜安心下來幾分…
蜜兒撐起來身子,邊往門外去:「我去與你再打壺酒來,一會兒該還得清洗回傷口的。」
她說著輕咳了兩聲,自忖度著他會不會又想去茅房了,「一會兒銀荷姐姐就該出門了,徐阿娘還在坐月子不出東屋,你若想走動走動,也是可以的。」
榻上那人只輕輕應了聲,「好。」
蜜兒方拉開門,先回了趟自己的屋子。天兒還冷著,她披著件小敞從屋裡出來,便去了薛家酒鋪。
薛家鋪頭靠著東街角兒上,勞工們去不起那些高檔酒肆,便來這兒解解酒饞。平日不停市的時候,門前的隊兒能排得老長。好在今日不做生意。
蜜兒去敲了敲門,便見金大娘來開了門。
金大娘聽得蜜兒又是來買酒的,捉著她仔細囑咐,「女兒家的,喝那麼多酒做什麼?你阿娘去得早,你自己也得珍重著自己。她方能放心了。」
蜜兒的謊話編得圓,「金大娘,酒是拿來做菜的!昨日買回去那瓶被我不小心打翻了…今兒方找你再買一壺。」
金大娘這才與她取了一壺新酒來。「拿好,可別再摔了!」
蜜兒遞過去銀錢,金大娘笑著收了下來,又忽想起來什麼事兒,拉著蜜兒道,「你阿娘去得急,她手上原還攢著些東西給你的。那徐娘子可與你了?」
李氏在生的時候,與金氏走得近,兩人常一道說著買賣的事兒,便也提過幾回家中財務。李氏走後,金氏自也擔心著,那徐氏是個軟性子,蜜兒交到她手上,且莫耽誤了。
蜜兒自也與金大娘說了一番,「現如今都由得徐阿娘保管著,等得畢大叔回來了,再說。」
金氏便也不好再多嘴,只道,「你家中那都是兩個沒主意的,若有什麼事兒,你便來與金大娘商量。」
蜜兒笑著與金大娘一福,道了聲謝,方轉身出了院子。
行來轉角,卻見得薛家酒鋪牌坊下有兩人身影。過年天兒,巷子里走動的人本就少,蜜兒聽得人聲耳熟,多看了兩眼,方見是銀荷正與薛秀才說話。
薛家酒鋪當家去得早,金大娘一人拉扯大了這蘭哥兒,好在酒鋪生意好,蘭哥兒也肯生性,前幾年便秀才中第,成了甜水巷裡一段佳話。只是蜜兒不知,銀荷何時與薛秀才這麼熟悉的。二人拉著手,一時耳語,一時歡笑。隔著小片的距離,蜜兒聽得不覺臉紅,忙加緊了步子走開了。
就快行回梅竹小院,卻聽得銀荷在後頭喊她。蜜兒自將手中酒壺往身側藏了藏,方回身過來迎她。「銀荷姐姐也回了?」
銀荷方轉角便見得蜜兒在前頭,手中拎著酒壺,似是從薛家酒鋪打來的。跟上前來,便一把拽住了她藏在身側的酒壺,「你竟偷偷買酒喝?」
「只是做菜用的。」蜜兒擰著手腕兒回來。
「真是?」銀荷走去前頭,又回頭笑道,「我看你這幾日怪怪的,可是在藏著什麼呢?蜜兒。」
蜜兒心口頓了一頓,卻笑著掩飾了過去,「我又能藏著什麼。家裡大大小小的活兒都忙不過來了,可比不得銀荷姐姐清閑。我方見那薛秀才與姐姐你一樣清閑,他與姐姐說什麼了?」
銀荷頓時心虛,擰了眉頭,不知這丫頭真聽到了什麼沒有…
蜜兒見她神色幾分慌亂,笑著走去了前頭,搖晃著手中酒壺,「快回吧,今兒中午炒醉雞吃。」
銀荷原見她這兩日總往繡房里跑,總覺著不大對勁兒,本想套套她的話,怎知反被她捉住了小辮子。
過了今年雨水,她便要及笄。阿娘說了,得與她相看人家了。她與那蘭哥兒雖是交好,蘭哥兒卻遲遲不敢跟金大娘說起提親的事兒。他二人方還在為這事兒發愁。眼下若是鬧開了,怕是兩邊家中的臉面都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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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雞做起來簡單,吃起來香滑。
捉來一隻年輕的母雞,得放了血,斬了頭。聽起來似是殘忍了些,可想起它的美味,蜜兒也只能磨刀霍霍,狠下心腸。
雞肉切成小塊兒,放鹽腌制一會兒。等得準備好一段兒蔥白、整顆蒜子脫了皮兒、三片生薑,燒滾了油,爆香香料兒,便將雞肉溜入滾油之中,大火翻炒三下。
烈米酒入鍋嗆起白煙,酒糜浸入肉里,讓肉質保持鮮嫩的口感,炒多久都不會發了柴。出鍋時,淋上一勺醬油入味兒。熱油掛在肉上,肉色摻著醬色,酒味兒在翻炒的熱氣之中散盡,剩下的米釀酵味兒,便將雞肉純粹的鮮美托襯無餘…
東屋裡吃過了午飯。蜜兒方將廚房裡留好的飯菜,送去繡房。方走到門口,卻聽得屋子裡咯噔一聲,似又是撞翻了什麼。
蜜兒忙推門進去,便見果是那人真起了身,正扶著柜子一角試探著。地上綉架、針線、桌椅亂成一團…
他赤腳踩在地上,骨節分明的腳掌蒼白如雪。細針剪刀都是鋒利之物,就那麼散落在他腳旁。蜜兒看得幾分心驚,忙放下手中食盤,回身合上了房門。
「你快別動了。」
明煜不過想熟悉一番房中情況,誰知下床不過數步,便撞倒了綉架,剛想蹲下身去扶起,卻又撞倒了一旁桌椅…腿上傷口彷彿裂開,生生作疼。不想,他也有如此狼狽的一日…
聽得那丫頭的話,他停在了原地,手臂上卻是一緊,被那小手捉住。地上琳琅之聲,似是剪刀等物被她踢開。方聽她指揮自己道,「你,別亂走。跟著我的腳印兒走。地上都是碎針…」
他腳邊果真被她的小靴碰了碰,而後聽得她再不遠處輕輕跺腳,「來這兒。」
他聽了她的話。
被她牽引著,一步一步走了出去。由得她扶著,坐回了榻上。卻聽她在一旁狠狠抱怨。
「那綉架真太可恨了。昨日就是它,絆了你一回。怎今日還在這兒,等我去把它拆了,大卸八塊,再批成碎柴,用來燒飯吃。」
小丫頭的伎倆,許是見他面色氣餒,想哄他。
「倒也不必。」他話語淡淡,「那是你家中財物,還能用得上。」
「待我適應些時候,便能避開這些東西。」
「阿娘走後,便無人用了。我也不愛刺繡,以往被阿娘捉著做這活兒,都和上刑場似的…」蜜兒說著,與他端了午飯來小案上。「二叔,你先吃飯。」
「……」這聲二叔讓他怔了一怔,約是一時間還不大適應,多了這麼個侄女。
他手腕兒被她捉起,放去了小案上,筷子遞來他指尖,他順著她的意思拾住。便聽得她起了身,似是去那邊收拾地上的狼藉了。
「今日的醉雞好吃么?」聽她笑著問。
「嗯…酒糜留香,肉質鮮滑。」
「二叔說話文縐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