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瞽(8)
用過了午膳,蜜兒又扶著他在屋子裡走了走,邊讓他識得屋子裡的東西,邊一一與他說道起來。
「綉架我收起靠著牆角了,反正也用不上。」
「針線盒子之類的,我且先拿走了,省了你再碰著。」
他手撫上一張老舊的檯面,梨花木紋理清晰,許是用得久了的緣故,上頭塗漆已經漸漸沉入了木頭裡。「是你阿娘的書台?」
「嗯,阿娘以前喜歡在這兒描字畫兒。」
「聽人說這老黃花梨木值錢,可總捨不得賣了。念想起她的時候,還能來看看。」
他暗自嘆息了聲,沒讓她發現。心中飄忽起那個久遠到模糊的影子,北疆苦寒,一片苦寒之中卻有個最溫暖的人。他記得她冬日裡的紅襖,也記得她夏日裡的紗衣,她是江南水墨畫中走出來的美人兒,與他作了娘親。可惜紅顏薄命…
「二叔?」
蜜兒的聲音將他從記憶深處拉了回來。他方垂眸下去,揉了揉微微濕潤的眼角。
「二叔你是不是想起來什麼人了?」
「沒…」他少有如此虛弱的時候,便就不必在她面前承認。
「那你定是走得累了!」
他覺著她似是察覺到了什麼,手臂已經被她引著往靠椅上落座下去。椅子同是黃花梨木的,該與桌子是同一套。卻聽得她道,「初四傍晚有個小集,家中囤的菜也要吃完了。你可有什麼想吃的,我去采來。」
他忽想起一樣東西。
「三分白面,七分糯米粉,混成米麵糊,白糖做芯子,攤熟成餅。你可會做?」
蜜兒聲音輕巧:「這有何難?也不用去晚市了,下午便能與你做來。」
雪后初晴,暖榻上灑下几絲陽光。
小案上擺著一盞微燙的奶茶,蜜兒方沏來的。這些年明煜與皇家辦差,少有這般清閑的時候,忽覺若剝去名利俸祿,美食為伴,終此餘生,也不無不可。念頭不過一閃,便被打消了去。慈音還在明家人手上…
喝了兩口奶茶,身上漸暖,背後也發了小汗。身上那幾處疼楚早已舒緩了些…約是這奶茶里炒了焦糖,叫人心裡甘甜。
片刻功夫,屋門被推開。聽蜜兒回來,伴著濃濃的餅香。
人之於五谷的渴望,僅次於肉糜。那抹熟悉的香氣,更將北疆風土帶回眼前。北邊糯米少,麵食多。阿娘難得從北上的游馬商手中買回來一些,便會與他和阿爹做米餅來吃…
蜜兒聲音嬌俏,似在笑著問他:「你要吃白糖餡兒的,還是紅豆餡兒的,還是酸菜餡兒的,還是麻醬餡兒的?」
「……」他問:「怎出了這麼多口味?」
「這有何難?不過換個芯兒,蔥肉餡兒的我還沒做起呢!」
他抬手去摸索那乘餅的盤子,卻被她塞了一個到手裡來,「這是你要的白糖餡兒的。」
一口下去,米香誘人,焦脆燙口,糖漿如流沙…
兒時味道,點點甘飴,不知怎的,竟有些發酸…
還未回味過來,蜜兒又塞來一個,卻聽她也嘴裡囫圇,「你再嘗嘗這個。」
他捨不得那白糖的,擱著碟子一角,寶貝似的用袖口子護著。方才嘗了一口蜜兒送來的那個。
酸的?他皺了皺眉,再一少許,方發覺那酸菜的芯子香氣怡人。舌頭似是著了魔,支配著手臂再次將手中米餅送入嘴裡,甚有饕餮之勢。
幹掉整整兩個米餅,身暖飽足…
他素日皇城當值,難有午休的功夫,此下靠著身後軟被,窗外陽光如沐,漸漸地合了眼。卻隱隱發覺,膝上覆來了被褥。那小丫頭手心溫熱,手背微涼,反覆來他額上探了探。
他悄聲裝睡,便就由得她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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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七,是甜水巷口上開工的大日子。
早幾日的積雪化了大半,東街青磚紅瓦,在絲絲縷縷的朝陽下,如新春的圖騰,招惹著柳鶯花燕歸來。
節日里的數日修整,讓小販兒們都養足了精神,早早地便在甜水巷口尋得了有利位置,開始新一年賺錢養家的大計。
蜜兒自也不例外。新春新氣象,自然少不了朝食新品——五味米餅。
昨日里問徐阿娘要了銀錢,去鋪頭裡采了新糯米和白面回來。今早兒四更天便忙著,攤來五六十個米餅,五種味道,一樣兒的十來個,先打算試探試探食客們的口味。不必擔心賣不完,家中繡房里還有位大客。
熟客們正嫌粉條兒不夠吃,今日又沒有紫米圓子。見得那些米餅,一人買來兩個味道嘗嘗。酸菜的開胃,麻醬的噴香,蔥肉的貴兩個銅板兒,可肉厚油肥,滿嘴留香…
有人忍不了,自將其他幾個味道也買了去,一樣樣兒的都得嘗嘗。朝食吃不完,留得午飯加菜。
南面兒又來了熟人,蜜兒忙招呼,「楊三叔!」
楊老三小跑了過來。一身粗布袍子,雙手攏著袖子里躲風兒,見得蜜兒憨笑著,「誒。今兒可算是等來你了。船廠里昨日便開了工,你這兒沒開門,空著肚子上的工。」
蜜兒手裡動作麻利,將將打好一碗酸湯粉兒,便被楊老三接了過去。楊老三聞得那酸湯味道兒,方咽了口口水,又見得一旁食客人手一張的餅來,忙問蜜兒:「誒,那是什麼?」
小車上紙包好的米餅,一會兒的功夫,就剩下幾個了。蜜兒指了指,「過年在家新做的五味米餅,三叔要不要嘗嘗?」
「來,來一個。」楊老三忙從懷裡掏了銀錢。
蜜兒沒問多要銅錢,直將最後一個蔥肉餡兒的遞了過去。以往楊三叔與畢大叔同在船廠里做活兒,便是這兒的常客了,蜜兒自問起,「可有我畢大叔的消息了?那大船去了那麼久,怎也沒個兒信兒回來。」
「嗐!那漂洋過海的事兒,沒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不定是船上接了別的大買賣,多行了一程遠路。你讓家裡別多心,再等等。畢大海吉人自有天相,會回來的!」
楊老三說著,咬下一口米餅,「誒,這個好吃!」說著,又掃了一眼小車上剩下的那幾個,「都給我包走吧,船廠里好些人餓著肚子上工呢。我去給你賣幾個去!」
蜜兒笑著照辦了,收了銀錢,方招呼著人去一旁坐下。
日頭上了高牆,漸漸的火辣了幾分。連日來的好天氣,積雪也只剩下街角上一禺。食客們吃飽喝足,漸漸散去。一旁的炸果子豆漿老也早早的收了攤兒。
銀荷今日睡了個懶覺,等得蜜兒快收擔兒了,方來清點今日的銀錢。二人正打理好,正要一道兒往回走了。東街上將將熱乎起來的人聲,卻被一聲聲佛鈴唱經打斷了去…
一行喪行大殯,為首的花環明黃加身,一眼認得出是出自皇家,由得宮內的藍衣大太監親自護送。彩棚高搭,和音奏樂,浩浩蕩蕩上了東街。先前佛鈴叮噹,經語吟吟;尾后家眷哭泣切然。四旁護著幾頂大轎,皆是朝堂重臣親自前來送祭…
「是明府的大喪…」簡家的相公識字,方買了朝食往家裡送,見得那些花環輓聯,還有後頭一眾明字大木牌,便認得了出來。
蜜兒與銀荷也頓足下來觀望,蜜兒認得那個明字,方心中有所猜疑,被簡家相公一語道破,坐了實。等得那行隊伍行過眼前,蜜兒卻見得是有兩樽棺槨…
「哎,成京候就這麼薨了。」
「怎這麼不巧,大過年天的。一下死了兩個。」
「另一個是誰?」
「那活閻王,聽聞被人刺殺,死在了我們簡氏宗祠牆角下。尋見的時候,屍首都燒焦了。」
……
銀荷還在聽著熱鬧,蜜兒自拉了拉她,「我們快回吧,徐阿娘該等著了。」她忽的有些擔心起二叔。
銀荷不情不願挪動了步子,邊幫著推車,邊念念有詞。
「可果真是有報應么?都說他們明家裡貪贓,現如今才一會兒的功夫,便沒了兩個大官爺…」
蜜兒心中正幾分鬧騰,口氣便就重了些:「官場里的事情,你我能知道多少,不過是人家傳來的,你便輕信了?嘴可是長在自己身上的,管不住了,惹禍上身,且莫牽連了徐阿娘。」
銀荷被她這麼一嚇沒了聲兒。一路行回來梅竹小院,卻也不見蜜兒說一句話。只覺今日的蜜兒有些讓人怵怵的…
蜜兒收拾好小車,沒急著去繡房。只去了廚房張羅起今日的午飯來。早前幾日晚集上買回的豬蹄,燉來與徐阿娘發奶用。另一份兒稍稍加點兒調料,想與二叔也補補。老人說,吃啥補啥,吃了豬皮,總該長長刀口子上的皮肉…
徐氏數日未曾出過東屋門了,因得天兒太冷,月子里怕受了寒。見得今日陽光和煦又是無風,才讓銀荷扶著出來院子里稍稍走動。銀荷卻是耐不住的性子,方走了幾步,便管不住嘴了,與阿娘說起來今日東街上見著的大白喪事。
「那送喪的隊伍,跟小銀山似的,聽聞好些大官兒都來了。」
「還有,皇帝都親自寫了輓聯,讓宮裡頭的大太監來護著。」
徐氏不過當是熱鬧聽聽罷了,問起,「是誰人家裡的?」
「是那明大都督府上的。前陣子不是祠堂失火,發現的就該是那大都督的屍首,今兒過了頭七,果來出殯了。只是,連著那府上的老侯爺,也一道兒沒了,也不知是犯了什麼神佛的怵…」
銀荷話沒落,便見蜜兒端著熱菜從廚房裡出來,忙一把收了話。徐氏正要招呼蜜兒,卻聽得一旁繡房里,重重一聲響,似是什麼東西落了地。
銀荷也聽得了,「阿娘,我去裡頭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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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餅出自:閣老餅。
《養小錄》:糯米淘凈,和水,粉之,瀝干。計粉二分,白面一分,其餡隨用,煎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