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瞽(9)
蜜兒三兩步過去攔在銀荷面前,「家養的老鼠出來躥騰,好看什麼?」說罷又去勸著徐阿娘,笑著:「今兒吃黃酒燉豬蹄,徐阿娘,回屋吃飯吧!」
銀荷心裡生了疑,卻見蜜兒扶著阿娘入了東屋,只好也跟著去了。
用過了午膳,蜜兒方忙回了趟繡房。方走到門口,便聽得裡頭被壓著喉嚨里的咳喘聲響。她忙推開門去,那小案台不知怎的落去了地上。二叔倒在榻上,咳得厲害。
蜜兒忙先合上了屋門,方行去榻前要扶他,手腕兒便被他一把擰得生生直疼。
那人氣息不平,喉嚨里似有深痰不能咳出,聲音沉得不像話,「明府今日大喪,你可見著了?」
「見著了。」蜜兒不敢多說。
他卻再問,「是幾副棺槨?」
「……」蜜兒心知他果猜著了大半。方才銀荷在院子里與徐阿娘說的,他該是都聽進去了。「你,你先別管這些了,養好了傷才行。」
卻聽得他沉沉的一聲:「說!」
「我說了,你且就聽著。不許動了氣。」見他神色漸漸緩和了些,似是聽了話,蜜兒方道,「今日朝早,明家一行送殯的隊伍,護著兩樽棺槨…其一,是你的,你讓那和尚作了替身,這事兒你心裡該有數。」
「還有一樽…」他口氣里已然有些急。
「聽聞,是成京候病逝…」蜜兒說完,卻見他面色的凝重散開了去,雙眼本就無神,此下儼如得死灰一般了。她自知道那是他的親人,眼下看來,該是很重要的親人,「你…你還好么?」
半晌見他沒得動響,氣息也沉了下去,蜜兒忙將他身子撐起來一些,與他順著脊背。方聽得他咳喘兩聲,繡房屋門卻被人一把從外推了開來。
銀荷立在門外,直指著蜜兒鼻子道,「還說什麼老鼠躥騰,原是你藏著個男子在這兒!怪不得這幾日又是打酒,又是問阿娘要錢買吃食。還未出嫁的姑娘,你且還知道不…」知道廉恥了?
銀荷話在嘴邊還沒能出口,蜜兒方還被他重重靠著的肩頭,忽的一輕。她二叔不知哪裡來的氣力,箭步衝去門前,一手將門輕聲合上,一手卻直將銀荷脖頸鎖住,整個人壓去了一旁牆上。
銀荷此下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了,這才看清楚眼前這人的面貌,一雙目色冷得能殺人,卻似是失了明。不是那活閻王是誰?可不是今兒早上才見得他的棺槨么?不是被刺客燒焦在了簡氏宗祠么?「你…你不是死了么?」
她只覺自己的氣息幾乎要絕了…那人手中力道絲毫不減,她只得看向蜜兒,「救…救…」
蜜兒自知道二叔已經手下留情了,如若不然,銀荷早就如同那和尚一樣,斷了脖子。她自走來二叔旁邊,拉了拉他的手臂。「二叔,莫和她計較。讓她閉嘴便是。」
卻聽得二叔問銀荷道,「死人面前,可知道要放尊重點?」
銀荷用盡了全部氣力點了點頭。
「今日你所見,若說出去與第四個人知道…你和你阿娘,還有那個吃奶的娃,我一道兒索命。」
銀荷被嚇得眼淚直流,又是搖頭…「不…不說…」
脖頸上的力道兒被鬆開,銀荷直摔倒去了地上,捂著喉嚨放肆咳嗽…她不敢再看那人,一雙眼睛只盯著眼前的地板,邊咳邊複述著剛才的話,「我,我不敢說了。放過我吧,大官爺。」
大掌又垂來她眼前,捏起她的衣領,「你叫我什麼?」
「大、大官爺呀……」她一時不知他是什麼意思,只得複述一遍。卻聽他道,「叫二叔!」
「……二、二叔。」銀荷乖乖聽話,那人方鬆了手。卻聽得他於頭頂冷冷道,「滾出去。」
銀荷似是捉到了救命的稻草,腳卻早已發軟站不起來,只能摸爬著去了門邊,拉開房門,乖乖滾了出去…門咯噠一聲合上,卻聽得裡頭傳來洶湧的咳嗽之聲,是那活閻王的…不,是二叔的…
她顧不得這些了,一股腦爬起來,直衝入了東屋裡。卻見得阿娘抱著小弟已經睡著了。阿娘也是第四個人。她不能和阿娘說…又只得咬牙將方才的屈辱全數吞進了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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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兒見他咳喘,忙來扶他。卻忽見他一口急血從嘴裡噴涌了出來,他身子也不大穩當,重重靠來了她身上。蜜兒只得摻著他回去榻上躺下,自知他定是動了大氣。
「原都已經好些了,你且說好了不動氣,怎偏生這樣?」她著急著,探了探他額頭,果然一陣冷一陣熱。她與他壓好了被角,便起身要往外頭去,手腕兒卻被他拉住。
他虛弱得幾乎無聲,「你去哪兒?」
「尋古大夫來與你看傷!」
他冷冷兩個字:「不必。」
「怎就不必,你鬆手。」她說著去掰他的手指,卻不知他還哪兒來的氣力,一點兒也不肯鬆開。她無法只得坐回來床榻旁邊勸他,「讓古大夫開了藥方兒,我與你去尋葯來。」
「讓大夫來看你屋子裡藏了個已經死了的人?若驚動外頭的人,便是讓我再死一遍。」
「……那,那我不去了,你好好休息。」她自坐下來陪著。
察覺著她氣息靠近,他這才漸漸地安心些,心口氣息本就不濟,不莫三兩呼吸,便合眼昏睡了過去…
蜜兒趁著他睡著,方將手腕兒從他掌心裡掰了出來。起身去尋古大夫了…
古大夫探了脈象,又與他看了看腿上的傷。道是外傷已然無礙,只該原本就有些內傷的,又因得氣急攻心,方才氣脈受了損。
蜜兒從古大夫手裡接過來藥方,又託付著讓古大夫幫忙保守秘密。古大夫自拿著行醫二十年的德行作了保證,原本病人的情況就不能隨意對他人說。更莫說,這是蜜兒的事情。
蜜兒謝過了人,送走了大夫,又去自己房裡取了銀錢袋子來,拿著藥方和她那點兒小積蓄,尋著東街上的藥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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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東街上,行人匆匆。數日未曾開門的緣故,藥鋪里生意今日十分地繁忙。秦掌柜將將送走了林大人家來的藥房管家,方見得舊桃色襖子的小姑娘進來了鋪子。
這丫頭他記得,每每來買葯,總要廢口舌與他說一番價錢。秦掌柜嫌這丫頭的生意不好做,不想浪費功夫,轉身進了店裡,又喊來兩個小廝,眼神兒往蜜兒身上一撇:「那丫頭,不必讓她進來。」
蜜兒被兩個高瘦個子攔住去路,左左右右挪了挪,都行不通。方頓足問道,「正拿著藥方等著救人呢,你們是什麼意思?」
「掌柜的說,讓你去別處買葯去。」
「我們這兒不做你的生意。」
「你們打開門來做生意,還選著客人來不成。若是耽誤了人命,可是你們來擔責了?」蜜兒執擰著,說罷再要繞開二人,卻生生被人攘著肩頭往外推。她年紀小,身量輕,壓根擰不過兩個高個兒漢子。
蜜兒靈機一動,抬頭望了一眼這頭上的匾額門楣,直大聲念了出來:「救死扶傷,妙手回春。」她狠狠啐了一聲,又道,「分明是見死不救,店大欺客罷了。」
四周圍引得些路人來,見得有客人被從店鋪里攆了出來,紛紛小議著:
「怎的大白日的趕客?」
「來買葯的都是急事兒,這鋪頭可好大的架子。」
小廝急著辦了差,沒理會惹得來的人群,直將人肩頭狠狠一甩。
蜜兒腳下踉蹌,險些摔倒,卻正撞入了一片綿軟里。手臂也跟著被人拉了起來。還未反應過來是誰,便見那兩個高瘦的小廝,氣焰兒似是被滅了去,相視一眼忙對來人一拜,「然大爺…」
蜜兒被人拉去了身後,卻見得一身月白錦面兒長褂,背手擋去了自己身前。肅然問起那兩個小廝道:「光天白日,為何趕客?」
其一小廝只得老實交代,「是…是掌柜的不讓人進來。」二人話剛落,秦掌柜的便恭恭敬敬上來迎人了,「是然大爺來。快,快往裡去。」
許修然話語淡淡:「你可知這姑娘是誰?」
秦掌柜這才偷看了一眼許修然的面色,又再看了一眼被他護著身後的小丫頭,只得老實搖頭,「這…老奴不認得呀。」
聽得許修然就要開口,蜜兒忙去拉了拉他衣袖,「不必說這麼多,我是來買葯的。」
她雖不常回許府里去,可這些年卻也見過這位長兄幾回。外宅清冷,許府之中無人眷顧,便只有這個兄長,替父親送來過幾回用度。可許家的門楣,她高攀不上,便也不想鬧得人盡皆知,她阿娘是被許太醫家趕出來的那位姨娘。
許修然見得妹妹神色,方壓下到了口邊的話,直吩咐藥鋪一干眾人道,「日後這姑娘若來買葯,不許為難。」
秦掌柜的連連頷首,轉了笑臉,忙親自來迎著,「這位小貴人,快裡頭請吧。」
蜜兒見不得那副嘴臉。許修然一個眼神,方讓他滾開了去,這才又領著蜜兒,入了鋪子。
蜜兒被他安頓到一旁坐下,許修然又讓人沏了熱茶來。方問起,「是什麼人病了?」
蜜兒心中緊了緊,話也說得含糊,「是…隔壁王家大哥跌傷了。孫姐姐走不開,我便綁著她來買葯。」
許修然將她手中那藥方接了過去。
「……」許修然的醫術是許禎琪教的,若真深究起來,定能捉著她的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