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魚(6)
慈音正遲疑著,莫不是昨日二爺便是在這豐樂樓里與她買回去的?對面香琴已然開動起來,舀了一個圓子入口,便輕聲與慈音道,「好吃的!」
慈音自也舀了一個嘗了嘗。紫米香氣本就特殊,可這其中似是還加了什麼東西,與昨日的並不一樣。再仔細嘗了一嘗,方辨認得出來,「還有香芋。」
芋頭芳香夾著紫米一道兒,越發將人的嗅覺捉緊了些。慈音卻也知道了,與昨日吃到的並非是同一家。正覺著奇特,小二又送了一道兒酸湯粉兒上來。精精緻致的兩小碗,透白色的粉條兒,上頭飄著蔥花兒和牛肉。
香琴正用完了幾個紫米圓子,正去試試那新來的粉條兒。旁側幾個食客聲響卻忽的大了起來。
「你家這粉條兒,真不像樣兒。」
「學著甜水巷口上的,卻也不似模似樣。嘖嘖嘖,豐樂樓不如往昔了。」
幾個食客說罷了,便撂下銀兩起了身。慈音聽著,便不打算用了。香琴卻耐不住好奇,嘗了一口方道,「我覺著挺好,怎就不像樣兒了?」
慈音洞悉幾分方才食客們的評價,自笑道,「好像是說豐樂樓的新品,原還有別的出處…」
香琴道,「這些小食本就處處都有,哪兒有一模一樣的道理。這裡是豐樂樓,口味自是隨著這兒的食客們來的。巷子口上,都是那些勞工們用食,怎能一樣了呢?」
「小街巷裡的味道,來了這些大酒樓變了味兒的不佔少數。卻總有人念想著那些原汁原味兒,也不出奇。」慈音笑著說罷,只將最後一個紫米圓子用完了。
聽得樓下小巷口上,又有人叫賣著豆腐花兒。香琴碗中那粉條兒頓時不香了,來拉了拉慈音的袖口,「我們下去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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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樟樹枝葉繁茂,在冬日的小巷子口上撐出一片綠蔭。蜜兒與王家媳婦兒早早地佔了樹下的位置,貼著巷子口與東街上的空擋兒,一左一右地支開了小攤兒。
街巷尾上的三個小娃兒方還在打鬧,聞著奶香尋了過來,見得那一個個紫米圓子可愛,饞著湊齊了三枚銀錢。從蜜兒手裡買了一碗過去,每人分到口裡兩個,一眨眼的功夫便都落了肚子,奶汁兒也一人一口地喝得乾乾淨淨…
三枚銀錢叮咚落了袋子,蜜兒自又仔細盤算了番。賣朝食的銀錢雖被徐阿娘拿著張羅家用,這下午茶點生意賺來的銀兩,便都是她自己的。自打入冬,便開始存著了,現如今剛剛好十兩銀。
阿娘還在的時候,便常去東街看鋪頭兒,早想將巷子里的小院兒換成東街帶著門面兒的小宅,這般賣起朝食晚茶來,便不必擔心日晒雨淋了。只是後來與阿娘治病,家中銀兩幾近用完了,這事情也只能暫時擱下。
下午這時候,東街上的行人多,蜜兒原就著與她孫姐姐要好,鹵了些豆腐來賣,可昨日朝早見那紫米圓子賣得好,今日便在自己的小生意里,也加了這一味。
方才來了一小會兒,已經小有買賣。豐樂樓里下午茶點品類自是多,可價錢也高。便多有些路過的尋來這兒嘗鮮。
書生走來攤位兒前,正問起來紫米圓子多少錢一碗。蜜兒答,「三個銀錢一碗。」那書生一身深色的舊棉布袍子,正是囊中羞澀,問了問價兒便打算走了,目光卻還念念在圓子上。
蜜兒見他模樣可憐,便掀開另一個小桶面兒上的白布來,「小哥兒試試這個,我家的新品紅玉糕,還沒人嘗過。」
書生不好意思笑了起來,面盤子瘦削的緣故,直露出嘴角兩道兒細紋。「多、多少錢?」
蜜兒笑道,「還不知道好不好吃,便先不要錢了。」
書生倒也不是貪小便宜的,只是見得那乳酪點心奶白可愛,中間兒一點兒紅色餡芯,一個個捏成梅花的模樣,精巧別緻。奶香甜味兒撲著鼻子來,著實是抗拒不了。書生從蜜兒手中接來一個,吃得斯文秀氣,一口一口品著。
蜜兒卻望著他那文縐縐的吃相,便覺著滑稽,不覺捂嘴笑了笑,「該得給您拿壺茶來,吃上一下午的。」
書生自知被打趣,方將剩下的糕點一口咬下,囫圇在嘴裡,又與蜜兒品道起來,「奶色如白玉,食之盡甘飴。」
蜜兒被逗笑得更甚,「不過一個小糕點,怎還能作起詩來了?」
書生面色一紅,也笑道,「多謝小娘子款待,待來日手頭寬鬆些,我再與小娘子送銀錢來。」
蜜兒忙著推卻,只道這紅玉糕還未定價,便就當是試吃了。
昨日朝早賣不完的牛乳,只得做成了乳酪才好放到今天。今兒午後閑來無事,蜜兒便將那乳酪捏出一個個的梅花形狀,中間又點了些紅豆飴做芯子,微微蒸熟,再取個好聽的名字,便就是這紅玉糕了。
書生方走,那紅玉糕的奶香味兒又引來了一波食客。蜜兒自賣起三錢銀子一個。食客們吃過了,還不忘再加幾個打包回家,哄家中老人孩子開心。
送走了幾位客人,蜜兒方見兩個官家小姐行了過來。其一人著鵝黃小敞,容貌嬌俏。另一位,髮髻上一朵粉色簪花,打扮素雅,雖是一雙清冷眸,看起來卻是含情。
二人先去了孫氏那裡停了停,許是聞見了香味兒,方行來蜜兒這裡。蜜兒笑盈盈上去招呼,「二位小姐好,可要試試紅玉糕?」
那身鵝黃小敞的小姐碎步過來,先買了兩個去。官家小姐吃相斯文,還得讓嬤嬤婢子遮擋著。嘗過了,卻見得那粉色簪花的小姐,提著食盒子行來蜜兒這裡。
蜜兒見得那檀木的食盒子精緻,卻又幾分眼熟,輕車熟路問起,「小姐可是想買些回去?」
粉色簪花微微笑著,「買些回去與母親也嘗嘗。」說罷便將那食盒子擺來了小案上。
蜜兒取出裡頭的小盤子,擺好滿滿三層紅玉糕,方放回了食盒子里。「一共是十六個,四十八錢銀子。」
粉色簪花與一旁嬤嬤點了點頭,便見嬤嬤送了一兩銀子來,「小姐說,其餘的便與你做打賞了。」
官家小姐果真出手闊綽,蜜兒高興著,她那銀錢袋子,又小漲了一筆數目。蜜兒自與人道了謝,方又盈盈送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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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太陽落得早,馬車停在明府門前的時候,天色已經微微黯淡。慈音與香琴一道兒入了明府大門,便要往方氏房裡去送點心。
香琴自幼便有些害怕嫡母,便就與慈音說了別,回去自己的院子了。
慈音只帶著巧璧,拎著那食盒子,往方氏的惠慈軒里去。巧璧一旁扶著小姐,小聲醒著,「老爺身子不好,夫人近日來面色也都不怎麼好。小姐這麼一去,怕該是要聽難聽的話的。」
慈音卻只淡淡的,「母親心情不好,便更要吃些香甜的散散悶氣兒。」
巧璧一笑,「小姐可瞞不過我們。二爺每日夜裡回來,都得去夫人那裡請安。這些點心放在夫人這裡,讓他見得這食盒子、白玉花兒碟子,他便得知曉小姐一番心意了。」
慈音微微嘆了聲氣,抬手一戳那丫頭的眉心,「現如今真是什麼都瞞不過巧璧了,改明兒你來做小姐罷。」
巧璧笑著認了錯,「小姐可莫怪我,我不說了便是。」
慈音見她模樣,方露了笑。巧璧自也不提二爺了,只扶著自家小姐,往惠慈軒里去。慈音行至偏堂門前,卻聽得林姨娘也在裡頭,許是下午過來說話,還未回去。
慈音正打算進去給母親問安,行到了門邊卻忽聽得自己的名字,原是姨娘正道,「慈音尚且還能靠著她哥哥,香琴怕也只得倚仗著夫人了。香琴雖不是嫡長,可也算是老爺唯一的親生女兒,夫人不為她打算,也該得為二爺打算。眼看著日後是那位當家,便就讓香琴先與方家將親事定了,也好與二爺事先尋個靠山。」
慈音聽得林姨娘是在與母親說香琴的婚事,方沒再往裡去,只悄聲退去了門邊聽著。
她自是記得,香琴自幼與方家嫡長的表兄要好,如今確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歲。林姨娘原是母親從方家帶來的陪房丫鬟,今日來與母親求的,便該是香琴與表兄的婚事…
方氏小飲完一口茶水,方將茶碗撂下去了桌案上,「老爺今日依舊安康健在,你便如此慌亂,叫兒女們見著了,該作如何想?」
林姨娘連連垂眸下去,聽著訓斥。
方氏輕掃了一眼她的面色,方繼續道,「且不說方家如今在朝堂上也並非穩固,還需得傍著我明家,做不得遠兒的靠山。我家嫡長女的婚事還未定,何時便要與庶女說親了?你便就看著眼前一畝三分地,以為尋得個最好的,便急著讓我去說親?豈不知道自己短淺?」
林姨娘頓時無話,帕子擦起眼淚來,又多說了些賠罪認錯的話與方氏聽…
慈音見得眼前這番景象,便不好再進去了,只又領著巧璧出了惠慈軒。等回了自己的簫音閣,方讓嬤嬤再將那食盒子送了過去。
可仔細想來,姨娘如此著急香琴的婚事,也多是因得父親的身子不好,哥哥雖是位高,嫡母卻早早與哥哥生了嫌隙。姨娘又是母親帶來的人,心中不安便定是有的。
等用過晚膳,慈音方又起了身,行去了就靜松院里。
屋子裡燈火有些暗,嬤嬤伺候完明炎的粥食正從房中退出去。慈音手捧著本古卷,便尋去了床邊坐下。見得榻上明炎正欲睡著,因得久卧病榻,父親面容已經幾分枯槁。慈音不覺也幾分心疼。
她出生之時親生父母便已經亡故,自從記事開始,便也知道自己和哥哥並非明炎親生。可父親依舊當她作嫡親的女兒看待,疼愛有加。
慈音抬袖輕去探了探父親額頭,覺著並未發熱,方覺安心,手掌又順著父親瘦削的面龐,碰了碰那些花白的鬚髮,心間又起了些疼惜…
床榻上的人,似是被打攪到,眉間微微皺起,緩緩睜開眼來:「是慈音來了啊…」
明炎聲音沙啞,見得女兒在床邊上,卻強撐起來一副笑容。看清楚了女兒面龐,方發現她眼眶中似有什麼東西在閃動,明炎緩緩抬起手來,撫去了她面龐上,「傻姑娘,哭什麼?」
慈音方收了眼淚,抿唇笑了起來,又拿起手中古卷與他道,「怕父親悶著,我來與父親讀書的。」
明炎笑道,「好。」說罷了,又想抬聲叫嬤嬤來添燭火。
慈音憂心他動氣,便讓巧璧去辦了,方又與明炎說起自己這古捲來歷,其中故事。慈音聲音文弱,說起這些來,悠悠然然卻又有條有理。明炎也心知女兒是不願提起他的病情,只默默邊頷首邊聽著。
等得小半本子說完,慈音方覺著口渴,支開巧璧去倒茶水來。方聽得明炎提起,「家中有煜兒坐鎮,我尚且放心。只是你的婚事一直沒定下來,卻也不知煜兒是作何想法。若你真是心許遠兒,為父也有些別的辦法。我與內閣林大人多有幾分交情,便先將你過繼過去,再嫁來明家,也不無不可。」
慈音聽得這席話,只覺心緒林亂,只得顧左右而言他,「我聽他們說父親胃口不好,近日可有什麼想吃的,我明日與父親張羅了來。」
明炎自知她羞怯,笑著道,「那這事兒,明日我與煜兒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