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魚(8)
臨近午時,方壑滿面春風,從靜松院里出來,由得府中小廝送去了府外。
病榻前,明炎明煜還在商議著方才與方壑之話。方家求取大小姐的消息,卻已經在明府上下傳開了。
簫音閣里,慈音正與香琴琢磨新尋來的琴譜,便見嬤嬤慌慌張張從外進來,「小姐,可是天大的不好了。」
慈音見她慌張,訓斥道,「嬤嬤也是在母親身邊多年的人,什麼事情如此亂了手腳?先去那邊喝口熱茶,再慢慢來說罷。」
嬤嬤卻顧不得這些,也顧不得二小姐在,直將方才方大人來,與老爺提親的消息原本道了出來。
慈音性子沉些,尚且覺得父兄該都不會輕易答應方大人。她早已及笄,這些年上門提親的也並非無人,只是一一被兄長勸退了回去。不是嫌這家公子家中早有通房,就是嫌那家老爺官場上作為不清,嫁過去恐被牽連。
一旁香琴聽得嬤嬤的話,卻幽幽抹起眼淚來。
慈音自知曉她心許著表兄方原多年,此下方原求取的又是自己,著實太過無情。慈音忙拉起妹妹的袖子開口勸著,「你且莫著急,方大人不過這麼一提,父親和哥哥都不定答應了。」
香琴卻是起了身,擦著眼角,便往要外頭去。
「昨日里阿娘與母親提過我那樁醜事兒,母親只說阿娘短淺。現如今看來,原是方家人早有打算了。若早知道是這般的結果,他與我那些的翠珠金簪的做什麼?徒留下個私相授受,不清不楚的名聲,如今還連累了姐姐…」
慈音勸說不及,香琴便恨恨地走了。她原心中還尚且有些著數,卻因得妹妹這一席話,鬧得有些焦心了。嬤嬤勸了好一會兒,也沒緩過來。這日的午膳、晚膳便都也用得不大暢快。
暮色落下,嬤嬤念著小姐今日進食太少,讓巧璧又去廚房裡溫了碗雞湯。慈音窩在暖閣之中,捧著那些書本子,卻也看進去一句,看不進去一句。
等來快到亥時,方見明煜從外回來探她。慈音心中早憋悶了整日,過去迎了他進來,便也懶得再繞彎子,方問起他來,「今日晌午方大人來提的事情,父親和哥哥可都答應了?」
明煜緩緩落座,見妹妹神色不寧,只道,「方家人心急,先讓人在府中將消息都傳開了。你又何必與她們一般作想?」
慈音聽得這話,方覺得安心了些。這才想起要招呼兄長,便吩咐著巧璧上一盞新茶來,又隨他在桌旁落座。
哥哥年長她八歲的,自從被明炎收養帶回京城,便早早地入了宮中在儲君身邊當差,他心中打算、城府更是極少與她說起。慈音又記掛起昨夜裡父親說過的話,今日方大人一來,不莫該被打亂了。她只好試探起來,「那今日父親是如何與方大人說的?」
巧璧送上來了茶水,明煜接來小飲一口,方輕掃了一眼妹妹臉色。「父親說,你的婚嫁之事,不可草率,自需得對方門戶清白,且你自己喜歡。這一點,我與父親意見甚合。」
慈音聽得,心中大石終是落下,長長舒了一口氣。「還好父親心中清明…」
卻又聽得哥哥道,「不過阿遠除外。」
巧璧將將送上來慈音的舊白玉茶碗,慈音被這話一磕,生生沒能接住。那白玉茶碗怦呲一聲碎了一地。巧璧忙去拾掇起碎瓷片兒了。
慈音恍惚著片刻,半晌方才虛弱問著,「哥哥為何如此忌憚著二爺?」
卻見得哥哥一雙眸色清冷篤定,「有些事情,你怕是記不得了。可今日方家所為,你也都見了,怎還想與他們糾纏上不成?都是一般涼薄之人…」
慈音聽得,方沒了話。心中卻也幾分恍惚了,人心難測,方家人卻是枉顧了林姨娘和香琴的情分,可明遠與他們果真是一般之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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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遠遊走東街酒肆之間,惶惶不可終日。
舅父素來待他和善,以母親和他為方家倚靠,此回卻趁著父親病重,急著要求取慈音,不莫為了方家後路巴結兄長。
他喝下一口烈酒,付了銀錢。踉蹌著從酒肆里出來。
心中恥笑著自己,他既是不作襲爵的打算,又怎能怪別人另攀高枝?
一路跌跌撞撞,提著酒壺回來簫音閣中。他想尋慈音說話,多日來的心事早已壓得他快喘不過氣來。
卻正巧在窗下見得兄長也在。聽得兄長與慈音說,她的婚事須得她自己喜歡,他心頭方重新燃起幾分希望,可緊接著那句「阿遠除外」,便直將他打入阿鼻地獄。
這些年,他甘願為兄長提袍角,開前路,斷後憂,事事周到;卻總覺得兄長只是與他客氣,心中似有隔閡。他本以為只是自己多心,今日卻明明白白得了個答案。
他輕笑了聲,轉背出去了簫音閣,迎著冬夜裡的烈風,將酒壺中烈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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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音送走哥哥之後,卻是一夜無眠。待到次日早起,方發覺面容都憔悴了幾分。
嬤嬤心疼小姐,勸著小姐先用過早膳,再躺下休息一回。慈音卻念著父親的身子,吩咐了嬤嬤,再去甜水巷口上,買碗酸湯粉兒來。
不過小半個時辰,嬤嬤從外頭拎著食盒子回來。慈音親自查看一番,方帶著嬤嬤,將食盒子送去靜松院里,侍奉父親用朝食。
行出來簫音閣,卻見得三五婢子嬤嬤從旁路過,與慈音作了禮。
等轉了彎兒不見了人,那些個嬤嬤婢子又小聲議論起來昨日方家提親之事。
誰知慈音並未走遠,聽到少許。嬤嬤望見小姐面色,只好勸道,「昨日都督都來說了,老爺和都督也並未答應。小姐無需太過介懷這些閑話。」
慈音嘆了聲氣,扶著嬤嬤繼續往靜松院里去,「我介懷的倒不是這些…」她自幼便也懂得,自身修斂得體,便就無需計較他人閑言的道理。
只是比這些閑話更可怕的,卻是母親的用心。分明還未有定論的事情,不過半日在明府之中已經傳得人盡皆知,若不是這當家主母暗自許意,怕也是極難的。
「小姐能看開便好。」嬤嬤一旁溫聲道,「今兒一早,林姨娘院子里便稱了病,怕也是想避一避風頭…現如今這般情形,香琴小姐與方家那邊,便怕是得要鬧僵了。」
慈音冷冷笑道,「方大人該正要升遷了,想借著嫡子婚事,尋個好的靠山,便開始嫌棄庶出了。這一石二鳥之計,果是妙的。便就是家中各院的人心,都可以不顧了。」
這話慈音說得小聲些,方行來靜松院門前,又吩咐嬤嬤道,「一會兒侍奉了阿爹朝食,我們也告病吧,這惠慈軒里的早安,我是不該去了。便就與姨娘一道兒,能避則避吧。」
嬤嬤答應了聲,正扶著小姐入院。卻見得二爺從院子里出來。嬤嬤作了禮,見得二爺的眼色,方退去了一旁。
慈音見得來人,也微微福禮。「二爺今日該要當差,怎還在家中呢?」
明遠聽出她話語里几絲冷意,心知慈音與兄長最為親近,而他,似永遠只作第二位的擺放。昨日夜裡兄長的話語仍如錐心,可今日一早,他卻不爭氣的來了這靜松院里給父親請安。
明遠與她道:「有些話與父親說,便就與兄長告了假。你可還好?我見比起早兩日憔悴了許多,可是因得昨日舅父來提親一說?」
慈音冷冷笑著,「父親卧榻,兒女婚事自由得母親做主。我又哪裡敢有什麼微詞呢?」
「你定是生了母親的氣…」明遠聽得她話中意思,忙抬手去扶了扶她的衣袖。「方才我與父親一說,方知道父兄並未答應,舅父不過這麼一提,不定就過去了…」
慈音躲了躲他的動作,心中卻仍些怨氣,「父兄還未答應,可府里都已然傳開了。母親用心良苦,為我籌謀,該也是為二爺籌謀。」
「這是什麼話,與我什麼干係?」
慈音側眸不再看他,目光挪去了冷冽的湖水冰面兒上,「今日,是為了方家的前程,便要將我許了過去。他日為了二爺您的前程,娶進門的不知是哪家貴女呢?」
明遠知她心中所想,卻也是母親作為,眼下無力反駁,只問:「這話可是兄長告訴你的?」
「何必要勞煩了哥哥?人心如鏡,擦亮了些便看得清楚了。」
慈音說罷,行了別禮,「不與二爺嘮了,食盒子里的東西該涼了,我與父親送進去。」
嬤嬤見得小姐示意,忙從一旁跟了過來扶著小姐,又再往老爺房中去了。
明遠回身望著那抹身影,自從三歲那年將她弄丟了一回,他心中便生了愧疚,每日去她房中打鬧作陪,年少歲月,知己相伴。如今,卻落得一副冷情…
他心中憋著一股氣,卻不知是對誰,難以消磨,也難以發出。便就如此入宮當差,亦是沒了知覺般的,辦起事來,愈發地狠辣了些。
來日皇帝宣召兄長,他自也跟在身後。
兄長今日換了一身黛蘭的蟒袍,襯得他身姿頎長,抬手揮袖之間颯爽有餘,溫禮有加。於龍顏之下應接差事,談吐言辭溫雅利落。
明遠記得年幼的時候,他且將將學會走路,便常常跟著兄長身後追跑。七歲生日之時,父親贈了他一柄長劍為禮,他卻不想要,他要與兄長一樣,用短刀雙刃。
再記得起來這些,他才終是有些明白,不知從何時開始,他便想成為兄長的模樣。
像他那樣著蟒袍,戴高冠。
他這些年屈居人下,怎就沒想過,終有一日,自己該也能騎高馬,行於人前,一聲令下,皇城腳下的禁衛軍便聽他號令。
若他要有個主子,那也該是皇家,而不是他明煜!
待得兄長與皇帝說完了話,從養心殿中下來,吩咐一行禁衛軍應皇命,去大相國寺中一趟,有請方丈桑哲法師入皇宮住持三日的法會法事,為皇家社稷祈福。
明遠又自如往日一般,鞍前馬後笑面盈盈,隨著兄長身後,一道兒往相國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