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肉羹
九歌緊閉的雙眸微顫,白把披風蓋在了她的肩上,等她睜開雙眼,白已經在她胸前系好了蝴蝶結,眼看著就是準備出門的架勢。
「馬車已經備好了。」
「嗯。」
扯了扯披風,九歌先走了幾步,白才跟了上去。
出門前,白特意拿了傘,九歌瞥了眼隨口一問,「帶傘做什麼。」
「清平縣多雨,以備不時之需。」
白扶著九歌上了馬車,待她坐好,對馬車夫點了點頭。
清平縣路程不遠,閑著沒事,九歌繼續啃沒吃完的蘋果,半刻鐘后,把核丟給了白。
馬車行駛的不是很穩當,晃著晃著九歌便困了。
打了個盹兒,白柔聲提醒九歌進城門了。
九歌掀起帘布,寒風鑽著空擋跑了進來,這裡沒有張客卿記憶里的杏花,大約是冬季的緣故。
馬車外下著小雨,行人都打了把紙傘,把自己裹得結結實實的形色匆匆。
剛想放下帘子,行人的一聲叫罵讓九歌的手頓了頓。
被罵的孩子裸露著胳膊,一隻褲腿破了個大口子,掉下來的一半拖著地,除了臉,孩子全身都纏著髒兮兮的繃帶。
被撞的人嫌孩子弄髒自己的衣服,抓著他的衣領把他提起來示威。
孩子瞪了他一眼,惡狠狠的,像頭野狼,犀利的深黑色瞳孔宛若無盡的深淵,將那人的所有怒意吸入囊中,然後留下怨毒和恐懼返還給那個人。
那人吞了一口唾沫,這眼神讓他極其不舒服,一把將他甩開,躲避瘟神似的,留下一句撐場面的話灰溜溜的走了。
馬車很快就離開了,九歌的目光卻收不回來,她遠遠看著低頭走路的男孩,他的目光似乎在哪裡看過——落魄卻堅定,犀利的宛若即將報仇的餓狼。
男孩快步走進了小巷,消失在九歌的視野中,她的目光總算回來,伸出手探了探,幾點冰涼的雨水滾進了她的手掌。
她冷眼瞧了眼跟著馬車的徐徐前進的白,放下帘布,片刻,從馬車裡悠悠傳出了一句,「打傘。」
「好。」白一笑,乖乖撐起了傘。
因為不知道九歌到達的具體時間,張客卿顯然一到清平府就開始準備了。每每一輛馬車向清平府駛來的時候,他倦怠的眼睛都會發亮,緊接著被失望取代。
「大人,外頭冷,您進屋等吧。」見張客卿在府門前站了許久,雙手凍得發紫,作為他的隨從實在看不下去了。
「無妨。」張客卿看了那人一眼,「林峰,你先進屋吧。」
「請允許屬下侍奉左右。」林峰低頭說道。
「隨你吧。」
張客卿再抬頭時,一輛馬車已經在門前停穩了,隨行的人正是九歌身邊的丫頭。
不等九歌下車,張客卿已經大步向馬車走去,林峰愣了愣,趕緊打了傘跑著跟上,「大人您慢些。」
九歌搭著白的手掌下車,對著張客卿點頭,嘴角微微上揚,勾起一個漂亮的弧度,眼睛里卻沒光芒,冷冰冰的,像是死的。
「林峰是我的侍從,也是我最信任之人。」張客卿特意介紹讓林峰受寵若驚。
九歌順著他移了目光看了一眼,有點眼熟,是張客卿記憶里的年輕人,原本清秀的臉上爬了幾道皺紋。
再次點頭,九歌回眸勾著笑容輕聲道,「讓大人迎接,九某倍感榮幸,勞煩大人帶路。」
清平府比九歌想象中的大了許多,庭院中栽著兩棵杏樹,被漸漸變大的雨打落了幾片黃葉。
從廊下繞過前庭,公堂中掛著一塊「明鏡高懸」牌匾,寫著「肅靜」和「迴避」的木牌一邊一對的放著,桌案和椅子后一副紅日出海的畫格外醒目。
因為麻煩,九歌讓他們省去了客套話,隨意坐在了空著的靠椅上,白跟著站在一邊。
張客卿一個眼色,府中的婢女便匆匆端了茶盞茶壺過來。
九歌也不客氣,接過茶盞才剛剛揭開茶蓋,她的眼神中已經有星星在閃了。抿了一口,茶香在嘴尖化開再從鼻尖出來,一呼一息間便上癮了。
又飲了幾口,她才滿足的放下,語氣很柔和,「張大人,不知遺體可還保留在府中?」
張客卿邊搓手邊在九歌面前徘徊,見九歌喚他,他趕緊道,「前兩名受害者的遺體已經下葬了,現下只有一具留在地牢,因為已經發臭,下官已經下令處理了。」
「還請張大人寬限一刻鐘的時間。」九歌已經準備去地牢了。
「齋主想查,下官自然會把遺體留下,只不過,齋主遠道而來,不如先休息一日,明日再查?」張客卿說的自然是客氣話,他可巴不得九歌感覺查案,今天之後可就只剩兩日期限了。
「不必了,請張大人帶路。」九歌整理了衣裳上前,說了句無關緊要的話,「這茶果然不錯。」
張客卿一愣,隨即在心裡好好感謝了青雲一番。
把遺體放在地牢也是無奈之舉,因為放了許久,地牢原本就糟糕透頂的空氣愈發催吐了,不止是關押的獄囚,就連看守的獄卒也是叫苦連天。
進了大門往裡走了兩步就聞到了一股腐肉糜爛的氣味,幾個帶路的官差忍不住乾嘔了一下,立馬捂住了口鼻。
白很貼心的拿出手帕在九歌腦後系了個結,掩住了九歌的半張臉,然後自己也綁了一個。
走到目的地的時候帶路的幾個官差已經吐倒一大片了,張客卿覺得丟面子,轉頭準備和九歌說幾句,沒想到她根本不在意,徑直走了去。
掀開蓋著的破布,看到的東西簡直難以言喻,噁心不說,光是爛了一大塊的臉和空洞的眼眶就十分滲人,得虧是冬天,否則屍油就要滴一地。
才剛恢復精神的官差看到這副場景又一次腿軟了,張客卿沒好氣的呵斥,「沒出息,回去吧。」
「張大人也請先回吧,晚些時候送一壺茶去客房便好。」九歌回頭看著張客卿說完又把臉轉了回去。
「那下官就先行一步。」
送走了礙事的人,九歌慵懶的在一邊坐下,剩下的事就交給白了。
白利落的把屍體翻了個身,傷口雖然已經潰爛但致死傷還是一目了然。頭髮一扯就斷,根本用不到剪子,在旁邊的水潭裡沖洗乾淨了,她才遞給了九歌。
九歌把發按在指尖,用食指和拇指用力揉搓,漸漸在指尖升出一縷煙霧,在煙霧中,九歌看到了死者的過去。
他是落魄的喪家犬,無所事事也人畜無害,偶爾在酒家的後巷翻找廚餘剩飯,除了把巷子弄得糟糕一些之外也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翻弄記憶,九歌顯得有些無趣,這野民倒和自己慵懶的狀態有幾分相似。
記憶再次來到一個漆黑骯髒的街道,估計又是和昨天一樣吃剩菜剩飯吧,九歌在心裡想,無趣卻想繼續看下去。
他的記憶里,那晚的月亮很圓,冷白色的月光微微眷顧了一下無助的可憐人。他雙手合十的跪下,對著月光祈禱,站在一邊的九歌只是默默的看著,沒有走動。
然後,他起身,在廚餘中翻找,今天他的運氣不錯,翻出了半塊肉羹,一小碗還沒發臭的米飯,但這些東西並不能讓他飽腹,於是他繼續找著,眼裡充滿了希望。
寒冷的月夜不只有他一人在尋找食物,巷口一道細長的影子擋住了月光。
野民警覺的抬起頭張望,眼眸里出現一個纏著繃帶的怪人,臉上的繃帶掉了一半,露出一張落魄的稚嫩臉蛋,瞧著是十三四歲的樣子,衣服很破,袖口和褲腿都破了個大口子露出滿是傷痕的身體。
「你也餓了嗎?」因為是孩子,野民放鬆了下來,「一起吃吧。」
說完,他繼續低下頭翻找。
巷口那道細長的影子慢悠悠的走近,右手有什麼東西在月光下閃了一下,那個男孩很眼熟,九歌低頭想了想。
「啊——」
九歌抬頭的時候,一道鮮紅的液體迅速向她噴濺過來,「嗤」的一聲穿過她的身體落在地上。
泔水桶翻到在地發出的巨大聲響被街道上的車水馬龍掩蓋了,就連他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聲響也只有一個人聽見。
男孩張開雙腿跨在野民身上,雙手抓著小刀瘋了似的揮舞。
「噗嗤——」
「噗嗤——」
「噗嗤——」
……砍了無數遍。
直到他累了才站起來,用力甩掉了刀上的血,寶貝地揣進懷裡收起來。
男孩翻弄了一下廚餘,從流浪漢的手裡拿走了半塊肉羹,正準備往嘴裡塞,撇了一眼屍體,露出厭惡的表情。
然後他拎著衣領把剛剛還活蹦亂跳的流浪漢丟在了巷口,慢悠悠的走回來繼續吃他的晚飯。
現在,九歌知道犯人為什麼把屍體扔出去了。
月光還是體貼的關照著需要它的人們,清冷的光芒卻不在宜人。男孩一口一口把食物往嘴裡塞,也不知道嚼爛了沒有,只是一股腦的咽下去。
片刻,他像是吃飽喝足了似的抬起眼眸,向著九歌的方向看去,直勾勾的,像頭狩獵的野狼,漆黑的瞳孔警惕的打量著她。
「是他?」九歌終於還是想起了這個眼中養著一頭野獸的男孩。
這種只有凶獸才會發出的銳利眼神竟然出現在一個孩子身上,也難怪當時的行人害怕了。
他從懷裡取出了小刀——閃著耀眼的銀色光芒,晃晃悠悠的走向九歌,像個喝醉酒的硬漢。
他本該看不到九歌,但九歌卻覺得這孩子的目光是向著自己的,連眼皮也不動一下。
男孩在九歌的近身處停下和九歌對上了眼,空氣瞬間安靜的出奇,連月光也不敢打攪兩人的凝視,匆忙躲進了雲層,夜空降下了小雨。
許久之後,男孩收起了小刀從九歌身上徑直穿了過去,像什麼也沒發生過的消失在了暮色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