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前世5
父皇如此偏疼太子,可那也得看一看他的意思。
對皇帝而言,這年的五月是個好月份。風調雨順,糧食豐收。太子妃丁氏有喜,皇家就此有后。某縣發現一天降神石,呈到了皇帝座前。而遠在北疆的三皇子秦珣也送來了好消息。
在邊關三年,秦珣終於如皇帝所期望的那樣,一點一點培養出自己的勢力。健威侯已老,而他正年輕。五月健威侯最受寵愛的孫子因為墜馬而死後,他更是大病一場,虛弱了很多。北疆百姓只知有健威侯而不知有皇帝的局面,正在逐漸改變。
秦珣的奏摺里,簡單提的一筆教皇帝龍顏大悅。
皇帝越發覺得太子妃肚子里的孩子是祥瑞。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才有了這麼一件又一件的喜事。
於是乎,皇帝對太子秦璋更加倚重。朝中許多大事,他也都放心地交給太子去做。
皇帝曾拍著秦璋的肩膀感嘆:「我兒能幹,可惜太過仁善。」
心地善良固然是好,可是要做帝王,這些善良是萬萬要不得的。皇帝垂眸思忖,若是璋兒自己狠不下心,那麼少不得他這做父皇的,要替他璋兒剔掉權杖上的刺兒了。
皇帝有四個兒子,老四秦珩自不必說,老實無爭,又跟太子走得近,不必管他。老三秦珣大約是想立志做個將軍王的,而且需要留著他牽制健威侯,可以先不理會。唯有老大秦琚,這些年一直存有異心,得想法子壓下去。
恰逢太.祖皇帝的冥誕,皇帝大手一揮,命太子率百官前去太廟祭奠。
太子代為祭祀,原非大事。可在大皇子秦琚看來,這無疑是在昭示天下,不久的將來,太子秦璋就會繼位。
這是他萬萬不能容忍的,他已經派人修書一封給了外祖父,希望能求得他的幫助。早些年外祖父一直在觀望,前不久表弟去世,外祖父對皇家未必沒有怨言。
他想,外祖父肯定會幫他的。
大皇子的書信剛教人送出,次日皇帝就知道了。雖然沒有親眼看到信的內容,可皇帝不難猜出那裡頭寫的是什麼。
略一沉吟,皇帝就有了主意。
八月二十八是寇太后壽辰,皇帝推說陶皇後身子不適,太子妃丁氏又有孕在身,故命了大皇子及其妻子莫氏張羅寇太后的壽宴。
秦琚自然異常欣喜,暗自思忖這是個好機會,一則可以在父皇面前長長臉,二則他也能趁機在宮裡安插人手。
一切如秦琚所預料的那般,短短兩個月之間,他在皇宮裡安排了不少人,但是外人卻絲毫不覺。
然而八月二十八日當夜,酒過三巡,舞姬起舞時,領舞的舞姬卻忽的拔下發簪,刺向端坐在高位的皇帝。
這變故來得突然,不僅是皇帝,陶皇后、太子秦璋夫婦、大皇子秦琚夫婦、秦珩俱是一驚。
秦珩心念急轉,抓起面前的酒杯就往那刺客頭上擲,口中呼喊著:「護駕!」自己竟是要衝到皇帝身邊,想要救駕的模樣。
聽到身後酒杯落地的脆響,女刺客身形微偏,一刺之下竟失手,被聞訊趕來的侍衛用亂箭射死。
見皇帝毫髮無傷,秦珩才長舒了一口氣,慘白著臉,似是驚魂未定。她怔怔地道:「父皇……沒事吧?」
這個素來老實神情獃滯的孩子,在方才刺客來襲時,最擔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父皇。人在危急關頭的反應,最能看出其內心。
——這讓皇帝多少有些動容。
皇帝命人緝拿刺客同黨,徹查此事,同時加強皇宮守衛,要確保一隻蒼蠅也飛不進來。
下了一系列命令之後,皇帝才請寇太后先行回壽全宮休息,宣布家宴散了。
皇帝單獨召見了大皇子。他目光沉沉,看向神情不安的秦琚。
「這就是你準備了兩個月的家宴!」皇帝冷冷地道,「如果不是朕命大,此刻恐早沒了性命!」
大皇子秦琚跪伏於地,不敢辯駁,只能連聲求饒:「是兒臣失察,還請父皇恕罪。」
他也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有刺客。
皇帝神色略微緩和了一些:「好,朕不為難你。」
「多謝父……」大皇子心中一喜。
「不過,宮裡的守衛該換一批了。」皇帝涼涼地道。
大皇子心說不好,他微抬頭:「父皇?」
「楊立平、吳燦、廖行……」
他聽到他父皇從口中吐出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名字,他的身體不可抑制地輕顫,不知道是驚恐還是憤怒。
這些,這些都是他新安插的人手。
秦琚梗著脖子,神情古怪地看著自己的父親,一字一字道:「今晚的事情,在父皇意料之中吧?」
「什麼?」皇帝微愕。
秦琚哂笑,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腦袋靈光了一點,可這靈光他並不想要。他的聲音明顯壓抑著痛苦:「這刺客是父皇找來的?是吧?為什麼?為什麼?!」
皇帝惱羞成怒,一腳踹在秦琚身上,罵道:「反了你了!」
秦琚不防,被他一腳踹翻在地。
「來人!」皇帝提高了聲音,「秦琚失職在前,御前失儀在後。念其是初犯,就禁足一月,罰俸三年!」
秦琚被人給「請」了出去,而他近來安插在皇宮的人手,被皇帝一一拿下。
今夜的刺客教人甚是意外。變故陡生的那一瞬,秦珩心中生出的念頭是:也許這是個機會!以命護駕,博得父皇的好感,興許這個時候趁著父皇心軟,委婉透露一下自己的身世,或者求個免死符之類的。
所以,她大著膽子,行動得極快。
刺客被當場格殺,父皇確實也曾對她流露出柔情來,但是接下來,父皇並沒有理會她,而是召見了大皇兄。
秦珩心中暗覺失望,只怕再過數日,父皇心裡的那一抹柔情就要失去了。
太子秦璋輕嘆一聲:「可惜,真是可惜。」
「什麼可惜?」秦珩回頭問道。
秦璋只看了她一眼,輕輕搖了搖頭,並沒有答話。
秦珩瞅著四下無人,小聲試探道:「二皇兄,你說我這個時候,如果犯了錯……」
「父皇今日心情不好,你這個時候不能犯錯。」秦璋正色道。他也壓低了聲音:「你的那個錯,以後先不要提。等有了合適的機會,孤會幫你。」
「嗯。」秦珩點一點頭,「我記下了。」
輕拍了一下秦珩瘦弱的肩頭,秦璋皺眉道:「四皇弟太瘦小了一些,該多吃點。」
秦珩笑得有點尷尬。她本就不是男兒,也難有強壯的身軀。
沒過幾日,秦珩就知道了寇太后壽宴的後續。聽說宮裡清理了一批人,她不由地心裡一緊,慶幸而後怕。
太子妃丁如玉這一胎並不安穩,太子請了婦科聖手為其保胎,后又偶爾去名寺請佛祖保佑他們的孩子平安降世。
秦珩還在工部任職,工部事務不多,有時她閑了,也會隨太子秦璋一起,去寺廟拜拜,求保佑二皇嫂平安生產,保佑父皇將來不會怪罪她。
而尚且在禁足中的秦琚就不那麼快活了。八月二十八日事,教他元氣大傷。同時他又意識到父皇對自己並無絲毫父子情分。
這是最讓他難以接受的。雖說天家無親情,雖說是他先在宮裡安插人手,但是父皇對他的算計,教他心中深感失望。
既然父皇沒拿他當兒子,那他也沒必要再敬這個父親!
父皇不是不想立他嗎?他倒要看看,父皇能堅持到幾時!
秦琚眼中閃過一絲狠厲。這次父皇教他元氣大傷,可並不意味著,他身邊再無一個可用之人。
皇帝的萬壽節在即,秦璋同秦珩以及若干侍衛到弘啟寺為父皇祈福。
這弘啟寺是皇帝初登基時所建,故以年號「弘啟」為名,雖然才十多年,但規模大,名聲響,往來香客甚多。
秦珩隨著秦璋避開人群,專往僻靜處走。見附近無人,秦珩才小聲問道:「二皇兄,父皇近幾日是龍體欠安嗎?」
她前不久看父皇的臉色,似是有些不大正常,精神倒也精神,就是氣色不佳。
秦璋輕輕「嗯」了一聲,面上隱現憂色:「是。不過父皇是天子,有上天庇佑,肯定會龍體康健的。」
近來常為父皇請脈的太醫告訴他,父皇看著康健,實則體虛。父皇頗多內寵,被女色掏空了身體。
這些話,秦璋不好對秦珩講。她畢竟是個姑娘。
父皇身體欠安,這也是他到寺廟來的原因。
他們一行人站在弘啟寺的小道上,小道兩旁是茂密的竹林。微風吹過,竹影婆娑,發出輕柔的沙沙聲。
忽然一個一身緇衣的和尚小步過來,沖他們施了一禮:「兩位施主……」
「嗯?」秦璋微愣,「小師傅有事?」
「是有一件事想請施主幫忙。」小和尚相貌清秀,雙手合十。
秦璋輕笑:「哦?說來聽聽。」
「小僧想向施主借一樣東西。」那小和尚小聲道。
秦璋沒有聽清,他微微皺眉,下意識道:「借什麼東西?」
「施主的命!」小和尚忽然神色猙獰,右手猛地往秦璋身前一揚。
秦璋眼見一道寒芒閃過,心說不好,他一把推開身側的秦珩,自己向後退去。
他只覺得自己手臂、胸前一陣麻癢,眼前一陣暈眩。
秦珩意識到不妥,她臉色忽變,驚叫道:「快,拿下他!」
太子秦璋出行,除了必要的明衛,還有若干暗衛隱在旁邊。這一次是突發意外,眼見太子以手撐額,似是要暈倒,顯然是遭了暗算,明衛暗衛齊現身。
秦珩話音剛落,他們就揪住了那個腦袋光溜溜的假和尚。還未拷問,那假和尚就眼睛一翻,倒在了地上。
秦珩匆忙扶著秦璋,急道:「皇兄,二皇兄!」她見秦璋面上隱現黑氣,暗道:「這是有毒!」她心中又驚又怒,仔細查看,見他胸前、手臂上、手腕處都有毛孔大小的細孔,暗自猜測許是毒針之類的物事。
她心念微動,自荷包里取出一顆清毒丸來,先塞入秦璋口中。——這東西是太醫院太醫所制,據說可以緩解毒素。如果沒有中毒,吃了也對身體無損。
秦璋的意識已經模糊了。
秦珩不曾留意,自己眼中淚珠盈盈,她顫聲道:「二皇兄,你千萬不要有事,千萬不要有事……」
「殿下,這刺客已經服毒自盡了。」侍衛稟道。
「服毒自盡?」秦珩站起身,身子輕顫,「看他身上可有解藥?或者還有沒有銀針之類的東西?」
她隨手指了一個侍衛:「你,趕緊去附近找一找,看有沒有大夫!還有你——」她指了另一個侍衛:「你回宮請太醫!」她再指向另外幾個人:「你們幾個,去看看附近有沒有同黨和可疑之人。」
眾人領命,各去忙碌。
秦珩不知道秦璋這究竟是何毒,她曾聽聞人中毒以後,不能亂移動,否則毒入肺腑,人會即刻喪命。
她手足冰冷,面對著昏迷不醒的秦璋,心頭滿是驚慌。
「沒有。」負責給刺客搜身的侍衛低聲道,「四殿下,這人身上沒有解藥,也沒有銀針。」
秦珩身體輕顫:「知道了。」
她心說,也是,這人是要取二皇兄的性命,又何必將解藥帶在身上?
眼看著秦璋臉上黑氣越來越重,秦珩狠了狠心:「先帶太子回宮。」
在這弘啟寺里,哪會有大夫?她不知道妄自移動中毒之人,毒會不會加重,可她知道,他們若再這麼耗下去,二皇兄必然會喪命。
「是。」侍衛齊聲應道。
他們正要抬起太子,忽聽一個聲音道:「誰找大夫?」
那聲音不快不慢,後面又續了一句:「誰找大夫?我,我就是大夫啊。」
秦珩如同聽到了救命的樂章一般,匆忙回頭,看見一個眼熟的侍衛正帶著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文士走了進來。她心中大喜,急道:「快,大夫,快來看一看他。快來看一看!」
那大夫瞧她一眼,忽然「呦」了一聲,眼中閃過一絲狐疑,復又低頭去看躺在地上的秦璋。
「怎麼樣?大夫?我,我哥他怎麼樣?」
「……」大夫查看了秦璋身上的幾個細小的毛孔,神色凝重,「中毒了。」
「是,能解嗎?」秦珩急切地道。
大夫的腦袋極輕極緩地搖了一搖,沉聲道:「毒經由血液,已入肺腑,難。」
聽到那個「難」字,秦珩如遭雷擊,喃聲道:「難嗎?」她嘴唇顫抖:「可是大夫,他中毒不到半刻鐘啊。」
「半刻鐘,也足以要人的性命了。」大夫嘆道,「可惜了。」
「他還吃了清毒丸……」秦珩怔怔的,「你是大夫,你救不了他嗎?」
大夫瞧了她一眼,神情古怪:「我是大夫不錯,可我不是神仙啊。而且,我今日是來上香的,什麼葯都沒帶,救不了他。」他一把撩起秦璋的衣袖:「你瞧……」他又將秦璋胸前衣衫往下一拉:「你再看這兒,這分明是要取他性命的。」
「唉,依我之見,趁他還有氣,早些帶回家去吧。莫讓他死在了外面。」大夫站起身,又指了指地上假刺客的屍體,「你們不是已經替他報仇了嗎?」
「報仇?」秦珩猛然回過神來,是了,她要給秦璋報仇。她不能讓秦璋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去死。
那大夫撓了撓頭,從懷裡取出一個針包來,嘆道:「我今日只帶了這個,試一試能不能給他續會兒命。」
秦珩一驚,面露懷疑之色:「你要做什麼?」
「唉,你怕什麼?他都這樣了。晚死不比早死強點?」大夫白了她一眼,拈起銀針在秦璋身上幾處要穴扎了一下。
秦珩待要阻止,帶這個大夫過來的侍衛低聲道:「四殿下,這位是南雅堂的陸大夫,人稱妙手回春陸神醫,醫術不比宮裡的太醫差……」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四殿下冰冷的眼神給嚇住了。他心中暗悔,他說這個陸大夫醫術超群,可不就是間接承認如陸大夫所說的那樣,太子殿下命不久矣嗎?
他忙掩了唇,不再說話。
秦珩眼神一閃,看到了地面上一根細如牛毛的針。她伸手欲撿,卻被那陸大夫結結實實打在手上。
「你不要命了?」陸大夫厲聲喝道,「這上面浸有劇毒,見血封喉,你皮膚若有丁點破損,你現在就和你這個哥哥一樣了。」
他說著撕下自己半幅袖子,小心用袖子撿起針,嘖嘖嘆了兩聲:「好狠的心,竟用這樣的劇毒。」
弘啟寺的住持早就嚇壞了,在寺廟裡出了這樣的事情,不僅僅是對佛祖的褻瀆,更是不顧朝廷的臉面。而且,那是太子啊,是一國儲君,竟在弘啟寺里遭人行刺,受傷中毒!
秦珩不再理會這個大夫,教人帶了秦璋回宮。宮外的大夫不行,那就找宮裡的太醫。她在秦璋胸前摩挲,幸得又找到一枚清毒丸,她手指輕顫,將清毒丸塞入秦璋口中,以期能撐到回宮。
他們還未回到皇宮,皇帝就已聽聞此事。他帶著太醫親自出來迎接,年輕不再的面龐上寫滿了焦急。
秦珩心中一痛,眼淚差點掉出來。
太醫診脈的結果和那陸大夫一樣,說太子殿下遭人暗算,中了劇毒。這毒霸道無比,見血封喉,且並無解藥,太子殿下這是凶多吉少了。
皇帝聞言一震,身體後退數步:「若救不回太子,你們通通陪葬!」他眼神陰鷙,冰冷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最後定格在秦珩身上。
秦珩身體瑟縮了一下,眼淚順腮而下。
秦璋是對她最好的人了,他這幾年一直護著她,哪怕是在最危急的關頭,他也是毫不猶豫地將她推開。
「皇上,快看,太子殿下眼睛動了!」孫遇才驚喜地道。
秦珩一驚,繼而大喜,果然看見二皇兄睫羽顫抖,似是要醒過來。
而在場的太醫卻默默嘆了口氣,心說,這是迴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