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前世8
太子妃丁如玉生產後,身體不適,不易見客。至於她早產生下的孩子,也只是被奶娘包在襁褓里抱著在人前轉了一圈兒,就又躲回了房中。
十一月天氣冷,早產兒又體弱,也無人敢提出要多看那孩子幾眼。
三殿下出事,生死未知。太子秦璋尚有遺孤在世。看陶皇后的態度,分明是想要眾人擁立小皇孫的意思。
可惜這小皇孫也太小了。
太子秦璋確實是正統,但他的遺孤——一個剛出生的奶娃娃,就讓人生疑了。
有人主張立四殿下秦珩,天下事不是兒戲,不能將皇位交到一個剛出生的奶娃娃手上。當然也有人認為該立小皇孫。——他在這個時候出生,就是天意。
爭執不下時,他們一致看向了寇太后,請她老人家拿主意。——雖然說後宮不宜干政,可皇帝不在,皇位繼承這種事說起來確實需要有年高德劭的長輩拿主意。而且寇太后在眾臣心中威望頗高。當初在自己的親生兒子和養子之間,她選擇了養子,大膽理智,不但贏得大行皇帝十多年的孝敬,也得到了旁人的一致稱讚。
如今歷史幾乎可以說是重現,不少人就又想到了寇太后。
寇太后皺眉道:「列位先別吵,按大行皇帝的意思,是先尋找三殿下,若是三殿下真找不到……」她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目光依次從陶皇后、秦珩面上掃過,緩緩續道:「那就老四吧。皇孫太小,又是早產,這天下,需要一個年長的、健康的皇帝……」
「太后,臣以為不妥。」說話的是大學士齊光,他雙眉緊蹙,拱了拱手,「天下固然需要年長的皇帝,可也需要正統,祖宗法度不可亂。如今大行皇帝駕崩,太子殿下早早故去。陛下生前曾不止一次誇讚太子殿下,臨終前又特意提起小皇孫,不就是想立小皇孫為帝嗎?皇孫年紀小,可有大行皇帝和太子殿下保佑,又有太后您和皇後娘娘照拂,有朝中大臣忠心襄助,何愁天下不平?而且昔年太.祖皇帝不就是在章懷太子早逝的情況下,立了高宗皇帝嗎……」
他侃侃而談,繼而又總結道:「本朝有舊例,皇帝崩,有太子,則太子繼位。太子早逝的話,皇太孫繼位。所以,依臣之見。」
寇太后抬了抬眼皮:「齊大學士博古通今,說的有理。可咱們朝,也只出了那麼一個皇太孫。高宗皇帝以皇太孫的身份繼位時,已經二十又七。可現在咱們這個皇孫,才剛剛出生。」她頓了一頓,又道:「沒太子立皇孫的,只這麼一例,其餘的可都是,沒太子,立其他皇……」
她話未說完,就聽到陶皇後身邊的宮人一聲驚呼:「娘娘,您怎麼了?」
眾人看去,卻是陶皇后將要暈倒的模樣。她似是強撐著,沖秦珩道:「珩兒,你過來,扶母后先去歇著。」
皇後身邊自有內監宮人,可她偏偏卻出聲喚秦珩。秦珩微微一怔,然而孝道面前,眾目睽睽之下,她不能說半個不字。
於是,她應了一聲,連忙上前,同宮人一道攙扶陶皇后前去歇息。
臨走之際,秦珩瞧了一眼寇太后,心中訝異非常。寇太后並非她親祖母,兩人關係也平平。她怎麼會在這種關頭幫她說話?
陶皇后只讓人將她扶到偏殿,就揮手令宮人退下了。
偏殿只剩下秦珩與她兩個人,秦珩心裡一咯噔,暗自猜測陶皇后是不是想對她做些什麼?畢竟陶皇后是一心想讓自己孫兒登基的,而她現在是皇孫的有力競爭者。
雖然這樣揣測人不好,可秦珩還是不由地暗生警惕。想到這兒,她後退了半步,小心翼翼與陶皇后保持距離。
陶皇后瞧了她一眼,弧度極淺地彎了彎嘴唇:「珩兒想當皇帝?」
秦珩下意識搖頭:「回母后,不想。」她想了想,又露出一個格外老實的笑容來,帶些膽怯,慢慢說道:「兒臣不比幾個皇兄,兒臣素來呆笨,當不了皇帝。」
陶皇后心氣稍微順了一些,她眼裡噙了淚:「若是你二皇兄還在世,本宮自然不用問你這個問題……」
聽到「二皇兄」,秦珩心裡一黯,抿了唇。
「可是,你不想,外面那群大臣,一個個的,都想你能登基啊。」陶皇后眼中的淚,瞬間已經消失不見,「他們極力擁護你時,你也能這麼想?」
秦珩心說,母后這是要我表態了。——她其實內心深處很猶豫。面對皇位,她堅持拒絕,一次兩次還能被人說是謙讓,次數多了,肯定會讓人生疑。
見秦珩不回答,陶皇后眼中的笑意深了一些:「哪個皇子不想當皇帝,可是偏偏你卻不行……」
「嗯?」秦珩抬頭,看了陶皇后一眼,復又低下頭去。
「因為你的身世,註定了你當不了皇帝。」陶皇后一字一字說道,聲音猶如寒冰。
秦珩神色微變,怔怔地看向陶皇后,心中一片茫然:她知道了?她是何時知道她的秘密的?是太子二哥跟她提的么?
不會吧?太子二哥應該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秦珩一瞬間只覺得呼吸艱難,需要大口大口地喘息,才能減輕胸口的憋悶感。
陶皇後站起身來,直視著秦珩,她輕輕勾了勾唇角,緩緩說道:「你還是自己放棄吧!」
「母……后是怎麼知道的?」秦珩面上已經恢復了自己平日里的老實茫然。
陶皇后哂笑,心裡卻甚是意外。秦珩不問她是什麼身世秘密,而是問她如何得知?那麼秦珩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身世了?秦珩又是怎麼知道的?
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陶皇后暫時放下心頭疑問。
輕哼一聲,陶皇后道:「不要問本宮是怎麼知道的,你只用知道,本宮知道的,絕對比你以為的多就是了,而且,本宮有足夠的證據。」
秦珩輕嘆,終是定了定神,她苦笑:「那母后希望兒臣怎麼做呢?」
她想,單單她是女子這一點,她就與皇位無緣了。
陶皇后深吸了一口氣,不緊不慢道:「你放棄皇位,擁立小皇孫。」
「要兒臣放棄皇位,這沒問題。」秦珩輕聲道,「我原本就沒有這個心。只是……」她停頓了一下,異常誠懇,「小皇孫剛出生,他又是早產。正如皇祖母所說,這天下需要年長的、健康的皇帝。母后真的想讓小皇孫繼位嗎?」
那是一個剛出生的孩子,一定要把這天下的重擔,放到他身上嗎?
「所以,這需要你的幫忙。」陶皇后直視著秦珩,「你畢竟已快成年,你擔個攝政王的名頭,既能表現你忠心擁護,又能教那些支持你的人安分。當然,也不需要你真的管事兒,朝廷里自有大臣。你只要老實待到小皇孫長大,能親征。本宮不會虧待了你,你的身世也不會有人知道……」
秦珩越聽越驚,她心說,皇後娘娘是瘋了吧?已經知道了她的秘密,還要她做這勞什子攝政王?她要真有這本事,直接當女帝去了。還待到小皇孫長大?要她皇子不夠,還要她再假扮至少十多年?
她十來歲,尚可以說是生的文弱,男生女相。再過十來年,她若還是女子模樣,那定然是瞞不下去的!
秦珩連連搖頭:「不妥,這不妥,恕兒臣不能答應。」
陶皇后心頭有氣:「不能答應?難道你想讓你的身世,天下皆知?」
「母后不要威脅我。」秦珩輕聲道,「兒臣本事有限。」
陶皇后心說,當然是知道你本事有限,又有能拿捏住你的東西,所以才要你暫當攝政王。若不是不想只留下孤兒寡母,看著好欺負,哪裡能容你活到現在?
但這話是不能對秦珩說的。陶皇后見硬的不行,乾脆又來軟的:「或者你想皇位落到外人手中?太子的一點骨血都不能保存嗎?璋兒生前,視你如同同胞兄弟,你就是這般待他的?」
秦珩心頭一跳,輕聲道:「我正是顧念著二皇兄,才希望小皇孫能好好的。」
她從沒學過治國之道,也很清楚自己沒有做皇帝或者做攝政王的天賦。而且攝政王這活兒一點都不好做,一旦沾惹上,那就是和小皇孫徹底綁在一起,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抽身的。她想,如果她不做攝政王,那麼攝政王大概會是皇叔睿王。——她有信心她對皇位沒有興趣,也不會生出取代小皇帝的心思,可是,別人呢?別人也會這樣嗎?
她不明白陶皇後為什麼會心心念念想讓小皇孫登基。少年天子,不是好當的。
「你……」陶皇后氣結,說了半天,秦珩竟還是這麼個態度。
秦珩苦笑:「母后不必急在一時,三皇兄還沒找到。父皇保佑,三皇兄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會平安歸來的。兒臣先告退了。」
她躬身行了一禮,退了出去。在殿外,看到了陶皇后的宮人,她輕聲道:「母后在裡面,你們還不趕快去伺候?」
秦珩抬頭,看了看飄在藍天上的白雲,默默希望三皇兄早些平安歸來。
回想著陶皇后的話,她不禁蹙眉。陶皇后是什麼時候知道的?看陶皇后的意思,似是想用她身世的秘密威脅她,並沒有公開她秘密的意思。那麼除了陶皇后,還有誰知道她的秘密?
父皇已經駕崩了,就她現在的處境而言,她想,無論是誰繼位,都會更希望她是個公主而不是皇子。
是不是說,不管她的秘密是否被公開,她其實都可以活著的?
輕輕嘆了一口氣,眼前彷彿出現了太子秦璋的面容。她心頭微微一滯:如果他還活著,就好了。
他是太子,又得父皇愛重。他若活著,直接登基繼位,毫無爭議。他對她又好,肯定會妥善安排她。
秦珩眼裡有些酸澀,可惜秦璋已經不在了。
近來皇宮裡亂糟糟的,她也曾動過念頭,要不要尋了時機假死,但終究還是沒能立時行動。這兩個月來,接連喪命幾位貴人,她一舉一動都在人前,想假死也不容易。
到了大行皇帝即將下葬的日子,還不見三殿下秦珣的蹤影。奏摺如同雪花一般,紛紛飛來,希望早立新君,好讓天下百姓安心。
那句「國不可一日無君」在秦珩耳邊不知出現了多少次。她也是到這個時候才知道,原來一向老實呆木的她竟有那麼多優點。
寇太后的意思是直接讓四皇子繼位。無他,小皇孫太小,早產兩個多月,身體又弱,且越過兒子去立孫子也不大妥當。
可秦珩到底是拒絕了。她感念寇太后的好意,但她也有不得不拒的理由。
寇太后輕嘆一聲,不再勉強於她。
眾人也漸漸明了,四皇子幾次推拒,不是謙讓,不是拿喬,是真的不願意登基。
在陶皇后的暗示下,眾多先太子的擁護者請求立小皇孫為帝的呼聲越來越高。也有人建議,小皇孫繼位,四殿下暫時攝政,待幼帝長成再還政於君,豈不兩全其美?
——小皇孫年幼體弱,可他是太子遺孤。先太子秦璋自小被立為儲君,十幾歲上開始參與政事,又曾賑災放糧,救濟百姓,頗有聲望,而且他雖不曾刻意結交官員,他身邊的擁護者卻極多。如今太子去世,陶皇后又教人放出風聲,說小皇孫出生的多麼巧,時辰多麼好。就有不少人把對太子的愛戴,轉移到了他遺孤上。
本朝不是沒有皇孫繼位的先例,儘管只有一個。
新帝的事情,確實不宜再拖了。至少皇帝下葬前,得定下來。
寇太後作為先帝嫡母,終於點了頭,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下,小皇孫繼位,四殿下封齊王,做攝政王。
但是秦珩卻不想做這攝政王,她輕聲道:「皇祖母,孫兒無能,恐不能攝政……」
她話未說完,陶皇后就咳嗽了一聲,打斷她的話:「太后,依兒臣之見,要緊的是先把皇帝給定下來,其餘的,可以以後再商議。皇帝要下葬了,實在是不能再拖了。」
她說著紅了眼眶,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眾人紛紛附和。
寇太后輕嘆一聲,默許了他們的做法。
她原本不想多事。這些皇子皇孫沒有一個是她親生的,他們誰當皇帝,跟她關係不大。只要這天下還姓秦,她都是不問世事的老太后,不,該是太皇太后了。
十一月初九,大行皇帝下葬。嗣皇帝尚且不滿月,身體又弱,自然不能見風。是以大行皇帝下葬這樣的日子,他也沒有出現,還是四皇子作為「唯一的兒子」主要負責喪儀。
送葬的隊伍剛到皇陵,就有侍衛匆忙跑上前來,氣喘吁吁:「啟稟……殿下,三,三殿下回京了!」
「什麼?!」秦珩一驚,喜悅後知後覺湧上心頭。她眨了眨眼,問那侍衛:「你再說一遍,誰回來了?!」
陶皇后臉色蒼白:「怎麼會?怎麼會?不可能……」
她聲音極輕,幾不可聞,此刻也無人注意她。眾人心中想的均是:三殿下回來了,只怕這皇帝還要變。
四殿下不知是什麼緣故,甘願尊一小兒為帝。三殿下在邊關多年,又有皇帝臨終遺言,肯定是不甘為人臣的。
手握重兵的皇子和剛出生尚未滿月的嬰兒,誰勝誰負,一看便知。——就算是暫時不變,小皇孫一個七月生產的早產兒,連這樣的日子都不能出來,他的身體又能熬多久呢?
四殿下又不肯當皇帝,這天下遲早是老三的。
三殿下秦珣一身素衣,風塵僕僕,面容稍顯憔悴。他騎了一匹白馬,他身後是烏壓壓的人群,隊伍整齊,神情端肅,分明是人數不少的士兵。
後宮嬪妃、文武大臣一看三殿下架勢,心裡都隱隱有了猜測。三殿下這是有備而來,對皇位勢在必得啊。
不過,因為先時有傳言,大行皇帝臨終遺言是喚三殿下回京繼承皇位。那麼他這麼做似乎也無可厚非。
眾目睽睽之下,三殿下翻身下馬,獨自一人穿過送葬隊伍,停在大行皇帝棺槨前,也不看眾人,跪在地上,連叩三個響頭:「父皇,兒臣回來了。」
他這話說的極為平靜,可秦珩聽得心裡一顫,她的眼淚瞬間便掉了下來。
她長長鬆了一口氣:「皇兄……」
她不願意相信他死了,派了不少人去尋找他,他總算是回來了,好端端回來了。
秦珣站起身,沖她點一點頭:「四皇弟。」
她打量著這個闊別三年的兄長,她如今唯一的兄長。他們兄弟幾個相貌都不差,三皇兄秦珣尤甚。邊關三年風吹日晒,他的面容依舊英挺俊朗,風塵僕僕也不減其俊逸。只是神色冷峻端肅,氣質也比先前冷了不少。
陶皇后緩緩閉上了眼睛,淚水順腮流下。回來?為什麼還要回來?秦珣為什麼回來?他不是死在外面了嗎?他為什麼沒有死在外面?!
三殿下回京,出現在大行皇帝的喪禮上。秦珩幾乎是在第一時間悄悄讓出了位置。她無意爭帝位,主持喪儀這樣的事情,還是交給三皇兄去做吧。
她這無意間的舉動,落在旁人眼中,就是她已經含蓄表達了她支持老三的意思。
秦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別三年多,她比當初分別時長高了許多,許是守孝的緣故,瞧著比先時越發清減了。她仍做男裝打扮,一身素白孝服,倒更顯得她五官明艷,美得驚心動魄。
他心裡忽的閃過一個念頭:皇宮內外,朝廷上下,大家都是瞎子不成么?她這樣美貌的姑娘,竟無一人認出來?
他想起他還未到京城時,聽到的消息,皇帝駕崩,他不知所蹤,朝中立她為帝的呼聲也不低。可她竟然給拒絕了。
——這一點,讓他更加相信,派去殺他的人,跟她沒有絲毫關係。但是他沒想到,她竟然會同意立一個剛出生的小兒。
難道她真的以為他已經死了?
皇帝下葬后眾人回還。
就在這個時候,陶皇后因為體力不支而暈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