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前世13
年關越來越近,很快就到了臘月二十七,秦珩的生辰。先帝和陶皇后已然故去,秦珩不必再向他們磕頭。她清晨起來,只簡單祭拜了一下自己的母妃,接受章華宮宮人的祝賀,就匆忙去了工部。
四殿下秦珩在工部已有將近兩年,雖出身尊貴,但是為人老實,且頗為隨和,和同僚的關係還都不錯。有相熟的知道臘月二十七是她生辰,又臨近新年,就提出幾人聚上一聚。
秦珩搖頭:「謝各位好意,原本該請大家吃酒,只是一則我尚在宮中,多有不便。二則現在是國喪期間,更不能宴樂。等以後有了機會,我再補上好了。」
「誒,這是什麼話?宮裡不方便,咱們就在宮外嘛。國喪期間,不得宴樂。咱們只安安靜靜吃個飯,聚一聚也不行?」當即有人小聲反駁,「不用上酒樓下館子。不然就去我家裡?」
「去我家吧。」一旁安安靜靜的杜子清忽然開口道,「正好我新做出來一個東西,大家也都能幫忙看一下。」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秦珩也不好再推拒,只得點了頭:「那行,咱們簡單聚一聚,莫違了禁令。」
皇帝現在對她的態度正教她琢磨不透,她若是再違反禁令,授人以柄,那可就很不妙了。
杜子清的家離工部不遠,他父母雙亡,又無嫡親兄弟,目前尚未娶妻,家中只有一些僕從。他吩咐管家準備菜肴,自己先領著眾人去看他新做出來的玩意兒。
秦珩心頭一跳,對管家補充道:「要素菜,不要酒。」
她不想給人留下任何把柄。
杜子清瞧了她一眼,板著臉沖管家點頭:「對,素菜,不要酒。」
管家應了一聲,領命而去。
「這個,高空取物很方便。」杜子清介紹。
秦珩盯著瞧了一會兒,還沒看出究竟是什麼名堂,就有人小聲道:「高空取物做什麼?誰會把東西放在高空?」
杜子清微微一愣,應道:「也是。」
秦珩看他獃獃的,跟平日在機括方面有奇思妙想的他全然不同,不由輕笑。
杜府的管家做事很快,不多時,一桌子菜就備好了。國喪期間,不能有宴樂。他們自然不敢違背禁令,但埋頭吃菜也無趣了,只能拋卻「食不言」的古訓,你一言我一語,說著一些趣事。
秦珩聽他們說杜子清祖上也曾有人尚主,勉強算得上皇親國戚。她也跟著看向杜子清。
杜子清的臉騰地紅了,連連擺手:「我這算什麼皇親國戚,真正的皇家子弟在這兒坐著呢,還是壽星。」
他一句話提醒了眾人,一個個站起身來,挨個以茶代酒,祝賀四殿下。因為秦珩身份特殊,「家財萬貫」、「飛黃騰達」、「青雲直上」之類的賀詞都不能講。這樣以來,可選擇的就少多了。
「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吉祥如意……」
……
秦珩含笑聽著,一一道謝。這些祝詞她清早起來在章華宮已經聽過了,不過仍感謝他們的祝福。
既無宴樂,又無酒水。他們今日這一頓飯只持續了半個多時辰就結束了。
秦珩如今尚在宮中,不敢在外面多滯留。她離開杜家,匆匆忙忙回宮。
然而,一回到章華宮,她就看到了端坐在殿里的皇帝秦珣。他今日穿的不是常服,明晃晃的帝王朝服,英俊威嚴,讓她有些心慌。
她暗暗一驚,連忙行禮:「臣弟不知皇上駕到,有失遠迎,請皇上恕罪。」
秦珣神色冷峻,雙眉緊蹙,他擺一擺手:「起來吧。怎麼現在才回來?」
「嗯,快過年了,近來工部事情有些多,所以,就回的遲了一些。」秦珩忖度著道,「教皇上久等了。皇上有什麼吩咐嗎?」
她想,今日的事情不好說實話。
秦珣黑眸沉了沉,他薄唇一勾,唇畔漾起一抹笑意,口中卻道:「是么?可是朕教人去了工部,並沒有見到你。」
他知道今日是她的十六歲生辰。她去年及笄時,他遠在邊關,不在她跟前。他原想著今年他們同在宮中,他可以好好給她過個生辰。他早早處理了公務,在章華宮等她,卻始終不見她歸來。
看時間,她快要回來了,他乾脆教人去工部接她,卻撲了個空。
現在她竟然對他撒謊?
莫名的怒意襲來,還夾雜著淡淡地酸楚和不甘。她居然不對他說真話?!
秦珩聞言暗驚,忙跪下請罪:「皇上恕罪。」
她甫一跪下,雙手負后的秦珣就攥緊了拳頭。恕罪!恕罪!他根本就沒想治她的罪,他只是想讓她對他坦誠以待。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小火苗,他伸手將她拉了起來,面容嚴肅:「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臣不該欺瞞皇上。其實是工部侍郎杜子清近來做出一個可高空取物的機械,臣弟和幾位同僚一起去了杜家觀看,后又在杜家吃了飯。所以,所以才回的遲了……」
她尋思著這樣說的話,會讓人覺得他們一行在杜家吃飯只是順帶的,主要目的是學習觀摩。這是正事而非玩樂。——這麼說其實也沒什麼錯,而且皇上的怒氣可能會輕點。
聽她說杜子清,說機械,甚至在杜家用飯,秦珣面色沉沉,雙目驟冷:「是嗎?」
秦珩意識到不對,暗自猜測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心間忽的浮起一個念頭,忙小聲道:「我們記著是國喪,只簡單吃了點素菜,沒有酒水,也沒有宴樂……」
沒有在國喪期間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
秦珣一陣心悸,她這麼緊張的解釋,是怕他誤以為杜子清在國喪期間公然違反禁令么?她就這麼緊張那個姓杜的?
努力平復呼吸,秦珣冷聲道:「你還記得如今是國喪期間?」
知道是國喪,還在外面逗留到現在才回來?和那什麼杜子清一起吃喝過生辰?
「臣弟不敢忘。」秦珩低了頭,懼意油然而生。她當然記得啊,所以她格外小心謹慎。莫說宴樂和酒水,連葷菜不敢吃的,唯恐有心人藉此做文章。
她低著頭,瘦弱的肩膀落入秦珣眼中,他緩緩合上雙目,沉聲道:「你明日不用去工部了。」
「嗯?」秦珩微微一怔,抬起頭看向他,「不是到除夕,才休年假嗎?」
秦珣冷睨了她一眼:「朕說不用去了。不僅是明天,等過了年,也不必再去。」
「為什麼?不去工部,臣去哪裡?」秦珩有些慌了,「封……」
她想,往好了去的話,或許是讓她去封地?那倒挺合她的意。只怕他不這麼想。
秦珣薄唇緊抿:「你還想去哪裡?以後哪裡都不必去了!」
老老實實安安靜靜待在宮裡,不能教她再跟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在一處了。她是個姑娘家,整日混在男人堆里怎麼行?
哪裡都不能去?秦珩心下一驚,心說,這大概是要藉此機會對她出手了。
當初先帝讓她去工部歷練,本就是掛個名兒,沒指望她真做出什麼。她也是直到去年跟著太子秦璋等人去河東賑災回來后,才真正在工部做事的。
她並不貪戀權勢,比起權利,她更珍惜命。但是她隱約覺得,這是皇兄想處置她的第一步。
首先,撤了她的職。
悲傷的情緒瞬間湧上她的心頭,她後退一步,自己試著解釋:「我們沒有在國喪期間胡鬧……」
秦珣只靜靜地看著她,面無表情。
秦珩暗嘆一聲,勉強定了定神:「皇上,不知臣弟做錯了什麼……」
「做錯了什麼?」秦珣挑眉。
站直了身體,秦珩抬頭直視著他,乾淨的臉上沒半點表情:「皇上,臣自問在工部這一年多,勤勤懇懇,並無任何過錯。而且去歲河東大旱,臣協同前太子秦璋以及工部侍郎杜子清等人前去河東賑災,還得先帝誇獎……」
「太子秦璋」、「工部侍郎杜子清」接連從她口中說出,秦珣眉心一跳,面色又沉了幾分:「你還不知道錯在哪裡嗎?」
正說著,一道強光劃過天際,緊接著雷聲大作。
秦珩有些懵,她是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她在工部任職期間,異常勤勉,既不曾結黨營私,培養自己的勢力,也不曾違反朝廷法紀。
「我……不……」她的下頜突然被抬了起來,對上他幽深的眸子。
年輕的帝王伸手攥住了她的下巴,狹長的鳳眼微微眯起,聲音冷若寒冰:「四皇弟?不,或許朕該叫你一聲皇妹?」
秦珩瞪大了眼睛,被迫直面他冷峻威嚴的面容。他眉如利劍,幾乎是在一瞬間刺中了她,雙眸中的冷意將她凍住,讓她動彈不得。
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住了,她遍體生寒,身體也不可抑制地輕輕顫抖,牙齒格格直響。
秦珣修長的手指在她臉上摩挲,她努力睜大眼睛,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以後這世上,再沒有秦珩……」
秦珩眼前白茫茫一片,死亡的恐懼籠罩著她,她想求饒,想辯解,想為自己爭取活下去的機會。可她的身體並不配合,她緊緊咬著自己的唇,發不出一丁點的聲音……
她面色蒼白,毫無血色,秋水般的眸子里充滿了懼意。她編貝一樣的牙齒正在凌虐她那菱形如花的唇瓣,有點滴血珠滲出,唇上殷紅一片。
那抹紅刺痛了秦珣的眼睛,他手指輕移,想抹去她唇上的血。
不知怎麼,他忽的想起弘啟四年的四月初九,臨近晌午,他從水中救起了她,為昏迷不醒的她渡氣。那時她的唇似是泛白,並不像現下這般。
他似是受了蠱惑一般,傾身上前,緩緩低下頭去,要阻止她對那唇瓣的蹂.躪。
他剛低下了頭,又是一道強光閃過,雷聲轟隆。
秦珣瞬間驚醒過來,他鬆開對她的禁錮,蹭蹭蹭後退了好幾步,臉色蒼白,額頭冷汗涔涔。
他方才要做什麼?他是瘋了嗎?她就算不是他弟弟,也是他妹妹!他怎麼能生出這種心思來!他想,他一定是昏了頭了!
秦珩怔怔的,不知道他是怎麼了。是了,打雷了,方才打雷了。
老話說,冬天裡打雷,會有災禍。想來這災禍,是降到了她身上。
秦珩回過神,跪倒在地,輕聲道:「臣有罪,請皇上饒命。」
眉頭狠狠一跳,秦珣按了按眉心,沒有說話。
饒命?他根本就沒想著要她的命。
秦珩心中甚覺悲涼,她很早以前就想過,她會有秘密暴露的一天。先皇還在世時,她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新帝登基后,她曾想著也許能熬到封王出宮,最好去封地,山高皇帝遠,誰都不知道。
他不是二哥秦璋,她猜不透他的心思。這段時日,他對她態度古怪,她根本就不知道他什麼時候知道了她的身世,又知道多少。他如今是皇帝,她是生是死全在他一念之間。
「皇上,臣並非有意欺君,臣有不得已的苦衷……」秦珩緩緩說著自己的經歷,從三歲說起。——儘管她沒有那段記憶。
皇帝看著她,面沉如水。她驚恐不安,拿一雙秋水樣的眸子望向他,眼眸中泛著淚光。她想,這個時候,唯能用真情來打動他了。
她不是皇子,是個公主,她想,他畢竟和父皇不一樣。父皇如果知道,肯定是怒氣衝天,覺得被欺騙。而三皇兄如果靜下心來,細想一想,應該會明白她是個公主比是皇子,對他有利的多。
雖說她本來就對他構不成什麼威脅,可她不是皇子,那就意味著她徹底沒有奪位的可能性。這樣,他皇位更穩當一些,不是嗎?
想明白其中利害后,秦珩心裡的恐懼稍微減少了一些,再後來,她的話語適當在心裡做了一些修飾:「我曾想過向皇上坦誠真相,只是我又怕一時得不到皇上的諒解……」
「坦誠真相?然後呢?」秦珣深吸一口氣,壓下心裡那些怪異的念頭,也不看她,只瞧著不遠處的一個花瓶。
那是一個很素氣的花瓶,秦珣盯著瞧了一會兒,閉著眼睛都能花樣畫下來。
其實,她講的緣由,他在三年前就猜到了。但是當面聽她說來,他心中另有一番感覺。有心疼,也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
「咳咳……」秦珩輕聲咳嗽,肩膀不可抑制地輕顫。
秦珣這才回頭瞧了她一眼,見她仍跪在地上,他皺眉:「你先起來。」
「是。」秦珩不敢不應,小心站起身來。她回想著他方才的問題,輕聲道:「雖然女扮男裝,假充皇子非我本意,但這麼多年,我也享盡了皇子的尊榮。若皇上垂憐,能不計較我的過錯,我願意青燈古佛一生,在佛前為皇上祈福誦經……」
她當然不想出家做尼姑,可她想著,這個時候,姿態必須擺的低一些,再低一些。——至於她先前想的,最好能熬到封王去封地,那更是一個字都不能提了。
明明她說的是,要為他在佛前祈福,可是秦珣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反而胸中的煩悶更濃了。他將眼底的冷意藏下,沉聲道:「出家?你不是不信佛嗎?」
他很清楚她對神佛毫無敬畏之心,說什麼想出家,分明是在哄他。再者,他又怎麼捨得讓她削去滿頭青絲,去做個姑子?
秦珩一噎,她確實是不信佛,可這已經差不多是最低的姿態,最低的要求了。她不能說讓他直接殺了她啊。
牽了下嘴角,同時壓低了眉毛,秦珣哂笑:「到這個時候,還在瞞朕!」
他心裡有些酸澀,又有些不甘。她恐怕是從來都沒想過,對他坦誠相待吧?他想著如何安置她,一顆心時常被揪緊。可在她看來,他只是隨時可以要她性命的皇帝。她但凡對他有一絲的信任,這段日子也會告知他真相。
秦珩咬了咬牙,低聲道:「不敢欺瞞皇上。我自知罪孽深重,也不敢做他想。若能留下性命,青燈古佛又有何妨?難道還要幻想著去做個公主嗎?」她說著,自己先搖了搖頭:「我原本該是六公主,可是六公主已經死啦。死人是不可能復活的,但是活著的人,卻可以死去。皇上知道了我是假的,又說從今以後,再沒有秦珩……我不遁入空門,又能去哪裡?」
她本是想姿態擺的低些,再低些,可是想到自己十多年的艱難擔憂,再一想將來還不知生死,秦珩眼中聚了一層水汽,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她抬起頭,淚光盈盈看著皇帝:「皇上,我叫你一聲三皇兄吧。我想捨棄了皇家身份,遠離京城,隱姓埋名過一生,可以嗎?」
她這般柔弱而又懇切地望著他,幾乎要望進他心裡去。秦珣心想,他拒絕不了她這個時候的請求。但是,她那句「遠離京城,隱姓埋名過一生」教他眼中覆了層暗色。他雙眉緊蹙,沉聲道:「你真這麼想?」
秦珩不知他話中的深意,試著推己及人後,她點頭,甚是誠懇地道:「是。」想了一想,她又補充道:「我不會給皇家抹黑,也不會,也不會再來打擾皇兄。四皇子秦珩去世以後,絕對不會再在世人面前出現。」
她自忖這話說的真切又得體。三皇兄若念及骨肉親情,就會饒她性命,放她遠去。或許她今生今世和榮華富貴無緣,但她大概能徹底地移走懸挂在她頭頂上方的那把劍。
她擔心了很多年,一直小心翼翼,唯恐它掉下來。
今天劍掉下來了,她在恐懼滋生的同時,竟莫名鬆了一口氣。
終於還是到了這一天啊。
她希望那劍已經生鏽,或者,根本刺不中她。
秦珣的沉默讓她有些不安。隨著時間的一點點流逝,她心中的不安越來越重,她深吸一口氣,緩緩抬起了頭,堪堪撞進秦珣幽深的眸子里,眼眸是她熟悉的黝黑,但與平時不同的是,裡面似是海浪翻湧,怒氣滔天。
秦珩下意識後退了半步,心說,糟了,說錯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