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前世14
她有點懵,一時也不清楚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只怔怔地看著他。
秦珣聽她言下之意,竟似是想與他斬斷所有聯繫,從此再不相見。他心裡很清楚,她有這樣的想法不足為奇,但仍是驚怒萬分。他強壓著怒火,沉聲道:「你想走?你走得遠遠的?」
秦珩本想點頭,然而又畏懼他的怒火,腦袋動也不敢動,只睜大了眼睛看他,輕聲道:「我,我聽皇上的。」
「聽朕的?」秦珣唇角一勾,唇畔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卻未達眼底。
還好她沒點頭承認。若她真一定要離去,他絕不會教她如願。
「嗯……」秦珩心想,他不會聽了她這話,立時來一句「那朕要殺了你呢?」
那樣的話,可就糟糕透了。
一想到那種可能,她臉色慘白,不著痕迹後退了半步。
秦珣緩緩合上雙目,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輕聲道:「你乖一點,聽話一些,朕不會為難你。等將來有機會,朕會給你應得的一切。」
愣了愣,秦珩驚詫莫名:「皇上,皇上是說……」
她心頭湧上一陣狂喜。他的意思是,只要她「聽話」、「乖巧」,她就能活得好好的?這有什麼難的啊?她想,若論乖巧聽話老實,這皇宮應該沒人能比過她了!不過,對於所謂的「應得的一切」,她並不是很感興趣。
秦珣沒有錯過她眼裡的喜意,他眼眸半闔,狀似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秦珩大力點頭,繼而下跪:「臣叩謝皇恩。」
面色倏地一沉,秦珣淡淡地「嗯」了一聲。他並不喜歡她這種疏離的態度。明明兩個人的關係不該是這樣的。「不要動不動下跪,起來說話。」
從死亡線上回來的秦珩聞言迅速站起,動作乾脆利落。她念頭微轉,欲表明忠心:「皇上放心,臣今後一定對皇上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秦珣沒有說話,眸中越發幽暗難明。
秦珩忽然意識到不對,聲音越來越低,終不可聞。她垂手站著,眼巴巴地看著他:「皇上?」
「你該叫朕什麼?」
「皇兄……」秦珩眼睛一轉,立馬改口,「皇兄要喝點茶嗎?」
秦珣瞧了她一眼,他們離得很近,她秋水樣的眸子里,滿滿的都是他的身影。他心尖驀地一燙,說出口的卻是:「朕還未用膳。」
立志要很聽話很乖的秦珩會意:「我這去讓小廚房準備。」
她高聲喚了宮人上前,吩咐小廚房準備膳食,又教人煮了茶,她親自為皇兄斟滿。
秦珩鬆鬆挽了袖子,露出一小截白玉似的手臂,在燭光下,泛著瑩潤如酥的光澤。
秦珣只瞧了一眼,就飛速移開了視線,他好似能聽到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身體也莫名地有些發熱。深吸一口氣,他接過茶盞,一飲而盡。
「燙……」秦珩只來得及說一個燙字,他手裡的茶盞已經空了。秦珩暗暗咂舌,卻不敢多說話,她心想皇上肯定是渴得厲害了,所以也不管茶是冷是熱了。她定一定神,連忙又斟滿一杯。
秦珣深深地瞧了她一眼:「放下吧,你不用忙活。」
「是。」秦珩應著,在他身邊不遠處小心坐了,笑盈盈看著他。
自打他說了只要她乖巧聽話,就不會為難她以後,她心中懼意減少了許多,但仍是不敢大意,唯恐哪裡做的不好,就不「乖」、不「聽話」了。
明明她小意溫存,聽話體貼,可秦珣看著就是隱隱有些氣悶。他也不清楚自己在氣悶什麼。
「朕記得,那日曾問你喜歡哪裡。」秦珣雙眸輕抬,重提舊事。
秦珩含笑道:「皇兄喜歡哪裡,我就喜歡哪裡。」
秦珣雙目驟冷:「說實話。」
「啊……」秦珩微怔,說實話么?她想了一想,輕聲道:「江南吧,人說江南風光好。」
記得太子二哥在世時,對江南心生嚮往,可惜他還未去過江南,就離開了人世。
想到太子秦璋,她心裡湧上陣陣酸澀。若是秦璋繼位,他早知道了她的身世,肯定不會為難她。
她神色怔忪,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哀傷。秦珣的心似是被人猛地攥緊,他忽然有些呼吸困難,問道:「你在想什麼?」
她在他面前,想到了什麼,這麼難過?
「沒什麼……」秦珩忙搖頭否認。待看到皇兄目中流露的不悅后,她答道:「是,是在想皇兄是怎麼知道,我,我是女的?」
這也確實是她的一個疑惑。他知道多久了?是前不久離世的陶皇后告訴他的么?
怎麼知道……
秦珣眼神一閃,記憶再次回到弘啟十四年四月初九。在那之前,即使是和她同在上書房讀書,他也不曾過多關注過她。如果沒有那天的事情,他想,可能他永遠都不會注意到她,更不會心心念念記掛到現在。
他也有其他異母的姊妹,他和她們關係平平,也不見有多親近。唯獨她是機緣巧合,甚至不止一次出現在他夢裡。
見他神色古怪,沉默不語。秦珩心中一凜,暗想,又說錯話了。他是如何得知的,又怎會告訴她?要乖,要聽話,不能多嘴多舌,惹人猜忌。於是,她忙轉了話題:「我,我去教人看一看小廚房準備好了沒有。」
秦珩在杜家已經吃過飯了,然而當秦珣吩咐她一起用膳時,她也只能歡歡喜喜地坐下,陪他再用一些。
還是秦珣自己道:「罷了,吃不下不用勉強自己。」
秦珩想了一想:「我,又有點想吃了。」
她看上去怯怯的,秦珣心裡有氣,也不好對她撒。一想到她今日在外面和杜子清等人一起,又想到兩人方才的爭執。秦珣好生不快,也吃不下了。他擱下筷子:「教人撤了吧。」
「是。」秦珩雖覺得怪異,可也不好多問,很聽話教人將殘羹剩飯撤了下去。
時候不早了,可皇帝並沒有離去的意思。秦珩猜不透他的想法,只得默默陪著他。
「你過來。」宮人退下后,秦珣沖她招了招手。
秦珩心頭一跳,聽話上前。
自懷中緩緩掏出一個精緻的匣子,秦珣佯作隨意遞到她手上:「打開看看,給你的生辰賀禮。」
秦珩愣了愣,遲疑了一下,伸手接過來,緊緊握在手中。
「打開看看。」
「是。」秦珩小心翼翼打開,見是一根玉簪和一支金釵。她微怔,下意識看向三皇兄。
玉簪男女皆可用,可這雙股的金釵卻是女子專用。
秦珣卻移開了目光,淡淡地道:「去年你及笄,朕在邊關,沒給你備賀禮。這是今年和去年一起的。」
「謝皇上賞賜。」秦珩口中稱謝,心裡卻懼意陡生。她心間忽的閃過一個念頭:他定然是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究竟有多早,她自己也想象不到。
他是不是一直看著她傻傻地扮作男兒?
秦珣薄唇微抿:「這不是……」
這不是賞賜,是他給她的生辰賀禮。
但他終究是沒能說出口。輕咳一聲,「朕還有些事,先回去了。」
「恭送皇上。」秦珩忙行禮不迭,暗自鬆一口氣。
秦珣離開后,掬月才進來。一看見自家殿下,她忍不住低呼一聲:「殿下,你這是怎麼了?」
燭光下的秦珩面色雪白,神情怔忪。她定了定神,伸手扶住掬月,輕輕搖了搖頭:「還好。」
她暗笑自己沒用,方才打起精神應對,看著一切如常。他剛一走,她的懼意就又湧上了心頭。
「皇上今天等了殿下好久,還不許我們伺候。」掬月輕嘆一聲,小聲道,「殿下拿的是什麼?!」
掬月神色忽的一變,怎麼瞧著殿下手裡的像是金釵?
金釵?!
秦珩苦笑:「姑姑,他知道了。」
「什麼知道……」掬月瞬間瞪大了眼睛,「殿下……」
「噓……」秦珩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沖掬月搖頭,「他說只要我乖,聽話,就不會為難我。」她視線下移,落在金釵上:「這是他賞賜給我的生辰賀禮。」
「殿下……」掬月紅了眼眶。
「我沒事。」秦珩扯扯嘴角,「我最乖巧聽話了,這一點姑姑不用擔心。」她自己重又坐下,將金釵和玉簪都放在匣子里,輕啟朱唇:「倒是姑姑和黃太醫,必須得離開了。」
「我不離開殿下。」掬月正色道,「這個時候,怎麼能離開殿下呢?」她神情有些急切,「皇上他真這麼說嗎?」
「他是這樣說的。」秦珩玉白的手摩挲著匣子,「他是皇帝,一言九鼎,應該不會欺瞞我。」
只是,掬月和黃太醫等知情者就未必了。——遠的不說,只說近的。太子妃丁如玉和她腹中的胎兒是保住性命了,她身邊聽從陶皇后吩咐,用男嬰假充皇孫的,可一個個都跟著陶氏上了路。
她最擔心的就是連累掬月等人。——這些年,他們為她也算盡心儘力。
「那這樣,我們就更不用離開了。」掬月抽泣了一聲,「我一直伺候殿下。」
秦珩拉著她的手:「姑姑,你別叫我為難。皇上的意思,四皇子秦珩今後就消失了。即使我有新的身份,身邊也不能再有舊人……」
掬月心知有理,沉默了一會兒,才問:「那皇上有沒有說,怎麼安置殿下?六公主已經過世了……」
「我不知道,皇上想必自有安排。」秦珩笑笑。
其實公主不公主的,她並不是很在意。少年時期,她曾很羨慕明華公主,尊貴無憂。而現在的明華公主瞧著比先時憔悴了許多,精神也不比從前。——弟弟、父母先後離世,明華公主也不再是那個恣意的大公主了。
她想,只要能好好活著,安安穩穩活著就行。
秦珩默默思忖著,三皇兄知道她女子身份,還賜給她玉簪和釵子。或許他並不想要她性命,是她今日不知因為何故惹惱了他,他才會發火。他既能容得下她,肯定會安排好她的一切。不論是讓她做個金尊玉貴的公主,還是做個平凡的普通人,她都能接受,也會對他心生感激。
如何安排她?對秦珣而言,是一個難題。其實早在他從邊關回京的途中,他就想過了。他會找個機會,恢復她的身份。對外只說先帝的六公主,因為幼時體弱,又與四皇子秦珩相剋,二者只能存其一,就「身死」入了佛家。而今四皇子因病故去,她也沒有留在佛門的必要,就將她接回宮中。
——反正他登基后是皇帝,他這麼說了,想來也無人敢質疑。即使真猜到真相又怎樣?有他護著。
無論是她的身份、封號,他都已經想好了。他會讓她做最尊貴的長公主,配世上最好的兒郎。
但是當他回了京城,真正見到她,又相處了一段時日後,他竟然開始抵觸排斥這個想法,甚至下意識地不去想這件事。
今天是她的生辰,他們終於將這件事敞開了說。秦珣提筆站在地圖前:「江南……」
江南確實富饒,尋一塊地做她的湯沐邑也未嘗不可。
可是……
秦珣按了按眉心,眼前倏忽浮現陶仲卿的密信,耳畔似乎有陶皇后的聲音。她說「四皇子不是你父皇的兒子」,會不會根本不是他當時理解的意思?
——不是你父皇的兒子,可以認為是女兒,也可以認為是旁人的兒子啊。
他將筆丟在一邊,揚聲道:「阿武!」
「皇上有什麼吩咐?」
「傳夏風覲見。」
夏風精於查探,效忠皇帝。秦珣思忖著若是夏風也查不出來,那就沒幾個人能查出來了。
皇上連夜召見夏風,他暗自猜測肯定是出了大事。
年輕的皇帝神色淡淡:「朕想讓你查一樁舊案。你尋訪一下,十八年前京城裡姓謝的大夫,再查一種叫鴛鴦散的葯。」
陶仲卿的那封信,他初時一個字也不信的,但是近來他內心深處,竟迫切希望密信中的內容是真的。
他想,她男子的身份可能有假,也許她皇家身份也是假的呢?他之前翻閱了宮中的記錄,珍妃七個月生產。——七個月早產的皇孫是假的,可能同樣七個月出生的她也是假的呢?
他覺得他有點魔怔了,又有一些隱秘的歡喜和期盼。
如果陶仲卿說的是真的,那他就不必封她為公主了,他可以直接……
他雙目微斂,壓下這些不合時宜的念頭。
「是。」夏風應聲退下。
秦珣踱來踱去,仍是無心安睡,他吩咐阿武:「去傳……」
他本打算去傳喚常給先帝診平安脈的馬太醫,然而話到嘴邊,他又臨時改了主意:「去傳馬太醫和王太醫。」
當年給珍妃診脈的太醫早已離世,不過王太醫是婦科聖手,或許知道一些。
「皇上怎麼了?」阿武連忙問道,「可是龍體有恙?」
「無事。」秦珣擺手,又皺眉,「讓你去請,你就去請!」
阿武不敢再多問,瞧皇上面色正常,中氣十足,確實也不像有病的樣子。
然而兩位太醫卻是心中不安。
秦珣見到他們的第一句話就是:「兩位可聽說過鴛鴦散?」
馬太醫搖頭:「臣才疏學淺,不曾聽聞。」
而王太醫卻變了臉色:「皇上,怎麼問起此物?」
秦珣微眯起眼,沉聲問:「哦?王太醫想來是聽說過了?朕想要鴛鴦散。」
撲通一聲,王太醫跪在地上:「皇上萬萬不可啊。」
「此話怎講?」
「皇上沒有大婚,更無子嗣。怎麼能要這種斷子絕孫的葯?而且,聽聞此葯已經失傳……」
「你說——什麼?」秦珣聲音隱隱發顫。
竟然真的有這種東西!
王太醫連連叩頭:「臣不知道皇上從何處聽說了此物,可臣有一言,不得不講。這葯能讓男子絕育,有傷陰德,皇上三思……」
他頗有些欲哭無淚,到底是怎麼了?先帝四個兒子,死了兩個。登基的這個,竟然還想喝絕育葯。
馬太醫也是驚慌萬分,他忖度著道:「皇上許是還不知道女人的好,等皇上有了後宮佳麗,屆時就會息了這心思了……」
「誒,此言差矣。」王太醫搖頭,「這和女人又有什麼關係?服了鴛鴦散,只是與生育有礙,並不影響房中事……」
「竟是這樣么?」馬太醫訝然,「小弟到底是才疏學淺。」
「這不怪你,鴛鴦散是秘葯,太醫院上下本就沒幾個人知道。我也是在很早以前,無意間在一本古籍上看到。」
……
秦珣聽他們對答,一時說不上來自己心裡究竟是何感受。他幽幽地問道:「那先……」
他本想問先帝是否服過鴛鴦散,但終是沒問出口,他改而問王太醫:「王太醫可曾為先帝診過脈?」
王太醫一愣,搖了搖頭:「那倒不曾。臣專攻婦科,給皇上請脈的,另有其人。」
馬太醫輕咳一聲:「是臣。」
秦珣嘴角向下牽了一下,心說馬太醫既然不知道鴛鴦散,那就算父皇真的服了,他也診不出來。沒問的必要了。他揮了揮手:「朕知道了,你們放心,朕只是問問,不會真的去服鴛鴦散。你們退下吧。」
兩人施禮退下。那王太醫猶自不大放心,臨告退之際,又說了一句:「皇上,那東西傷陰德的……」
秦珣沒說話,傷陰德?
如果陶仲卿說的是真的,那陶家的確是傷了陰德。
太醫都不知道的葯,陶仲卿竟然知曉?
秦珣有些後悔了,他想,他當時不該那麼快就處決了陶家。或者更早一些,他該聽陶氏說完。
但是現在說這些,都已經遲了。
秦珣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但願夏風能給他滿意的答覆。
這一夜,秦珣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同樣睡不著的還有秦珩。她直到天快亮才勉強睡去,早早就又醒來。
雖然皇帝告訴她,她不用再去工部,可她想著,至少也要交接一下,尋個理由,跟眾人告個別,
然而她剛行至章華宮門口,就被攔住了。
陌生的侍衛面無表情:「殿下請留步。皇上有令,沒有他的吩咐,任何人不得出入。」
秦珩一驚,這是,要軟禁她?她想起他說的「哪裡都不能去」神色不由地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