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前世16
他隱約聽人說過,這世上有一些男子,不好小姑娘,就喜歡已經嫁過人的、年紀稍長些的女子。喜好不同,原也沒什麼。不過若是皇帝喜歡寡婦,那就稍微麻煩一些了。聽聞後宮妃嬪進宮,規矩頗多。據說還有嬤嬤,檢查什麼元帕,什麼落紅……
認真思考了一下,陸大夫輕聲道:「這也不難。世人多重貞潔,都以新婚夜是否有落紅來判斷女子是否貞潔,其實是不對的,冤枉了不少女子……」但具體如何,他不好細說,只含糊道:「有些慈母,為防止意外,會在女兒的嫁妝箱子里,放兩樣事物。一是春宮,二是一小瓶雞血……」
陸大夫並不覺得這些母親的舉動有什麼不妥。——也是被逼得沒法子了。
秦珣心神一震:「是么?竟然是這樣嗎?」
「當然,也不一定是這個原因。」陸大夫看他神色,隱約覺得可能不對,又想法子補救,「反正,以落紅來判斷是否貞潔是錯誤的。」他感覺自己似乎有些跑偏了,續了一句:「皇上問的,寡婦再嫁,要是想有落紅,也是可以的。」
他嘰嘰咕咕說了好半天,秦珣雖覺得他啰嗦,但並非毫無用處。至少他點明:落紅並不能證明珍妃進宮前一定處子之身。
十九年前,有人給父皇下了鴛鴦散,之後父皇的後宮妃嬪除了進宮七個月就生產的珍妃蘇雲蕊,再無任何女子有孕。
他幾乎已經能判定:她不是父皇的骨肉,不是他的妹妹。
揮了揮手,秦珣輕聲道:「陸大夫辛苦了,去領賞吧。不過這一本冊子……」他揚了揚清平二十八年冬月的記錄,眸色微沉:「先留在宮裡。你且回去吧。」
陸大夫瞅瞅冊子,再瞧瞧皇帝,壯著膽子道:「皇上,這是先師遺物,什麼時候可以賜還?」
皇帝抬眸看了他一眼。
陸大夫身子微微一抖,聲音不由自主低了下去:「那,皇上真喜歡的話,我這裡有我抄寫的。皇上看看行不?」
他一陣肉疼,這可是他師父的遺物啊,遺物啊!
秦珣神色淡淡:「不用擔心,用過了,朕會還你。」他擺了擺手,有些不耐:「阿武,送這位陸大夫出宮。」
陸大夫鼓起的勇氣驀地消散,訥訥應了一聲,施一禮,退了出去。他那口大箱子,依然由內監抬著。除此以外,他還得到了皇帝的賞賜。
——然而他並不想要皇帝的賞賜。
回宮路上,陸大夫仍在認真思索,皇帝看清平二十八年的行醫記錄做什麼。他聽師父說過,師父曾給先帝治過傷,可那也不是清平二十八年啊。
陸大夫剛出宮,秦珣就開始尋陶仲卿在牢里寫給他的信。他當時認為是假的,隨手放到了一邊。幸好他的信件紙張,一直好好收著,不多時,那封信就出現在了他面前。
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秦珣將謝神醫的行醫記錄、鴛鴦散功效、陶仲卿的信、以及早年珍妃蘇雲蕊進宮、承歡、有孕、生產的記錄……放在一處。
他看著這些「證據」,輕輕合上了眼。嚴格來說,這委實稱不上證據確鑿。先帝、陶氏、陶仲卿、謝神醫、蘇雲蕊……十多年前的舊事,涉事人全都不在人世了。
秦珣心間甚是懊悔。當日陶皇后、陶仲卿,都曾隱約提過此事,可那時,他並未認真聽下去,也沒有保留證據。此刻,他拿著這些「證據」去說服她,也不知她是否會相信。
定了定神,秦珣將它們統統收起來,拿著緩步向章華宮而去。
這幾日,四皇子秦珩有恙,除了黃太醫,也只有皇帝出入章華宮。後宮旁人並非全然不好奇,但是能在皇宮裡活下來的,大多都能很好地剋制那份好奇。——尤其是陶皇后剛剛故去沒多久,那群太妃們對這個新皇帝未嘗沒有懼意。
反正她們也無子女,跟她們沒關係的事情,又何必放在心上。
秦珣甫一走進章華宮,就看到了站在窗邊的秦珩。許是新年的緣故,宮人給她挑了一身鮮艷的衣裳,紅衣金釵,華貴明艷。
陽光從窗子里流瀉進來,給她身上添了一層微光。
不知道內殿的香爐里燃的是什麼香,甜甜的,暖暖的,教人心生醉意。秦珣心頭一跳,唇邊漾起若有若無的笑意,他輕咳了一聲。
回頭,秦珩目光輕移:「皇兄。」
宮人乖覺,早退了出去,內殿只餘下他們兩人。
「嗯。」略一頷首,秦珣輕聲問,「你今日都做了什麼?」
「沒什麼。」秦珩抿了抿唇,「我在等皇兄,我想著,不知皇兄今日會不會過來。」
——她這幾日一直待在章華宮,所能接觸的宮人內監俱是生面孔,她同他們也沒什麼好說的。或許是怕她無聊,有人在她案邊放了幾本話本。可她此刻身份未定,前路未知,她也無心細看。對她而言,每日最期待的,反倒是這個三皇兄的到來。
她希望他能給她帶來好消息。
她不知道她這一句話很好地取悅了年輕的皇帝。他挑眉,眼中笑意深了一些,又有些歉然:「是嗎?那朕該早些來的。」
他自己到案邊坐了,又抬頭對她道:「瑤瑤,你過來,朕給你看些東西。」
秦珩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他竟然叫她瑤瑤?!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她已經將近四年不曾聽人喚過了!她動了動唇:「我,我……」
「怎麼?奇怪朕知道你的名字?」秦珣放下那些證據,自己斟了兩杯熱茶,又沖她招了招手,「還不過來?等著朕過去請你?」
秦珩低了頭:「不敢。」她行得極快,在他面前站定。
對他準確叫出她的名字,她並不意外。他知道了她是女子,肯定很容易就猜出來她該是六公主而非四皇子秦珩。早夭的六公主名喚瑤瑤,宮裡頭不止一個人知道。
「坐。」秦珣隨手一指自己身邊的椅子,「你的那些身世,朕知道的一清二楚。而且……」他頓了一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緩緩說道,「朕知道的,恐怕比你以為的,要多得多。」
內殿燒著銀炭,可秦珩卻忽然覺得冷意襲來。她扯了扯嘴角:「是嗎?」
「不好奇朕究竟知道什麼?」秦珣說著,將自己帶來的冊子等物,往秦珩面前一推,抬眸定定地看向她,「你且看一看。」
秦珩詫異,但仍是聽話地拿了起來。她最先拿起的是一本冊子,她翻了翻,見那是一個大夫的行醫記錄。其中有一頁被摺疊起來,她下意識認真去看了這一頁。
清平二十八年,冬月,初四,有一男子求鴛鴦散。
她正疑惑鴛鴦散是何物,目光下移,卻看到:鴛鴦散,可令男子絕育。
接著是服鴛鴦散之後的種種癥狀。
秦珩更疑惑了,皇兄給她看這個做什麼?跟她又有什麼關係?清平二十八年,她還沒出世呢。
秦珣下巴微動:「看那個。」
「是。」秦珩從善如流,放下行醫記錄,去拿另一沓泛黃的紙張,字跡潦草,墨跡陳舊,分明上了年頭,是她和她孿生兄長出生時的記錄。
弘啟元年臘月二十七,珍妃蘇雲蕊生下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男的重四斤七兩,女的重四斤四兩。
她心下暗嘆,雖說她和兄長是七個月早產的,但是一胎兩個,這分量,也不算輕了。
秦珣忽的說道:「弘啟元年進宮的妃嬪不下十個,有孕的只有大蘇氏一人。換句話說,先帝登基后,身邊女子不下百個,有孕的只有一個大蘇氏,偏生她的孩子還是七個月而生……」
微微一愣,秦珩心裡似有什麼閃過,皇宮這地方,確實怪異的很。小兒難養,妃嬪可能會勾心鬥角,孩子會更難活。可是,十多年只有一人懷孕,確實很不正常。明明父皇登基前,子女不少,且幾乎每年都有子女出世。
她暗暗一驚,除了她,父皇其他的子女,都是登基前就有的!
秦珩猜想著這其中可能有內情,但是她說出口的卻是:「確實有些奇怪……」她放下了這記錄,看向下面的信件。
「打開瞧瞧。」秦珣唇角一勾,聲音很輕,「這是陶仲卿在天牢里,寫給朕的。」
伸向信件的手,驀地一頓。秦珩笑笑,有些不好意思:「這……不大好吧?」
「跟你有關。」秦珣淡淡地道,只是他的內心遠沒有他表面上那般鎮定。
秦珩心頭一跳,莫名地湧上不安。她指尖輕顫,從開封的信封里取出信件。她一目十行,看得極快。還沒看完,她就變了臉色:「這,這……」她連連搖頭:「這不可能,這不可能的……如果……父皇是皇帝,誰能給他下.毒?」
「鴛鴦散不是毒.葯。」秦珣沉聲道。她的反應和他想象中一樣。——她不信。他想,這些東西作為證據,確實不能完全教人信服。
「那也不可能!」秦珩思緒轉的極快,她站起身,急急地道,「母後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完全沒有理由啊!她讓人給父皇下了葯,那她自己豈不是也不會再有子嗣?她就不怕有個萬一……」
秦珣黑眸沉了沉,他幾乎是在瞬間就做出了決定,他也站起了身,身體微微前傾,距離他不足半尺:「她當然不怕萬一。她希望秦氏斷子絕孫,你不要小看了一個女人的妒火。」他將手放在她肩頭,堪堪定住她的身形:「事實上,你不是父皇骨肉這件事,還是她告訴朕的。」
秦珩一驚,下意識想後退,卻被他不輕不重按住了肩頭,動彈不得。她連連搖頭:「不是的……」
電光石火之間,她竟然回想起了那日陶皇后同她說的話。——陶皇后表示,知道她身世的秘密。她當時有些奇怪,陶皇后既然知道她是女子,為何還要她做攝政王?難道陶氏指的是她並非皇室血脈?
不,不,不,不可能的。
她臉色雪白,睫羽輕顫,秦珣眼中俱是憐惜,他一字一字道:「是她說,她之所以沒有除掉你,還想讓你攝政,是因為她手上有你的把柄,因為你不是秦氏血脈。難道你自己竟不知道么?」
「我……」秦珩有些懵,她胡亂想著,怎麼會這樣?她自己是不信的,她不相信父皇不是父皇,她生父另有其人。——雖然父皇待她遠不如待太子二哥,但是她從未懷疑過兩人的關係。
她怎麼可能不是父皇的孩子?!而且,她母妃,她母妃老實無爭,美麗憂鬱,肯定不會和那個在谷陽宮裡與侍衛偷情的孫氏一般!她的母妃自然是個好女人!
秦珣看她神情,心下暗嘆,他決定加一把火,摧毀她心裡的防線。他挑了挑眉,繼續說道:「陶皇后還說了一件事。弘啟十四年,四月初九,你被姓戴的推入毓軒宮的荷塘里……」
聽他講起舊事,秦珩瞳孔一縮。
「是陶皇后指使的。」秦珣眼瞼垂下。——究竟是不是陶氏,他自己也不清楚。不過到這個時候,為了能讓她相信,統統推到陶氏身上就是了。
秦珩嘴唇翕動:「陶……」
「事實上,在你過去十幾年,咱們的母后,不止一次想置你於死地。不過你命好,不肯多說一個字,不肯多行一步路,她也沒什麼機會。你知道她為什麼要殺你嗎?」秦珣的手不知何時移到了她額頭,將她的一綹碎發別到耳後。
「……」
皇帝說的話,她每個字都能聽得懂。可他話里的內容,她卻不想明白。
她對自己說,她不信的。陶皇后是後宮之主,如果真想殺她,易如反掌。怎麼會找不到機會?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心神,反駁道:「不是的。她要殺我,我躲不了的……」
秦珣有點慌了,脫口而出:「那你覺得秦璋為什麼跟你走得近?真以為你美麗大方,人見人愛?」
「……」
「因為他知道他母后想殺你,而同你交好,是他保護你的一種方式。」秦珣聲音漸低,「當然,你也值得他對你好。」
他在心裡對秦璋說聲抱歉。他知道秦璋是個好人,父皇對秦璋寄予厚望,延請當世大儒教導,將秦璋教成了君子。可惜秦璋命不好。
秦珩對自己說,他在騙你。他的話一個字都不能信。太子秦璋在她心裡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她素來冷情,不肯相信任何人。可是如果非要選擇一個的話,她想那個人是秦璋。
這個早逝的兄長生前一直幫助她,臨死前還記掛著她的事情。她相信他對她的好,是真心實意的。但是她很清楚,戴祥一事,太子確實對她有所隱瞞。
輕輕搖了搖頭,秦珩輕聲道:「不是這樣的,不是你說的這樣……我不是劉如意……」
「嗯,當然,二皇兄知道此事後,勸誡了母后。所以,陶氏以後沒再出手。」秦珣留心看著她的神情變化,「她想殺你,是想除掉她給先帝下藥的證據。」
秦珩不說話。她在宮裡沒有得罪過人,十三歲那年,確實是她離死亡最近的一次。如果不是有人自水中救起了她,她十三歲上就會命喪荷塘。
但是,陶皇后嗎?
「你難道就不曾好奇過么?朕知道你是女子之後,為何不直接封你為公主,而是一直拖著?」秦珣聲音低沉,手輕輕地撫上了她的臉頰。
他手指微涼,秦珩只覺得那涼意,一點一點從她的肌膚蔓延到她心底,她怔怔地問:「為,為什麼?」
秦珣低頭,目光專註:「當然是因為朕早就知道了,你不是朕的妹妹……」他左手輕撫她的臉頰,右手卻禁錮在她腰間,高大的身軀將她完全籠罩住,似是將她圈在了懷裡。
秦珩懼意陡生,她身體輕顫,下意識想逃離,但腰間的禁錮讓她動彈不得:「皇,皇……」
她想,他要殺她了!他一點一點,先是揭穿她女子身份。待她終於緩過神時,再告訴她,她不是皇室血脈,她和那個假皇孫一樣,都是假的。
她以為她能活著,原來只是奢望。
她想,也許從一開始,他就沒想著給她活命的機會。
這幾日,教她乖順聽話,可能只是在逗她玩兒。
只是,她為什麼要編這樣的理由?
……
她心裡亂糟糟的,甚至連皇帝的臉離她越來越近,她都不曾注意到。直到他的唇貼上了她的額頭。
溫熱的觸感讓她在一瞬間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你……」
他竟然親她?
秦珣無限愛憐地看著她,他想,他可能嚇壞她了。他低頭,目光專註:「你在害怕什麼?」
「……」秦珩腦海一片空白。
今日反常的事情太多。皇帝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都在她意料之外。她覺得她好像,從來都不認識這個皇兄。
伸臂將她擁入懷中,秦珣盡量溫聲道:「你不用害怕的。做長公主有什麼意思?皇后不比長公主更尊貴?」
他想,她是假公主又怎樣呢?他們沒有血緣關係,不是更好么?他可以娶了她,給她他想要的一切。她會是這世上最尊貴的女人,會永遠伴在他身側。
皇……皇后?
秦珩怔怔的,他說什麼?他要她做皇后?是他瘋了,還是她耳朵出問題了?他說她不是妹妹,還要她做皇后?
看她獃獃的,秦珣有些心疼,有些憐愛,又有些想笑。輕輕捏了捏她的鼻尖:「你只要乖乖的,聽話一些,朕會好好待你。」
他不會殺她,也不會為難她,反而會把她捧在手心裡。
她過去十多年過得不好,那都沒關係。以後他會護著她,他會把老天欠她的,一點一點都補給她。
乖乖的,聽話一些?這對秦珩來說並不難,但是如果是指和這段時日一樣,老老實實待在章華宮,等著他偶爾的到來的話,她並不願意。
皇帝說,她不是先皇的骨肉,還拿出了所謂的「證據」,她不知道是真是假,她只覺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