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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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實翹著二郎腿,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面正襟危坐的嚴清怡,越看越覺得高興。

嚴清怡生得美,膚白如初雪,唇紅如點櫻,這副容貌在女子間能算得中上了,可並非絕美女子。她勝在氣度和儀態上。

若是尋常女子在這種情勢下,要麼縮肩塌腰要麼哭哭啼啼,而嚴清怡身姿仍然挺得筆直,面色也平靜,目光定定地瞧著身上羅裙,不知在想些什麼。

李實突然想起剛才那個話都說不利索的男人身上,暗嘆聲:這份氣度,還真不是方才那孬種能養出來的。

自古佳人多薄命啊,她怎麼就不託生個好點的人家?

再一想,幸得她生在那個破落戶家,否則他也不敢這麼明目張胆地抓人。

李實並非只會吃喝玩樂的紈絝,他是有腦子的。

捱了揍的第二天,他就打聽找人把嚴家的底細查了個底兒朝天。原想在瓦沿子設個局,讓嚴其華心甘情願地把閨女賠出去。

李兆瑞的兒子李霖勸道:「就個平頭百姓,用得著那麼麻煩?你找幾個人扮作公差過去嚇唬一頓,準保老老實實把閨女送出來。耍錢的事兒,朝廷是嚴令禁止,咱們最好別往裡摻和,日後事發別把你爹牽連進去。」

李實道:「可假扮公差也有罪。」

李霖笑道:「公差可真可假,若說假,你可以推脫是年少慕艾,心儀嚴姑娘,跟她家人開個玩笑,要說真,那是奉命查抄賭金。那個姑娘的爹不是經常在瓦沿子溜達,你這也是為朝廷效力啊!」

事情被李霖這麼一說,是前可進后可退。

所以李實就從牢獄的獄卒借了兩人,又找了倆小廝,半真半假地到了湧泉衚衕。

沒想到,順順噹噹地就做成了。

嚴其華看著長得人高馬大一表人才的,簡直狗屁不是,太窩囊。

真正委屈這個如花似玉的小嬌娘了。

想到此處,李實將粉底皂靴的鞋尖往前一伸,輕輕踢在嚴清怡裙子上,「欸,你今年多大,十二還是十三?」

嚴清怡正絞盡腦汁地想法子。

在濟南府,除了嚴家,她真找不出可以依靠的人了。

如果嚴家族長能夠出面,或許可以請動一兩個有權勢的人。可看嚴其華跟張氏就知道,他們絕不會想辦法營救她。

曹嬸子倒是愛幫助人,可他們也是生活在底層,有這個心也沒這個本事。

再其餘,袁秀才或者林栝?

聽得李實問話,嚴清怡睃他一眼,沒回答,淡淡道:「你把我那刀還給我。」

「那刀太利……我又不傻,你要趁我不注意捅我兩下,我不得完蛋?」李實「呵呵」笑兩聲,續道,「我不給你也是為你好,你看你就是拿了刀也沒用不是,遇到心懷不軌的,正好還給人送把武器。」

嚴清怡冷笑,還說自己不傻,說出來的話就跟傻子也沒差別。

好端端的姑娘家誰會把自己的年紀告訴別人?

還說為她好,既然為她好,從開頭就不該打她的主意。

現在左鄰右舍都知道自己是被人擄走的,以後怕是沒有顏面在湧泉衚衕出入了。

正思量著,感覺馬車猛地震了下,就聽外頭車夫罵道:「奶奶的,走路不長眼,這麼大馬車沒看見,是眼瞎還是有病?」

一個清冷的聲音道:「叫李實下來。」

車簾被撩開,小廝探進頭,「二爺,是知府家那位林公子……我看著不像好來頭。」

「娘的,」李實罵一句,皺起眉頭嘟噥道:「讓他幫忙不幫,這會兒又來橫插一杠子,以為自個是誰?」

雖如此,仍是撩起袍擺跳下馬車,裝模作樣地擠出個笑容,「林公子,這麼巧,有事兒?」

嚴清怡心頭一震,幾乎不敢相信,掀開車簾往下跳,卻被差人一把抓住,又塞進車廂里。

不得已,只得趴在後車窗前,用力撕開糊窗的紗,透過縫隙往外瞧。

林栝仍是那身靛藍色裋褐,孤孤單單地站在馬車前。

此時已近正午,艷陽高掛,暖暖地照射下來,風自車窗的縫隙鑽進來,微涼卻不冷。

林栝周身卻好似凝了層冰,絲絲縷縷地散發著冷意,那雙黑眸愈加幽深,宛如千年寒潭,沒有半點溫度。

卻在瞧見車窗後面的嚴清怡時,唇角輕輕彎了彎,「我來接人。」

「啥意思?」李實搖搖摺扇,「這事跟你沒關係,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別因為個女人傷了和氣。」

林栝拔出腰間長劍,手指輕輕沿著劍刃拂過,「一起上還是一個個來?」

李實頓時像炸毛的公雞,跳著腳道:「姓林的,別給臉不要臉,平常給你三分顏面還以為我怕你呢,」扇子一揮,對身旁差人道:「給我上,往死里打,打死了有二爺頂著。」

差人們面上顯出猶豫。

李實又道:「怕什麼,知府又不是他親爹,過不了三兩年拔腿就走,我爹可是在濟南府待了三十年。」

這話倒是不錯,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李豐顯在濟南府根深蒂固,不知送走多少任知府了。

差人們聞言,彼此對視一眼,點點頭,拎起殺威棒將林栝圍在中間。

嚴清怡趁機溜下馬車,撒腿往後跑,見無人追來,遂在路旁樹后躲了,偷眼去看打鬥的那些人。

就只短短這一會兒工夫,那四個差人已盡數倒在地上,剩下一個小廝顫顫巍巍地站在李實身前,「林公子,千萬別衝動,有話好好說,好好說。」

李實倒還算硬氣,搖著摺扇,搖頭晃腦地道:「要殺要剮,隨便!」

林栝冷冷道:「快滾!」

嚴清怡見狀,急忙提著裙子小跑過去,「等等,我的刀。」

李實心不甘情不願地從懷裡將那隻短匕掏出來,「這玩意兒你倒是挺上心,誰給你的?」

嚴清怡沒作聲。

李實自嘲地笑笑,上了馬車,忽地又探頭出來,摺扇指著林栝,「你小子不地道,早說看中了這姑娘,我絕對沒有二話可說,可你娘的屁都不放一個就給我截胡,這事兒沒完,有種你等著。」

催著馬車疾馳而去。

四周頓時安靜下來。

嚴清怡這才發現,這條路上除了老遠有兩人之外,竟然沒有行人走動。即便正午人少,也可不會這般冷清。

林栝似是瞧出她的疑惑,開口道:「前面左轉就是牢獄,獄卒有時候會用刑,人犯熬不過,隔三差五就有人被運出來,所以周遭甚少人經過……你從馬車下來時候溜那麼快,是覺得我打不過他們?」

啊,他四面環敵竟然還能注意到她。

嚴清怡「騰」地紅了臉,急忙解釋,「我沒這麼想,是怕留在那裡拖累你。你怎麼知道我在馬車上?」

林栝答道:「你三弟去府衙找阿昊,阿昊跟我說了前幾天的事兒,李實家在府衙跟牢獄中間,另外一條路經過府衙門口,人多口雜,我估摸著他可能走這邊……前陣子,李實曾跟我要人,我沒想到他想找的是你,否則早讓他死了這份心。」

竟然是嚴青旻!

他倒是機靈,知道去搬救兵。

可見,他雖是天性涼薄,可總歸還念著她這個姐姐。

嚴清怡心頭一暖,忙問:「他人呢?」

「他是想跟著來,我看他一路跑到府衙累得站不住,先讓他在號房歇著,等吃過飯再走……這會兒阿昊許是正送他回家。你現下要回去嗎,這兒離你家遠,我找個騾車送你。」

嚴清怡搖搖頭,「不用,」忽然想起什麼,懊惱地嘆了口氣。

林栝忙問:「怎麼?」

嚴清怡將早起之事略略說過一遍,「我爹說把我趕出來了,正好我就能跟著娘了,可空口無憑,要是能有個憑證就好了。」

林栝思量下,「既然你爹當著眾人的面兒說出這話,那就好辦,這事兒交給我,我一兩天就給你信兒。」

「會不會連累你?」嚴清怡擔心地問。

林栝不以為然地道:「他不敢把我怎麼樣,你不用擔心,這事交給我處理……我會護著你。」

話到最後,聲音已是極低。

嚴清怡聽出其中情意,臉色更紅,欲開口道謝,可前前後後得他相助豈止十次八次,這麼蒼白的語言沒有絲毫誠意,想一想,低聲問道:「你現在可還想吃炒栗子?」喜悅的光芒驟然在林栝眸中閃現,他彎起唇角笑道:「不想吃。」

嚴清怡呆了下,只聽林栝續道:「我現在有些肚餓,不如一起去吃碗面?牢獄門前有家麵館,獄卒們經常過去吃,口味還不錯,你敢不敢去?」

只是吃碗面,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有什麼敢不敢的?

嚴清怡詫異地抬頭,正對上他亮閃閃的眼眸,急忙移開視線,輕輕應了聲,「好。」

走到三岔口往左,就見一處白灰牆圍成的小院。小院空曠曠的,別說樹就連灌木叢也沒有,唯門口有座兩層的崗樓,能夠見上面有人影走動,底下也有腰別長刀的差役把守。

再往裡,一排青瓦屋頂號房的旁邊,另有兩排大石沏成,牆體格外高的屋舍。

不但牆高,窗口開得也高,窄窄小小的一個,根本透不進光。

所以牢房裡常年陰暗潮濕。

林栝見她好奇,解釋道:「窗子開得高是怕犯人越獄逃走。」

嚴清怡當然知道,還知道鑿牆出逃是根本沒可能的,除非你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撬動那些大石塊。就是往地下挖也行不通,因為在下面一層還有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的地牢。

牢房有大間有小間,大間可容數十人,吃喝拉撒都在裡頭,那股惡臭整個牢里都能聞得到……

嚴清怡深深吸口氣,快步走過了牢獄。

林栝所說的麵館就在牢獄斜對面的巷子里。

麵館門臉極小,裡面只擺著三張方桌,可容納五六人就坐。

店家是對年過半百的老夫妻,老嫗專門做案頭的活計,老丈則負責生火併兼著端茶倒水,擦桌子掃地等。

聽到有客人上門,老丈從灶間探頭瞧了眼,少頃,端來兩碗麵湯和兩碟小菜。

碟子是粗製的陶瓷碟,菜式也簡單,一碟腌制的黃瓜條和一碟紅油拌筍絲。

一紅一綠,搭配起來倒是挺好看。

林栝小聲道:「這裡常年有這兩道菜,夏天有時候會換成蒸茄子或者拌豆角。」

嚴清怡點點頭,正要開口,忽聽灶間傳來老嫗跟老丈一問一答的說話聲。

「幾人,下幾碗面?」

「兩人,男的以前見過,女的是生客。」

「噢,是小兩口。」

「不是,年紀還輕著,女的是個姑娘家,梳著小揪揪。」

「噢,是兄妹倆。」

「不是,長得不像,」老丈又探頭出來看了眼,「興許還是小兩口。」

兩人年老耳背,嗓門格外大,雖說是閑話,可更像是專門說給林栝與嚴清怡聽的。

嚴清怡羞窘得要命,直覺得臉頰熱得像是要著了火。

林栝眸中含著淺淺笑意,輕聲道:「每次店裡有年輕男女來,他們都會猜測是小兩口。」

嚴清怡恍然,難怪他問敢不敢?

就吃一碗面有什麼敢不敢?

嚴清怡抬眸瞪他,忽而道:「你以前跟別人來吃面的時候,也被這樣猜測過?」

林栝眸中笑意加深,「沒有,是我看見過他們說別人。我認識的女子不多,就家中兩位表妹……她們不會到這種地方來。」

高門大戶的千金,都是養在深閨里,出門吃飯的次數寥寥無幾,而且走到哪裡身邊都要跟著好幾個婆子丫鬟,自然絕無可能到這種簡陋的小麵館。

更不可能,與男人同桌共食。

前世,即便她與二哥羅雁回也極少坐在同一張桌子上。

嚴清怡瞭然地點點頭。

林栝默一默,突然開口道:「九月二十武舉開科,過完中秋節我就去京都應考。」

嚴清怡一怔,「你有把握嗎?」

林栝斟酌著回答:「我拳腳上的工夫一般,箭術和兵器能少一些,不過去應考的肯定個個都有非凡之處,把握有,卻不好說。如果能考中個好名次,我想直接投軍,怕是好幾年不能回來。」

嚴清怡沉默不語,只聽他又道:「你,可願等我三年?三年後,不管我是生是死,肯定會送個信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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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家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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