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該

活該

前一天,嚴清怡開始琢磨要做的菜肴。

林栝是揚州人,口味偏甜,而魯地人口味較重。他在濟南府這些年,也不知更喜歡甜口還是咸口。

再有,她會做的揚州菜不多,也僅只煮乾絲一道,還是因為前世祖父羅振業愛吃,家裡廚子每隔半個月就要做一次,有次祖父生病,她為表孝心,特地跟廚娘學了做法。不過正宗煮乾絲用得材料多,又極講究刀工,嚴清怡不確定能否做出原汁原味來。

可,只要自己做了,林栝那麼聰明的人,肯定能感受到她的用心。

林栝,真的不是一般的聰明。

那天在袁秀才那裡,他瞧見她的字,也看到她的信,分明眼裡藏著無數疑惑,卻什麼都不問。

還是她沉不住氣,自袁秀才家出來后,問林栝:「你以前家中養過茶花嗎?」

林栝回眸看著她,笑容溫柔又坦蕩,「我不會追根究底茶花是怎麼養出來的,我只喜歡她呈現在我面前的樣子,想讓她隨心所欲地生長,也會呵護著等她盛開。」然後,他伸手碰一下她的髮髻,「你要是想說,我自然願意聽。」

言外之意,他不並不在意她之前經歷過什麼發生了什麼,卻願意珍惜守候她的將來。

跟這樣的人相處會輕鬆許多,至少她不用花費心思編造謊言。

嚴清怡輕舒口氣,笑意淺淺地自腮邊漾出來,提著竹籃到了集市上。

正是春天,萬物復甦,菜籽種下去剛發芽遠不到能吃的時候,集市上賣得最多的仍是白菜和蘿蔔,另外還有農戶去附近田地挖來的薺菜,看起來水靈鮮嫩,價錢也不貴,兩文錢一大把。

嚴清怡買了一隻雞請攤販放學拔了毛,又買了一斤膘厚的五花肉和三條活蹦亂跳的鯽瓜子,以及豆腐皮、香菇、筍乾等物,足足用去一百多文。

回到家,先把鯽瓜子養在瓦盆里,然後生火燒水,趁著等待水開的工夫,把香菇跟筍乾泡發起來。

薛氏看在眼裡,假作不經意地開口:「林教頭小小年紀做事倒老道,長相跟性情也都好,就只命不濟,家裡既沒雙親,也沒個兄弟姐妹照應,怕是個孤零命。」

嚴清怡聽出她話里的意思,笑一笑,「爹倒是兄弟三個,分家時候恨不得一雙筷子都掰成三半,又何曾互相照應過?而且,要是沒有祖母逼迫,沒有大伯母挑唆著,娘也不會受那麼多委屈。」

薛氏梗一下,索性挑明了問道:「這幾次林教頭來,人是站在院子里,可兩隻眼卻時不時往東廂房瞟,他的心思我是看出來了,你是什麼打算?」

嚴清怡搬只板凳在薛氏身邊坐下,扳著指頭數算,「這院子從開始看到決定買,到簽房契,都是他從中張羅;買了之後,他找的工匠修葺屋頂粉刷牆面,還有安裝門窗,工錢雖然是我結算的,可他沒少往裡填補銀子;還有前幾天,要不是他出手相助,我這會兒可能已經成了李實的妾;再有,我能脫開湧泉衚衕跟娘住在一起,也是他一手操辦的。林林總總這許多事情,一樁一樁我都記在心裡,娘,你覺得我還能有什麼打算?」

薛氏伸手點著她的腦門兒,嗔道:「也不知像了誰,心裡主意怎麼那麼正?娘就是說不願意,你能聽娘的?可話說回來,他既是有心,就該請媒人上門把親事定下來,這麼眉來眼去的算怎麼回事兒?」

嚴清怡低嘆聲,正色道:「他說秋天進京考武舉,然後去從軍,讓我等他三年,三年後回來成親……我應了。」

「他竟然說出這種話?」薛氏驀地惱了,「你是不是傻,這也答應,如果他回不來呢,你豈不虧了名聲?」

嚴清怡低聲道:「所以,還是不定親的好。」聲音溫和,神情淡然,可眼眸里卻有種令人無法忽視的堅毅與倔強。

薛氏咬牙,盯著嚴清怡片刻,無可奈何地說:「你這是要氣死我,隨你怎麼辦吧,明兒的飯你自己做,我怕我一氣之下把他攆出去。」

嚴清怡抱住薛氏臂彎,「娘,林教頭這般待我,我願意等他,你就別生氣了。況且,即使最後不能成,我也才只十五歲,並不到嫁不出去的年紀。」

紅唇嬌氣地嘟著,兩手輕輕搖著她的胳膊。

嚴清怡自幼老成,難得有纏著她撒嬌任性的時候。

薛氏長長嘆口氣,「你看著辦,我管不了你。」

嚴清怡笑盈盈地說:「那明兒林教頭來了,你不許給他臉色看。」

薛氏氣道:「我幾時給人使過臉子?別說他還是咱們請上門的,就是貿然來個客人,我也不會冷臉相待。」

「就知道娘是最好的。」嚴清怡俏皮地笑笑。

薛氏沒好氣地「哼」了聲。

轉天,嚴清怡早早起床先把早飯做好,就開始準備中午的菜肴。

薛氏雖說不幫,可也不捨得她獨自忙碌,把鯽瓜子颳了鱗剖了肚子,又細細地剁成肉餡,和著蔥末薑末汆成丸子。

林栝巳初上的門,帶著兩盆月季。

現下還不到花期,卻已經坐了好幾個花苞,花苞鼓脹脹的,透出花瓣的顏色,一盆是大紅的,另一盆則是粉黃的。

月季易活好養,花期也長,一年足有大半年的時間在開花,最適合平頭百姓家養。

上次林栝見嚴清怡窗台上生著蒜苗,今天就特特帶了兩盆花。

薛氏暗嘆他肯用心,接過花盆擺在廊下,順勢朝廚房看了眼。

林栝也順著她的目光朝廚房望去,嚴清怡在低頭切菜,她穿著半舊的水紅色襖子,腰間系條藍布圍裙,鬢邊有碎發垂在腮旁,遮住了她的臉。

案板上,整整齊齊地碼著豆腐皮,嚴清怡左手按住豆腐皮邊緣,另一手握著黑鐵菜刀,手起刀落,左手退右手進,刀刃據手指始終保持著毫釐之距,動作不徐不疾輕盈靈動,像是和著韻律一般。

切完豆腐皮,嚴清怡抬頭,不經意瞧見院子里的林栝,頓時彎起眉眼。

那笑容明媚燦爛,如同五月枝頭盛開的石榴花。

林栝心跳頓時停了半拍,很快側過頭隨在薛青昊身後進了他的屋子。

午正時分,嚴清怡端出四菜一湯和一大盤包子。

包子是早上蒸出來的。

嚴清怡將五花肉的肥膘剔下來,出一碗豬油,剩下的油脂渣則與白菜摻和著做成包子餡。

菜是炸魚丸子、醋溜白菜、香菇燉雞還有涼拌薺菜,湯就是一大盆煮乾絲。

薛青昊早就饞得口水流,催著林栝動筷子,「我姐做菜可好吃了,我娘做得也好吃,但是天天吃就吃膩了,我姐總能做出新鮮菜,這盆湯以前就沒做過。」

林栝自然知道那是煮乾絲,他生在揚州,幼時經常吃得到,後來離家遠行,已有六七年沒吃過這道菜了。

這道菜最講究刀工,裡面的豆腐絲、筍絲、火腿絲、蛋皮絲都要切得細如牛毛絲絲不亂,這樣才能入了味。

也不知費了她多少工夫才做成。

林栝心裡既酸楚又歡喜,猶豫好一會兒才舉起筷子。

為著避嫌,嚴清怡沒往飯桌上吃,坐在灶間板凳上吃包子。

薛氏怕林栝拘束也沒過去,掰一半早晨剩下的雜糧窩頭,跟嚴清怡面對面坐著,卻是不說話。

嚴清怡覷著她臉色道:「娘還生著氣呢?這事兒我仔細思量過,林教頭願意上進,也是好事兒,以後就不必受人欺負,還能帶挈阿昊,有什麼不好?」

薛氏看她半天,嘆道:「要不是我眼看著你一天天長大的,還真不相信你才十一,哪有這麼大的孩子跟你似的,連親事都能自己做了主張?想想我那會兒,真跟白活了似的。」

嚴清怡笑道:「我這不聰明嗎,還能幹漂亮,都是隨了娘。」

薛氏撐不住笑,狠狠瞪她一眼。

正說著話,飯廳的兩人吃完飯出來,林栝道謝告辭,薛青昊送他出門,少頃迴轉來,湊到嚴清怡跟前鬼鬼祟祟地說:「林大哥有事跟你說。」

嚴清怡臉一紅,瞧眼正在飯廳收拾碗筷的薛氏,低聲道:「胡說八道,我跟他能有什麼事兒?」

薛青昊忙道:「是林大哥說有事,他從來不說假話。」

嚴清怡猶猶豫豫地起身,對薛氏道:「娘,我跟阿昊出去買兩刀紙,很快回來。」

不等薛氏回答,拉了薛青昊往外走。

走出衚衕,就瞧見林栝仍站在上次的樹蔭下,卻是面朝了她,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

嚴清怡臉一紅,吩咐薛青昊,「你在這裡等著,我過去問問。」

緩步上前,站在距他約莫三尺的地方,輕聲問:「什麼事?」

林栝微笑地望著她,「沒想到你還會做揚州菜,很好吃。」

「真的?」嚴清怡仰了頭問,「你還喜歡吃什麼,下次我做給你吃。」

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在她臉上照出斑駁的陰影,那雙黑眸烏漆漆地閃著光芒,分外地美麗。

林栝怦然心動,語調溫柔地說:「不用特意準備,你做的都好吃。」

嚴清怡彎了唇角,輕輕「切」一聲。

「是真的,我很喜歡。」

嚴清怡臉頰漸漸染上霞色,斜睨著瞪他一眼,目光流轉間,有著青澀的嬌媚。

林栝頓覺心「怦怦」跳得厲害,身體莫名地有股衝動,想將她攬在懷裡摟著她抱著她。

他深吸口氣,壓下這種綺念,低聲道:「我是想告訴你,你爹的腿斷了。」

「怎麼斷的,幾時的事兒?」嚴清怡訝然,她憎恨嚴其華,也討厭他,有時候巴不得他立刻死掉,可聽到這個消息,心裡卻是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有同情也有可憐。

林栝答道:「他耍錢欠了銀子,前天討債的往家裡要錢,沒翻出什麼值錢東西,一氣之下把腿給打折了。」

「真是……」嚴清怡咬住唇,將「活該」兩字咽了下去。

林栝猜出她的想法,嘆道:「我不確定該不該跟你娘說,就先跟你說一聲,你爹這番挨了揍,手中又沒有銀錢,說不定要打你跟阿昊的主意,你心裡有個準備。」

既然嚴其華的腿斷了走不得路,肯定是要逼著嚴青旻想法子。

薛氏最是心軟,不提那十幾年的夫妻情分,單是看嚴青旻的份上就狠不下心拒絕。

嚴清怡想一想,「我先瞞著娘,阿昊那邊,我會仔細吩咐他。」

林栝應聲好,「有事你就找我,別一個人撐著。」

嚴清怡笑著點點頭,轉身離開。

林栝所料沒錯,如今的嚴其華真的是走投無路幾乎陷入了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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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家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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