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衣

裁衣

那天林栝威逼著嚴其華在恩絕文書上摁了血手印之後,胡寡婦推心置腹地勸嚴其華,「濟南府的能人太多了,白天剛送走個官老爺,夜裡又來個蒙面漢,耍錢的人更是深不見底,咱們根本開罪不起,你聽我一句勸,往後就安安分分地過日子吧。」

飯桌上,被劍戳出來的大洞明晃晃的,嚴其華仍心存后怕,也便應了。

過了兩日,桂圓跟個婆子提著東西找到湧泉衚衕。

嚴清怡當然不可能在,胡寡婦假說嚴清怡出去辦事,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花言巧語地哄騙著桂圓將東西留下了。

裡面不但有筆墨等物,還有兩斤點心。

嚴青旻饞點心,可更稀罕那兩刀紋理細密的紙和那一盒四支粗細不同的湖筆,緊緊盯著移不開眼。

胡寡婦怎可能給他用,提到小倉轉了一圈,換回來三兩銀子。

嚴青旻氣不過,告訴給嚴其華。

嚴其華手頭早就癢了,只苦於荷包乾癟癟的,上不了檯面玩,聽說胡寡婦得了銀子,當天夜裡拳打腳踢地硬搶到手,轉天輸了個乾乾淨淨,又去跟莊家借。

莊家本來不肯賒銀子,但惦記著嚴其華有個漂亮女兒,就痛痛快快地答應了,「嚴老二,你可得想清楚了,三天之內你連本帶利還回來好說,還不回來的話,就得拿你閨女抵賬。」

嚴其華已經沒有閨女了,聞言便有些猶豫,可當時已經輸紅了眼,就想趕緊翻回本,只遲疑數息,就在契書上畫了押。

短短小半個時辰,將抵押閨女的十兩銀子也輸了。

嚴其華回去把家裡翻了個底兒朝天,找出胡寡婦藏著的一隻銀鐲子。胡寡婦怎可能給他,兩人又上演一起全武行,以胡寡婦失敗而告終。

銀鐲子才一兩重,距離連本帶利的十五兩差得遠。

嚴其華又往張氏那裡要,連哄帶騙拿回來一吊錢。

東拼西湊,恨不得把家底都賣了,也只湊出三兩銀子。

嚴其華真慌了,收拾出兩件衣裳準備跑路,可走到哪裡都有人跟著,還是個虎背熊腰的壯漢。

第三天頭上,壯漢到嚴家領人。

閨女是沒有的,倒有個風韻猶存的小婦人,壯漢打量幾眼想拉回去抵債。

誰知胡寡婦是個硬氣的,抓起剪刀對準自己的脖子,「你要是非得強逼我去,我寧可死。」

她平常風流歸風流,可也講究你情我願,只挑順眼的往家裡領,若是進了那種地方,可就身不由己了,不管自己願不願意,不管來了什麼人都得接。

最關鍵的是,坐下娼妓的名聲,嚴青富也就是她兒子田二胖一輩子就毀了。

她之所以想再嫁給嚴其華,除了著實愛他的長相和床上的功夫,還有想給兒子找個爹,能扶持兒子。

壯漢此來是討債並領閨女的,這婆娘一來沒有契書,二來不想橫生是非惹上人命官司,因見胡寡婦喉嚨處已經滲出血絲,知道是個能豁出去的,一巴掌把她揮開不耐煩地說:「滾一邊去,別礙著大爺的眼。」

可對跪在面前的嚴其華卻是底氣十足,見討不回足夠的銀子,掄起手上棍子往嚴其華腿上砸。

他身高馬大,又是用足氣力,直疼得嚴其華慘叫連連,叫過幾聲便暈死過去。

等醒來,發現右腿斷了。

三房人都圍在床邊嘆氣,唯獨張氏心疼兒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要把攢了幾十年的私房錢全都拿出來要請郎中給嚴其華治腿。

孫氏不願意,涼涼地說:「雖說是娘的私房錢,但也都是兒孫們孝敬的,不能都填補到他一個人身上,老二都有閑錢去耍,還能沒銀子看病?」

嚴其華氣急敗壞地說:「不給錢也好說,把嚴青貴叫過來伺候我。」

一言既出,驚了四座。

孫氏臉色變得煞白,嚴其中本就有些猜疑,見狀頓時明白,扯過孫氏就朝著臉上扇耳刮子。

孫氏一邊撓嚴其中的臉,一邊扯著嗓子罵:「還不是因為你不中用,我是為了給你留個種。」

張氏往左看,老大兩口子撕打,往右看,老二躺在床上哎喲,還剩下個老三跟鋸了嘴的葫蘆似的,站在角落裡屁都不放一個。

張氏覺得從心底往外泛涼氣,索性雙眼一閉暈過去了。

胡寡婦冷眼瞧著,一滴淚都沒掉,反而覺得嚴其華斷了腿倒是件好事。

走不了門也惹不了事,也不可能滿院子追著打她,而且兩隻手仍然好好的,耽誤不了幹活。

沒過幾天,胡寡婦搬來一大捆柳條,讓嚴其華編柳筐,每天編三隻,編不出來就別吃飯。

胡寡婦沒米下鍋,正好她也懶得做,看見西屋煙囪里冒煙就端了碗到西屋等著。

孫氏不開門,她爬梯子翻牆頭過去或者就在坐在大房門口吆喝,「嫂子開開門,施捨碗飯吧,家裡揭不開鍋了。」

張氏怕餓著兒子跟孫子,少不得腆著臉央及孫氏,而且還得從私房裡掏錢補給孫氏。

如此一來也成了慣例。

就只苦了嚴青旻,天天要給嚴其華端屎端尿,至於能不能吃上飯,也得看胡寡婦臉色。

嚴其華每天活兒不少干,飯又吃不飽,還時不時被胡寡婦吆五喝六地罵,不由就想起薛氏的好處。

薛氏性子溫順,人前人後都把面子給得足足的,便是受了委屈,只會偷偷抹眼淚,何曾會呵斥牲口般打罵自己?

這一日便挑唆嚴青旻,「被這惡婆娘管著,日子沒法過了。你去找你娘回來,我把這毒婦休了,以後還是咱們一家五口過。」

嚴青旻早就受夠這樣的苦,趁胡寡婦去西屋討飯的空當,跑去找薛青昊。

薛青昊得了嚴清怡的囑咐,絕口不提薛氏住處,只從兜里掏出三文大錢,「你要是餓就買兩隻包子吃,早先娘說帶著你,你自己非要跟著爹。娘好容易得了清閑,你忍心再讓她回去受苦,我可不能。我現在姓薛不姓嚴了,那個家我半點不想回去。」

嚴青旻看著他滿臉意氣風發,身上衣衫乾乾淨淨,低頭又看著自己好幾天沒洗散發著尿水臭味的衣服,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薛青昊於心不忍,咬咬牙道:「等我回去問問姐,你過七八天再來。」

嚴青旻眸光一亮,「姐也跟你們一起住,沒讓官老爺接走?」

薛青昊不願多說,催促道:「我該回去了,回晚了被教頭罵。你也回去吧,免得寡婦找你麻煩。」

嚴青旻瞧著他的身影進了府衙,轉回頭往包子鋪買了三隻肉包子,直塞了個肚兒圓,

薛青昊回到號房,開始思量怎麼讓嚴青旻脫離那個火坑,最直接的法子還是請林栝去威脅嚴其華。

只要嚴其華鬆口不就可以接過來了嗎?

薛青昊興高采烈地找林栝。

此時早訓已經結束,林栝獨自站在演武場上,手裡攥一把角弓,抬臂、扣弦、拉弓、撒放,箭矢帶著風聲呼嘯而去,穩穩地扎在百步開外的紅心處。

林栝動作未停,再取一支箭,直到箭囊已空,才回頭問道:「有事兒?」

薛青昊將嚴青旻所說依樣說了遍,眼巴巴地問林栝:「能不能把三弟也接回我們家住?」

林栝毫不猶豫地說:「不能。」

薛青昊訝異地張大了嘴,「為什麼不行?你也知道,我爹……我爹,上次你要我姐的恩絕文書不就很順利?」

林栝俯視著他,淡淡道:「你姐是被你爹趕出來的,街坊鄰居都可以作證,只不過回去討要個文書,至於你弟弟,你爹可曾說過不要他的話?」

薛青昊啞然。

林栝再道:「你爹卧床不能起,你弟弟合該貼身侍候,這是孝道。我為什麼要攔著你三弟盡孝?再者,你娘跟你姐為了省錢,恨不得頓頓喝稀粥,她們光靠每天賣絹花能養得活你們這些人?我記得你說過,你姐七八歲上就能賺錢養家,你現在九歲多了,可為家裡賺過一文錢?什麼時候你能養活你跟你三弟,你自己憑本事去接他。」

說罷,調頭就走。

薛青昊聽得冷汗涔涔,趕緊追上去問,「那我要不要告訴我姐?我答應三弟問問姐。」

林栝問道:「先前你姐是怎麼囑咐你的?」

「沒怎麼囑咐,就是別讓三弟驚擾我娘,如果三弟找我,就給他幾文錢買吃的。我剛才給了他三文錢。」

林栝道:「要是你三弟再來,就把我剛才說的告訴他。於情於理,甚至於為你娘考慮,你都不應再提接他出來的話,也不該讓你娘和你姐跟著憂心。」

薛青昊悻悻地垂了頭,「我知道了。」

隔幾天嚴青旻再來的時候,薛青昊據實告訴他,「我考慮了下沒跟姐說,姐跟娘都不容易,姐沒日沒夜地做絹花,娘就給別人縫補衣裳,日子過得太苦了……這錢是林教頭給我的,你去買點吃的。等過兩年,我有本事能養活自己了,就能照應你。」

「姐真的不打算管我?」嚴青旻臉上露出不加掩飾的失望,「早知道,她被官老爺帶走的時候我就不應該來找你,讓她也嘗嘗這種苦日子的滋味。」

薛青昊急道:「你怎麼能這樣想,這跟姐有什麼關係?她以前供著你讀書,給你縫衣裳買紙筆,白對你好了?」

嚴青旻低聲嘟噥著,「就那一兩年有什麼用?我讀書比別人都好,要是能接著讀,肯定能考中秀才……還不是因為你,姐要供著你,就不管我了。」

薛青昊氣呼呼地說:「讀書什麼時候都能讀,長大自己賺錢照樣可以,你這腦子就是歪的,以後別來找我,我也不想管你。」

嚴青旻怨恨地瞪他一眼,抓起他掌心的銅板撒腿跑了。

嚴清怡全然不知自己又被嚴青旻記恨上了。

最近她做了許多絹花,但這陣子卻不太好賣,有時候一天賣不出兩支三支,好在薛氏接了補衣服的活兒,能多少貼補點生計。

針線活做久了,眼睛發酸不說,脖子也低得難受,嚴清怡便起身修剪月季。

不得不說,月季真是最值得養的花卉,不需要特別的照料,花卻是一茬接一茬地開,從四月開始,枝頭就沒斷過花。

嚴清怡把開花過的老枝剪下來,養在盛了水的瓦盆里,約莫半個多月的工夫就會生根,等根須長得旺盛了再移栽到土裡,這樣又是一株月季。

只可惜月季花不值錢,否則扦插了枝子拿到集市上賣,興許還能換幾文錢回來。

薛氏在廚房準備午飯。

薛青昊不在家,她們兩人的飯食簡單,通常就是早晨剩下的稀粥熱一熱,然後在園子里摘根嫩黃瓜或者蒸兩條紫茄子拌著吃。

薛氏本打算買幾隻下蛋的雞養著,可家裡沒有地,連人吃的糧食都不富裕,哪有東西餵雞?

兩人只能天天只吃素,唯獨薛青昊休沐時可以嘗點葷腥。

即便這樣,嚴清怡還是一天天出落起來,不但個頭躥高了許多,胸前也呈現出小小的突起,整個人越發地明媚艷麗。

薛氏既喜且愁,喜得是女兒長得花骨朵般的漂亮好看,愁得卻是家中窘困,連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法給她添置,身上的襖子都已經緊了,袖子也短了半截,露出雪白的腕子。

尤其,眼看著嚴清怡的生辰又快到了,每年就這一個生日,不管怎樣得給她縫件新襖子。

正當薛氏打算省吃儉用給嚴清怡買布裁衣裳時,林栝拎著兩塊布來了,紅著臉對薛氏道:「能不能麻煩嬸子幫我縫件衣裳,就用這塊鴉青色的布……工錢,工錢用這塊頂了吧。」

簡簡單單一件事,卻說得磕磕絆絆。

薛氏接過他手裡的布,鴉青色的是細棉布,另一塊是妃色的府綢。

她這個年紀已經穿不得這麼鮮亮的顏色,很顯然特意挑給嚴清怡的,想必是不好意思送,巴巴地找了這麼個理由。

薛氏本想斥他幾句,可看他臉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不由心軟,溫聲道:「行,你想做什麼式樣的?」

「什麼樣的都行,我不挑衣裳。」

薛氏頓覺好笑,彎了唇角問道:「那就跟你身上這件一樣的?」

林栝忙應道:「好,好,麻煩嬸子受累,我先回去了。」像被什麼猛獸追趕著似的,匆匆出了門。

薛氏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猛地想起來,嗔一句,「還沒量尺寸,裁什麼衣裳?」捧著兩塊布往廚房去,對嚴清怡道:「林教頭說做衣裳,這塊府綢是工錢,也不知打得什麼主意,尺寸也不量就走了。」

嚴清怡慢慢紅了臉,輕聲道:「那我估摸著做吧,做得稍微鬆快點兒,等入秋也能穿。」忽地想起來,林栝入秋就得到京都,說不定一別就是好幾年,真應該好生替他做件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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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家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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