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居
正陽門離六部最近,一般進京辦事的人都願意從這個門進城,故而這個門也最擁擠。
陸家雖是官眷,可在滿地貴人的京都卻根本不夠看,陸致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更沒有資本加塞進城,只能老老實實地排在後面等著。
蔡如嬌干坐在馬車裡,有些不耐煩,撅著嘴抱怨,「真慢,到底幾時才能進城?要不讓表哥使銀子打點打點?」
大姨母笑道:「初來乍到,規矩一些好,再稍等會兒,旁邊的車輛不也都等著?」
嚴清怡偷偷撩起車簾一角往外瞧。
旁邊停著三輛一色一式的馬車,黑漆車身嵌著如意紋的花梨木窗,車前張著三檐涼傘,涼傘是紅浮圖頂墨色茶褐羅為表紅娟襯裡。
萬晉朝的規矩,只有四品以上官員才可以張褐蓋,其中一二品官員可以用銀浮圖頂,三四品官員則用紅浮圖頂。
顯然是高官家眷。
這樣的人家,在京外完全可以橫著走了,可在京都依然是要規規矩矩地等,耍不起橫來。
嚴清怡暗嘆聲,正要垂下車簾,忽聽後面馬蹄聲紛沓而至,夾雜著皮鞭的破空聲,「讓開,讓開,老子的馬鞭可不長眼。」
緊接著一行五六人疾馳而來。
最前頭那人身穿青蓮色長袍,身形敦實,濃眉大眼,手裡亂揮著馬鞭,不正是羅雁回?
以前,在家中,羅雁回也是個急性子,心直口快的,但是還算懂規矩,在祖父跟父親面前總是恭恭敬敬的,沒想到在街頭,竟是這般跋扈。
城門口,密密地排了兩列等候進城的車輛,還有不少行人以及挑著菜的農戶,他快馬揚鞭,也不怕傷了人?
嚴清怡無奈地搖搖頭。
許是聽到吵鬧聲,旁邊馬車也有人掀開了車簾,露出一張稚嫩的小臉,看模樣只有七八歲,一雙眼眸烏溜溜的,甚是機靈。
見到嚴清怡搖頭,她也小大人般跟著搖搖頭。
嚴清怡莞爾一笑。
女孩也笑,露出腮邊一對小小的梨渦。
嚴清怡也有對梨渦,但是很淺,平常看不出來,只有笑的時候才若隱若現的。而這女孩的梨渦非常明顯,像是刻在腮邊似的,不笑也帶著幾分笑。
嚴清怡最羨慕這種梨渦,不由抬手指指自己臉頰。
女孩笑意更濃,眉眼彎得像月牙,張嘴做了個口型,只是不等嚴清怡分辨出來,旁邊伸出一隻大手,無情地掩上了車簾。
正好,前面車馬移動得快了些,終於輪到了陸家。
陸安平笑著呈上路引並陸致的名帖,又偷偷塞了只荷包。
守門軍士根本不加掩飾,攥住荷包捏了下收進懷裡,打量陸安平兩眼,仔細查驗過路引,又數數後面車輛,不耐煩地揮揮手,「走吧走吧,快點兒,別擋著路。」
車夫連忙駕車離開。
蔡如嬌小聲嘟噥:「不就是個守門的,收了銀子還這麼橫?咱們又不是一般平頭百姓,回去跟姨父說,讓姨父好生教訓教訓他們,真是目中無人。」
嚴清怡笑笑沒吭聲,就聽大姨母道:「你姨父剛接任,忙得不可開交,哪有工夫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那些人不過是小卒子,自有看不慣的去收拾他們。待會兒到了家,咱們且得忙活陣子。」
蔡如嬌立時轉移了注意力,笑著問道:「咱們住在哪兒,離皇城近不近?聽說護國寺每天頭一炷香最是靈驗,潭拓寺還有棵年歲極久的姻緣樹。我娘說,一定得去拜一拜。」
大姨母好脾氣地笑,「行,都去。等東西歸置好,家裡都安排妥當,姨母帶著你們到處逛逛。」
嚴清怡一邊聽她們說話,一邊透過車簾的縫隙往外看。
現在正走在東江米巷,東江米巷北面就是六部,這周圍的房子大抵都是六部官員居住,非常清靜且方便。
只是房價也高得離譜。
以前羅家貴為閣老,也只住了個大五進的宅院,好在還有個小小的花園。要是換到黃華坊或者思誠坊,同樣的價錢都能買個兩路的大庭院了。
美中不足,離國子監有些遠。
春秋兩季還好,冬天時,父親就會抱怨手凍得攥不住韁繩,腿也凍得發麻。
前世的羅雁梅每年都會做兩副厚厚的護膝孝敬給父親。
想到此,嚴清怡忽然生出個念頭,倘或羅家還住在南薰坊,父親仍是在國子監教書,那麼她每天掐了時辰在路邊等著,會不會就能見到騎馬上衙的父親?
只不知陸家到底是住在哪裡?
馬車一路過了南薰坊,又穿過澄清坊,進了東堂子衚衕。
嚴清怡暗自慶幸沒有再往北。
因為往北四條街就是勾欄衚衕、本司衚衕還有演樂衚衕,聚集了許多青樓妓館,教坊司也在那附近。
之所以知道得這般清楚,是因為前世魏欣家就在隔著兩條街的石槽衚衕,離勾欄衚衕更近。
嚴清怡有次前來做客,途中就遇到因為爭搶妓子而大打出手的兩幫人。
魏欣的姑祖母曾貴為先帝的淑妃,魏家是恩封得來的爵位。
積水潭那邊的好地角輪不到他們去住,只能在離皇城稍遠的地方挑。
魏家就選了石槽衚衕。
終於,馬車停在一座宅院門口。
有僕婦搬來車凳擺在車廂旁。
後頭馬車上的丫鬟與婆子已經趕過來,順次將大姨母及嚴清怡兩人扶下馬車。
大門口分男女站了兩排奴僕,最前頭的是個四十七八歲的長者,穿身深褐色長衫,唇角蓄著八字鬍,看模樣應該是陸府的管家。
見大姨母下車,長者俯身長揖,「見過太太、少爺及表姑娘,太太一路辛苦。」身後僕從「唰」地跪了一地。
大姨母笑道:「大熱的天,周管家何必親自出來,快快請起。」
旁邊陸安平眼疾手快已經周管家攙扶起來,「周叔,不知我父親在家還是在衙門?」
周管家「呵呵」笑道:「你們剛進城門,我就打發人給老爺送了信,老爺說等手頭上公事完了就回。」說罷朝身後道,「主子已經回來了,趕緊的,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便有個三十五六歲的婦人過來,笑著對大姨母道:「太太跟兩位表姑娘的屋子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傢具什物都齊全,被褥都鋪了新的,立刻就能住,就是屋裡擺設還沒有,老爺說等太太回來定奪。」
大姨母點點頭,「知道你是個能幹的。」回頭對嚴清怡兩人道,「這是彭姑姑,打十四五歲就跟著我,都二十年了,名義上是主僕,可論起來說是姐妹也不為過,你們可得敬著些。」
嚴清怡笑著給彭姑姑見禮,「見過姑姑。」
彭姑姑閃身避開,不迭聲地道:「使不得,使不得,奴婢當不起姑娘的禮。」
蔡如嬌見狀,笑盈盈喊了聲,「彭姑姑,」算作招呼。
一行人進了角門,繞過影壁,是長方形的外院。院內正中壘座太湖石的假山,假山上懸垂著綠色藤蔓,假山旁挖了口丈余見方的水塘,水塘以石子鋪底,僅三尺深,隔著水面能看到有紅色鯉魚游來游去。
假山以南是五開間的倒座房,假山以西另外隔出來兩間的小院,可供來客臨時落腳。假山北面是座如意門,往裡是二進院,陸家三位公子便住在此處,沿著抄手游廊繞過二進院,另有一座垂花門,進去之後便是正院。
正院較之外院更為開闊,正中一株鬱鬱蔥蔥的老桂樹,枝葉遮住了小半個院子,靠西邊另有棵石榴樹,榴花已開過,樹上綴滿了青色果子。
大姨母笑得合不攏嘴:「好,這兩棵樹好,吉祥。」
「可不是?」彭姑姑隨著笑,「就因為這兩棵樹,屋主一兩銀子都不肯通融,非得要足三千兩。」
「能磨得他答應賣已經不錯了,」大姨母笑道,「聽說屋主外放了?」
彭姑姑道:「對,好像謀了個極好的差事,又是在家鄉為官,他想三年任期結束正好致仕養老。院子本來是打算等孫子考中進士留京做官居住,後來想想即便考中進士,至少也得外放好幾年才有可能進京。正好咱們家誠心想買,他也就應了。」
大姨母點點頭,走進正房。
正房是五間外加東西各一間耳房,當中的明間是待客的廳堂,擺著太師桌並四把椅子,東次間靠窗盤了鋪大炕,炕上有炕櫃炕桌,隔著博古架則是東梢間,裡面放一張拔步床並衣櫃箱籠等物。
自正房出來,彭姑姑又指著東西廂房道:「蔡姑娘年長,住東廂房,嚴姑娘稍幼,住西廂房。」
大姨母笑著牽了蔡如嬌的手,「進去看看,有什麼不合意的地方儘管開口。」
廂房有三間,進門靠牆擺著長案,緊挨長案是張黑漆方桌,兩邊各一把黑漆木椅。北屋是卧室,擺了張架子床,掛了粉色綃紗帳子,床上被褥盡皆是粉色綉著大朵的月季花或者芍藥花,顯得溫暖明亮。
南屋與廳堂以博古架相隔,靠東牆放著一座頂天立地的大書架,書架旁是架黑漆高几。北牆開一扇高高的月亮洞窗,其下一張小書案,而靠著南窗則放了張羅漢榻。
因為陳設簡單,顯得屋子格外的空曠與單調。
蔡如嬌臉上隱隱露出失望之色。
大姨母看在眼裡,沒作聲,又對嚴清怡道:「去看看你的屋子。」
西廂房跟東廂房的陳設幾乎一模一樣,就只被褥不同,嚴清怡屋裡是石青色綉著墨綠色菊花圖樣,床上帳簾也是那種淡淡的天青色。
嚴清怡笑道:「很喜歡,勞彭姑姑費心。」側頭看向大姨母,「能不能跟姨母討兩隻花斛,我看廊檐下花草開得旺盛,想折幾支插瓶,或者到外院折幾竿細竹,也學著文人墨客湊個雅趣。」
大姨母眸中笑意閃過,口中卻「嘖嘖「有聲,「聽聽,我那幾隻箱籠還沒抬進來,都已經惦記著裡頭的東西了。」
彭姑姑湊趣道:「表姑娘知道太太拿她當親閨女待,這閨女跟娘親還見外?」
大姨母笑著拍一下彭姑姑的手,「還是你知道我,打心眼裡喜歡閨女。」
正說笑,門外傳來陸安平不滿的聲音,「我總算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受待見了,原來就因為我不是個姑娘家。」
卻是他帶著小廝將馬車上的箱籠抬了進來。
大姨母笑道:「我故意說給你聽,讓你心裡有點數,往後兩位表妹住在咱家,你可得多照應些,別讓人欺負了去。回頭把這話也說給安康和安順聽。」
陸安平笑應,「娘放心,我只把表妹跟安樂一樣看待。」又指著院子當間的箱籠問,「這些都要搬到哪個屋裡?」
大姨母道:「你們粗手笨腳的,不用你,我另外找婆子搬。」
陸安平做出一副受委屈的模樣,「唉,這就叫出力不討好,早知道娘嫌我笨,打在濟南府的時候我就不該動手。」
大姨母哭笑不得,斥道:「油嘴滑舌的,快出去吧。」
陸安平朝嚴清怡兩人點點頭,走出幾步,又回頭道:「我已吩咐了席面,說不定過會兒就送了來。娘累了一路,不用著急收拾,等吃過飯再歸置不晚。」說罷,闊步離開。
彭姑姑笑道:「大少爺到底長大了,知道體貼太太了。你說這麼個出色的小夥子,能文能武的,脾氣又好,以後也不知道便宜了哪家姑娘?」
嚴清怡只作沒聽見,仰頭去看樹上掛著的青石榴。
蔡如嬌臉色卻忽地紅了,咬咬唇,笑著對嚴清怡道:「表妹,我箱籠里也有幾樣好看的擺設,下午我收拾出來,你喜歡哪件儘管拿了去。」
「真的?」嚴清怡笑吟吟地看著她,「表姐是送給我了,還是就借我擺兩天,過些日子再討回去?」
蔡如嬌臉色更紅,先前是羞,這會兒卻是惱,可仍強露了笑意,「當然送給你,我送出去的東西絕不會要回來。」
嚴清怡笑道:「好,那就謝謝表姐了。」
過得片刻,婆子抬著食盒進來。
三人在廳堂用過飯,各自回房歇息。
蔡如嬌果然遣丫鬟送來一對晶瑩剔透的瑪瑙碟子,還有一隻尺許高的景泰藍細頸撇口春瓶。
嚴清怡親自去道過謝,回來將自己柳木箱子里的東西拿出來。
她帶的就是能穿出去見人的幾身衣裳,再就四五塊布,很快就收拾完了。
因要趕路,早晨起得早,這會吃過午飯就泛出困來,嚴清怡褪了外衣上床躺著打算睡一覺,迷迷糊糊聽著外間兩個丫鬟在說話。
「蔡姑娘真是大方,內院伺候的婆子丫鬟人人都賞了銀錁子,就只咱倆沒撈著。」
「這兩位在濟南府就不合,因為裙子還吵鬧過,不給也正常。」
「唉,真是倒霉,太太怎麼就選中了咱們伺候嚴姑娘,你瞧見沒有,就帶了只柳木箱子,輕飄飄的一個人都能搬動……以後看來是半點好處撈不著了。」
嚴清怡頓時睡意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