馭下
索性坐起身,穿了衣裳,思量片刻,揚聲喚道:「外頭誰在?」
春蘭與秋菊對視兩眼,一道走進來,笑問:「姑娘有什麼吩咐?」
嚴清怡道:「有些口渴,幫我倒杯水。」
春蘭應聲出去,片刻端了茶盅來,面色有些不安,「太太在歇晌覺,平常待客的好茶在箱籠里沒拿出來,我沏了壺下人們喝的茶,姑娘先將就著喝,等太太醒了再去討茶來。」
雙手將茶盅放在床頭矮柜上。
嚴清怡揭開盅蓋,有茶香入鼻,算不上好茶,但也不算太差,比起她在濟南府喝的艾葉茶或者荷葉茶要好得多。
水許是剛燒開,還有些燙。
嚴清怡不急著喝,輕輕地撥著水面上的茶梗,盅蓋碰到盅壁,發出清脆而細微的碰瓷聲。
秋菊猶豫會兒,問道:「姑娘可還有別的事兒,要是沒有,我們就先退下了。」
嚴清怡不說有,也不說沒有,唇角微彎帶一抹笑,饒有興味地瞧著兩人。
秋菊想走,又感覺不對勁兒,遲疑著站在那裡。
春蘭已先一步跪在地上。
秋菊忙跟著跪在旁邊。
嚴清怡收住笑容,端起茶盅淺淺地抿了口。
她就不信,大姨母調~教出來貼身伺候的丫鬟會不懂得看主子眼色,除非丫鬟根本沒把主子放在眼裡。
正值午後,烈日流火般照下來,地面升騰著熱浪,石榴樹被曬得垂了枝條,青色的果子無精打采地垂著,只有鳴蟬在不知疲倦地叫,為寂靜的午後添了些許嘈雜。
嚴清怡打開窗戶說亮話,「你們覺得跟著我受委屈,我也覺得委屈了你們。不如,我跟大姨母說,還讓你們當原來的差事。我這邊不需要人伺候,我什麼都能幹。」
春蘭與秋菊面面相覷。
能回去主屋伺候太太固然好,可要回不去呢?
太太吩咐她們跟著嚴姑娘自有太太的深意在裡頭,如果連這點事情都做不好,太太會容得了她們?
別說不能貼身伺候,可能連在主屋端茶倒水的差事都撈不著。最大的可能就是發送到外頭做些漿洗打掃的活計,或者乾脆就發賣出去。
短短數息,兩人心中已是轉了好幾個念頭,終於齊齊俯在地上,「奴婢願意伺候姑娘。」
嚴清怡淡淡道:「我家裡的情形你們也知道,除去府里每月發給你們的月錢,你們是不可能從我這裡得到什麼賞賜。」
春蘭低聲道:「每月月錢已經足夠,奴婢不求賞賜。」
秋菊也隨聲附和,「奴婢不敢奢望姑娘賞賜。」
「這是其一,」嚴清怡續道,「其二是,到我這裡來就得守我的規矩,我的規矩多,最緊要的就是忠誠。那種得隴望蜀,既巴結新主子又要討好舊主子的人,我用不起。想走的趁早走,咱們好說好散。」
春蘭心中大震,不由抬眸看向嚴清怡。
她正喝茶,一手托著茶盅,另一手掂著盅蓋,動作優雅神情淡然,那雙黑眸烏漆漆的,看不到底兒似的。
在濟南府時,春蘭隨在大姨母身邊見到過嚴清怡兩次,印象里她就是個生得漂亮的小姑娘,雖然懂事,但也有任性的地方,活脫脫是個小女孩的脾氣。
可現在瞧來,她冷靜淡漠的神態,卻彷彿發號施令慣了的上位者,有種令人不敢違逆的威嚴。
春蘭心一橫,再度俯在地上,「奴婢願意服侍姑娘,忠誠姑娘。」
秋菊猶豫不決,遲疑了好一會兒才道:「奴婢定然也會忠心於姑娘。」
嚴清怡「砰」將茶盅頓在矮柜上,「好,既然有這份忠心,我醜話說在前頭,以後要是做出背主之事,我絕不會輕饒,可記住了?」
春蘭秋菊齊聲應道:「奴婢記住了。」
嚴清怡放緩聲音,「可要是做得好,凡有我的好處也都少不了你們一份兒。你們下去仔細想想,今兒天黑之前還有的商量,等明天想改主意,可就晚了。」揮手打發兩人退下了。
明明是炎熱的盛夏,秋菊卻出了一身冷汗,悄悄湊在春蘭耳朵邊嘀咕,「表姑娘怎麼這麼厲害,看著有點嚇人,沒想到讓她給鎮住了。」
春蘭瞥一眼內室門口垂懸的門帘,聲音壓得極低,「這可是個主意大的,想必太太也看走眼了。」
秋菊連連點頭,「你怎麼想的,跟定這位了?」
「那還能怎麼辦?現下就是反悔,也回不到太太那邊,只能跟著往前走唄。」
秋菊又道:「就怕太太那裡交不了差,而且身契都攥在太太手裡,到時候發作起來,生死不由人。」
春蘭長長嘆口氣,「太太那邊先敷衍著,儘力把這位伺候好了再說別的。」
兩人低低說著話,就聽門外彭姑姑的聲音,「表姑娘醒了沒有,就知道躲懶,也不進去看著點兒,萬一有蚊蟲叮著咬著呢?」
春蘭笑道:「姑娘沒歇多大會兒就醒了,剛要了茶喝,打發我們出來了。」
彭姑姑道:「太太請姑娘過去說話,你進去回一聲。」
嚴清怡在裡屋聽到,撩了門帘出來,笑盈盈地道:「我正要過去呢,姑姑打發個小丫鬟喊一聲就是,大熱的天,還特特過來一趟。」
「一個院子里,沒多點兒路,也順便過來瞧瞧春蘭她們兩個是不是盡心。」
嚴清怡看著旁邊侍立的兩人,默了會兒,才笑道:「姑姑真會說笑,姨母送過來的人,怎麼可能不盡心?」
邊說邊走進正房。
剛進門就感覺一股沁入的涼意,自然是擺放了冰盆。
蔡如嬌已經到了,正坐在東次間的大炕上,手裡捏一把美人錘,替大姨母捶腿。
大姨母笑道:「這人上了年紀,腰腿不中用了,坐馬車走這幾天路,腰不是腰腿不是腿的,哪像你們,歇上一會兒,立刻又水靈靈的。」
蔡如嬌討好道:「大姨母可是半點不顯老,跟我們站在一起跟親姐妹似的。」
大姨母樂得笑開了花,「要真能回到十七八歲的年紀再活一世,可就是求也求不來的大造化。」
嚴清怡默默想著,自己豈不就是重活了一世?前世剛及笄,還沒等到成親就被屈打致死,這一世一定得好好活著,活到兒女成群,而且也得讓前世的爹娘和今生的家人都安康順遂。
正思量著,見丫鬟們已捧著好幾樣器具進來。
有鬥彩團花葫蘆瓶,鬥彩百鹿紋扁壺,一對粉彩牡丹紋的花盆,一對青花纏枝蓮紋梅瓶和一對青花釉里紅喜上眉梢的廣口罐。
樣樣都是好東西。
嚴清怡頗感驚訝,陸致是從五品的官員,每年俸祿約莫紋銀五十兩,加上冰敬炭敬貼補最多不過七八十兩銀子。
先前聽彭姑姑說買這座宅院花了三千兩,這會兒大姨母拿出這些瓷器也差不多一百多兩,而這肯定只是九牛一毛。
難怪有人說,地方官靠火耗、淋尖踢斛,每年有數不清的銀子到手。
陸致這般斂財,陸安平又哪來的底氣狀告羅家貪墨受賄?
嚴清怡冷笑聲,聽大姨母道:「先找出來這幾件,你們兩人各自挑幾樣,把屋子好生布置起來,以後有客人來,免得說屋裡太過冷清。」
蔡如嬌樂呵呵地指著那對青花梅瓶道:「表妹,你先前說想要梅瓶,這個就放在你屋裡吧,我不會插花,倒是想正經養兩盆花,我要了這對花盆。」
鬥彩跟粉彩都是釉下彩跟釉上彩結合起來的工藝,比青花更貴重,色彩也更鮮艷。
嚴清怡看破她的心思,卻不想跟她在這些地方計較,便笑道:「粉彩花盆好看歸於好看,只怕會喧賓奪主,遮掩了花木的顏色,還是用定窯白瓷或者青花瓷花盆養花更好。依我之見,表姐倒不如要了這兩樣鬥彩,鬥彩比粉彩更鮮亮些。」
蔡如嬌掩飾不住內心的詫異,脫口而出,「表妹怎麼會認識鬥彩?」
「濟南府文廟街有家瓷器店,掌柜的為人最是和善,我進去瞧過,裡面還有定窯、哥窯的茶盅,真正是精緻。」嚴清怡面不改色地撒謊,反正現在在京都,不會有人真往濟南府去求證。
聽到嚴清怡這樣說,蔡如嬌也有些猶豫,想一想便換成那兩樣鬥彩的器皿。
大姨母看著她們有商有量的,笑道:「你們再想想屋裡還需要添置什麼東西,列出單子來,回頭讓管家去置辦。千萬別見外,否則這樣缺了那樣少了的,還不是你們自己窘迫。」
說罷,讓旁邊叫雨荷的丫鬟取過紙筆,鋪在炕桌上。
這是要她們當面寫。
嚴清怡莫名生出一種感覺,自己好像是待價而沽的貨品,正在由客人掂量著能值幾兩幾錢銀子。
可大姨母所言不錯,如果現下不提出來,為難的還不是自己?
想到此,嚴清怡率先鋪開一張紙,把所需物品詳細地列了出來。主要是筆墨紙硯、筆筒筆洗等文具,然後是繡花繃子、成套的綉針、各色絲線,再有手脂面脂等物。
寫罷,吹乾墨,對大姨母道:「我想給我娘寫封信報個平安,還得麻煩管家幫我打聽一下哪裡有驛站,另外,閑暇的時候想找幾本書看著打發下時間,經史子集看不懂,如果家裡有山水遊記或者詩詞歌賦的,能不能借我讀一下?」
大姨母笑應道:「這個容易,回頭就讓你大表哥挑幾本送進來。」
這會兒蔡如嬌也把她想添置的東西寫好了,聞言附和道:「請大表哥多挑幾本,我也跟著學學。」
大姨母樂呵呵地說:「你們這麼愛上進,乾脆請個夫子來家。之前聽你姨父同僚的家眷提起,京都家的千金小姐個個精通琴棋書畫,不如你們也學一學,以後結識了別的姑娘,也有話可聊。」
蔡如嬌連聲道好。
正說著話,陸致從外院進來。
嚴清怡忙起身,趁勢將陸致看了個仔細。
四十六七歲的年紀,身形敦實,面方耳闊,跟陸安平的相貌頗為相似,看上去是個非常好相處的爽朗老者。
可一雙眼眸卻甚是犀利,帶著種審視的意味。
見嚴清怡與蔡如嬌行禮,陸致露出慈祥的笑容,話說得也漂亮,「你們離家千里到京都陪伴姨母,是你們的孝心,以後就把這當自己家,安心住下,千萬不要見外。」
嚴清怡兩人忙應了,又識趣地退下。
大姨母將兩人寫的字遞給陸致。
陸致大略掃一眼蔡如嬌的,又將目光落在嚴清怡那張紙上,問道:「這是哪家姑娘寫的?」
大姨母嗔道:「是三妹妹家,閨名叫做清怡的,剛才穿水紅襖子,個頭矮一點兒那個。」
陸致點點頭,「字寫得有些功底,以前讀過書?」
「她家哪有閑錢請夫子教書,是家裡小兒子跟著一個老秀才學讀書,阿清會來事兒,時不時地去問候聲,也跟著學了些皮毛。二妹妹家的阿嬌倒是正經請人教過寫字畫畫,蔡家銀子賺足了就想改換門庭,要不也不捨得把阿嬌送過來。」
陸致微微一笑,把紙放在炕桌上,「改換門庭還不簡單,只要得了貴人賞識,蔡家怕是要一步登天……你抓緊時間找人教教她們規矩,恩師九月初做壽,屆時帶了她們一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