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曲
陸安平動作很快,第二天一早就送來一箱子筆墨紙硯。
陸安康也著來了,手裡捧著幾本書。
因怕婆子說不清楚,陸安平站在桂花樹下,一樣樣指給嚴清怡看,「這一包是新墨,這包是舊墨,大盒子里是幾種湖筆,有兼毫有羊毫有紫豪,小盒子是寫大字的大白雲和大楷筆,再有盒畫畫用的大小紅花、蟹爪等,底下是各色紙張,表妹看著哪樣適用隨便用。」
陸安康猶不放心,吩咐婆子將大小盒子搬到西廂房,露出下面摞得整整齊齊的紙,「這邊兩刀是呈文紙,平常練字用,那邊是連四紙,寫字畫畫都可以,那兩刀是白咨紙,再有就是謝公箋、磁青紙,可以用來寫信寫帖子……不管寫字和畫畫,開始就得用適當的紙筆,否則用慣了連七紙,再往磁青紙上寫,不免心懷怯意,就寫不出該有的水平。」
嚴清怡失笑,敢情陸安康還對濟南府發生的事情耿耿於懷。
他說得確實有道理,但連七紙差不多三十五文一刀,而磁青紙一刀需要十兩銀子,寫壞一張就浪費一百文,平常人家的孩子誰敢隨意寫?
而且那時候她們連吃飯都困難,如果手頭有錢,怎麼會去買別人裁下來不要的紙邊?
他怎麼就不想想這點?
陸安平看到嚴清怡腮邊苦笑,胳膊肘拐一下陸安康,「你拿來的書呢?」
陸安康從旁邊丫鬟手裡接過書,不忙著遞給嚴清怡,先細細囑咐一番,「這是我平常看的,表妹一定要愛惜,千萬別折了角,也不能扯破頁,更不能灑上茶水洇了墨。」
嚴清怡連連點頭,正要去接。
陸安康不給她,續道:「表妹要是只看個熱鬧,青蓮居士詞藻華麗詞風奔放隨意,要是想學著作詩,就得好生研讀王摩羯和杜子美的詩,他兩人用韻平穩對仗工整,最容易學。另外,昌黎先生和六一居士都寫得好遊記,很值得一讀。」
啰嗦半天終於把手裡的五本書給了嚴清怡。
嚴清怡略翻幾頁,不由訝然,「這書是表哥自己抄的?」
陸安康傲然道:「那是自然,書非抄不能讀也……」正要長篇大論,被陸安平打斷了,「因怕表妹著急看,先往二弟那裡借了,等過些日子再去書肆里買。」
嚴清怡誠心向陸安康道謝,「多謝表哥。」
正說著話兒,蔡如嬌走來,嬌聲問道:「大表哥,我的呢,我也想借幾本書來讀。」
陸安平暗皺下眉,唇邊卻帶了笑,「好,我這便去找。」
陸安康不悅地說:「不能借給你,上次你哥還說你把他一本集子扯破了。」
蔡如嬌臉頰紅了紅,嘟著嘴解釋,「那又不怪我,是我哥往書里夾了幅小圖,我想要來看看,誰讓他不給的?他要是肯給我看,我才不稀得扯他的書。」
「不可理喻,」陸安康臉色黑得像鍋底,「我的書絕對不會借給你看,」又盯著嚴清怡威脅道,「你也不許借給她,否則就把書還給我。」
「憑什麼?」蔡如嬌嚷道,「同樣都是表兄妹,二表哥為啥要分出三六九等高低貴賤來?嚴表妹連書都沒讀過,她能看懂嗎?」
陸安康冷著臉道:「我不管,就是不借給你。」
吵嚷聲驚動了大姨母。
大姨母不由分說,先將陸安康罵了個狗血噴頭,「你一個大男人跟個小姑娘唧唧歪歪的,借本書看怎麼了,你多大了,表妹才幾歲?」
陸安康扭頭走了。
大姨母轉身又罵陸安平,「說讓你去書肆買,怎麼不趕緊買了來?」
陸安平忙道:「我這就打發人去,今兒指定買回來。」邁著大步也走了。
大姨母安撫蔡如嬌,「那些臭小子沒個省心的,別跟他們一般見識,往後阿嬌有什麼事情儘管跟姨母說,姨母教訓他們。當著下人的面的爭吵,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怎麼回事呢?」
蔡如嬌抽抽搭搭地跟著大姨母進了正房。
嚴清怡回西屋,問春蘭,「二少爺以前也這麼耿直?」
春蘭笑道:「可不是,二少爺愛書愛得快瘋魔了,他自己有間小書房,都是他親手抄的書,誰都不許動。太太常說,二少爺投錯胎了,應該投生書肆里,天天守著書過日子。」
嚴清怡「吃吃」笑,「那樣書肆里一本書都賣不出去,不得虧大了。」邊說邊動手,將文房四寶擺在南屋月亮洞窗下的書案上。
那大半箱子紙,分門別類地摞在書架上。
陸安平真是很細心,光是謝公箋就有杏紅、粉紅、淡綠、天青還有淺雲五種顏色,非常周到。
東西歸置好,嚴清怡試了試硯台,研出一池墨,給薛氏寫了封長信。詳詳細細地說了沿途經過的地方見過的風景,又說了陸家布局以及自己屋中陳設。
然後再給薛青昊寫信,不外是囑咐他用心習武,別斷著認字,要孝敬薛氏等等。
等墨干,用蠟油封了信皮。
另取一張淡綠色謝公箋給何若薰寫信。
信很簡短,只說了自己何時進的京,目前借住在姨母家,請她得空過來玩,不過寥寥數語。同樣用蠟油封了,拿著往正房去。
大姨母正詢問陸安平緣由,「平白無故地,怎麼就爭吵起來?」
陸安平無奈地說:「二弟就是那個脾氣,涉及到書是半點不通融……蔡家表妹又是人如其名,實在太嬌氣了。」
「姑娘家的名諱也能胡亂編排?」大姨母瞪他兩眼,「那阿康怎麼肯借給阿清?」
陸安平笑道:「還是因為在濟南府的事兒,二弟過意不去,特特找出各色紙箋準備賠禮的,再有我去府學衚衕拜會袁先生時偶遇嚴表妹,袁先生對嚴表妹頗為讚賞,回頭我說給二弟聽了。二弟估計把嚴表妹引為知己了,所以聽說她找書看,就把自己抄得那幾本拿過來了。」
「胡說八道,什麼知己不知己,怎麼越大嘴上越沒個遮攔?你爹說了,你跟阿康的親事都不用急,明年下場之後再說。都說低門娶媳婦,可也不能太低了,總得找個娘家有助力的,這樣咱家才能再上層樓。你爹都這般年紀了,撐死能再升一級,往後就得指望你跟阿康光耀門戶。」
陸安平笑笑,「娘放心,二弟學問做得好,一鼓作氣考個進士出來沒問題。我就跟著二弟佔個光。」
大姨母嗔一句,「你個沒出息的。」
話音剛落,雨荷掀了門帘回稟,「嚴姑娘過來了。」
大姨母道:「快請。」
嚴清怡笑盈盈地進來,瞧見陸安平愣一下,連忙道謝,「多謝表哥送的紙筆,剛才寫了兩封信,還請表哥代為送出去。」
將信呈給大姨母。
大姨母接過瞧了眼,見一封是送到濟南府的便沒在意,另一封卻是送往弓弦衚衕何府,遂問:「這是什麼人家?」
嚴清怡笑著解釋,「是濟南府李同知李老爺府里的表姑娘,我有次往那裡送絹花認識的,因談得來就彼此留了地址通過幾封信。我尋思著既然來了京都,總得知會她一聲,順便邀她來做客,不知行不行?」
大姨母思量片刻就明白了是哪個何府,笑道:「怎麼不行?姨母最喜歡熱鬧,巴不得家裡天天有客人來玩兒,本來我還擔心你們在這邊沒個年紀相仿的玩伴,這下好了,往後出門遊玩也有個作伴的人。」
將信交給陸安平,「趕緊打發人去送。」
陸安平含笑接了信,「那我去了。」
嚴清怡屈膝福一福,「有勞表哥。」
等陸安平離開,大姨母仔細地打量嚴清怡兩眼,回身從炕櫃最底下的抽屜取出只寶藍色錦緞的荷包,「是幾個銀錁子,以前過年時候傾的剩下這些,你留著賞人或者應急。你們年輕姑娘麵皮兒薄,有時候有急需的東西張不開嘴要,往後每月給你和阿嬌二兩銀子月錢。自己想買點針頭線腦或者饞個果子點心的就打發人出去買。」
嚴清怡婉拒,「一路從家裡出來,姨母沒少在我身上花銀子,這些天不管是吃的還是用的,都是以前做夢也想不到的好。姨父雖然有俸祿,但一人哪能養得了闔府這麼一大家子,我不能再累及姨母花費銀子。」
大姨母輕輕笑道:「你這孩子,跟姨母還見外?不瞞你說,單指著你姨父那點俸祿,連一兩個月的生計都維持不了,先前在嘉興,我還開著五間鋪子,多少能貼補點。我把你當親閨女,你也不用外道,該收就收著。過幾天何姑娘要是真來做客,她身邊的人也得打點著,你手頭沒有銀錢可不行。」
嚴清怡推辭不過只得收了,回到西廂房打開荷包。
裡面果然是十幾個大小不等的銀錁子,有鑄成梅花式樣的,有蓮花的,有葫蘆和金魚樣的,大的約莫八分銀,小的大概四分銀,個個都很精緻。
嚴清怡想想,翻出帶來的幾塊零碎綢緞,喚進春蘭問道:「你跟秋菊誰的針線活兒好?」
春蘭答道:「秋菊手巧會蘇綉,要是精細活兒最好讓她做,如果不太講究綉工,我也能應付。」
嚴清怡指著零碎布頭道:「就是做幾隻荷包,能見人就行,用不著太精細。共需要八個,你們倆人一道做吧,這兩天能做成最好。」
春蘭應著,將布頭拿出去,對秋菊說了。
秋菊嘀咕道:「做這麼多荷包幹什麼?不是急用銀子,拿出去換錢吧?」
春蘭警惕地回頭看了看,「少說話,讓你做就做唄……不過我覺得不至於,表姑娘剛來兩天,門都沒出過,就是想拿針線活兒出去賣也沒有門路啊。」
秋菊想想也是,再沒吭聲。
傍晚時分,陸安平再度進了內院。
這次卻是給蔡如嬌送新書,又帶了何家的口信,說是何家大姑娘陪著何夫人往鄉下田莊去避暑,要七月初才能回京。何家每隔兩三天會派人去田莊回事兒,屆時會將書信一併帶過去。
嚴清怡再度謝過陸安平。
過得兩天,春蘭兩人把荷包做出來,嚴清怡收到了何若薰的回信。
信上表達了對嚴清怡進京的驚訝和歡喜,又抱怨田莊其實並不比京都涼快,但是她們田莊後面山上有口石潭,四周用籬笆圍起來,就可以進去鳧水了,不過潭水涼,只能正午的時候下水。最後感謝嚴清怡的邀請,許諾回京后一定會到陸家來。
嚴清怡笑著讀完,將信收進匣子里,拿起兩雙才做好的細棉布襪子到正房去找大姨母。
為了舒服,襪底用了兩層棉布,襪口用水草紋封邊,再綉數朵小巧的桂花點綴其上。
看起來雅緻又大方。
大姨母讚不絕口,「穿在裙子裡頭的東西,綉什麼花兒朵兒的,白費這工夫別人又看不見。」
嚴清怡笑道:「別人瞧不見,可咱們知道,想一想也高興。再說,如果到相熟的人家去,姨母脫掉繡鞋上炕,可以裝作渾不在意地顯擺顯擺。」
大姨母笑得合不攏嘴,「偏你有這些心眼兒,不過這麼漂亮的襪子不顯擺出去確實可惜了。我先收著,等出門做客的時候穿。」
蔡如嬌見狀,心裡便有些不自在。
在蔡家,她向來是被捧著被哄著的那一個,何曾想過做針線活兒去奉迎別人,就是她親生的爹娘也沒穿過她親手做的東西。
一時既嫉妒嚴清怡伏低做小地討好大姨母,又懊悔自己怎麼沒事先想到這一招。
她是會做針線活的,平常懶得做而已。
好在,她腦子也算機靈,讓丫鬟秀橙抱了琴過來,「我給姨母彈首曲子解解悶兒。」
大姨母連聲道好。
嚴清怡也凝神聆聽。
琴聲起,飄渺清越,猶如置身高山之巔飄忽不定,旋即淙淙錚錚似山澗清泉順勢而下。
正是相傳千年的古曲《流水》。
泉水淌過寂靜的山林,流過平緩的山坡,飛瀑般傾瀉于山谷之中,匯入山泉,琴聲也時而高亢時而清冷時而澎湃時而明澈,最後緩緩收勢。
嚴清怡贊道:「洋洋兮志在流水。」
蔡如嬌面露得色,問道:「你也知道這琴曲?我琴棋書畫都學過,但是最喜歡彈琴,所以把琴也帶來了。」
嚴清怡道:「表姐都學過哪些曲子?」
「十幾曲吧,」蔡如嬌扳著指頭數,「《高山》、《流水》、《廣陵散》都學過,不過練得最多的就是《流水》和《佩蘭》。」
大姨母頜首笑道:「阿嬌這手琴彈得真不錯,《流水》也罷,《佩蘭》也罷都是好曲子,以後要勤加練習別落下了。」
高山流水覓知音,而《佩蘭》……嚴清怡頓時想起「蘭生空谷,無人自芳;苟非幽人,誰與相將」的句子,這不是自比為空谷幽蘭欲尋知己的意思嘛?
嚴清怡不由看向大姨母。
大姨母笑容親切,目光里有不加掩飾的慈愛,「阿清,你也得學學彈琴。」
嚴清怡赧然道:「我對詞曲韻律一竅不通,大姨母還是別難為我了。有這個工夫,不如我再給你做兩雙鞋。」
大姨母暗忖,這樣也好,蔡如嬌能撫琴能作畫,嚴清怡寫一筆好字又做得好女紅,說不定哪根藤上能結個瓜。
說不定貴人還真就不喜歡聽琴曲呢?
如此想著,便沒要求嚴清怡非得學琴。
再過幾天,何若薰果真遞了帖子上門,和她一道來的還有位嚴清怡壓根沒有想到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