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酒
蔡如嬌平常愛穿水紅、銀紅等鮮亮顏色,難得穿月白色,竟是出人意外的漂亮,而且因為褙子上綉著大朵大朵的牡丹花,並不顯得素淡,反而更添幾許喜慶。
「好看,好看,就跟畫上的仙女兒似的,」大姨母仔細打量后,連聲誇讚。
蔡如嬌來之前已經對著鏡子照過,自認為也非常漂亮,可聽大姨母這般誇獎,半是得意半是羞澀地道:「姨母慣會拿我們尋樂子。」
大姨母「嘖嘖」兩聲,對嚴清怡道:「瞧瞧,說真話都不愛聽,以後就說阿嬌跟鍾離春一般,她便高興了。」
嚴清怡抿著嘴兒笑。
蔡如嬌搖著大姨母手臂撒了會兒嬌,問嚴清怡,「表妹的衣裳做好了嗎?」
嚴清怡笑道:「這幾天趕著抄詩集,只把衣裳做出來了,花還沒綉,秋菊身上不爽利,我沒讓她多費神。」
蔡如嬌搖頭,「表妹太好說話了,花銀子買下人就是來幹活的,你還當小姐給伺候著?」
「這倒不是,」嚴清怡解釋,「她平常沒閑著,過上這三四日就好了,否則累出病來更是麻煩。」
大姨母一聽就明白,壓低聲音道:「女人家每月都有這麼幾天,歇著也就歇著了,你們兩個來了癸水沒有?」
蔡如嬌恍然,看嚴清怡兩眼,搖搖頭。
嚴清怡也搖頭。
大姨母叮囑,「以後來小日子時候可得記著千萬不能貪涼,也別累著。」
兩人俱都羞澀地答應了。
大姨母含笑點頭。
蔡如嬌與嚴清怡在相貌上都隨薛家人,皮膚白凈,又長了雙大眼睛,有三四分的相似。只是蔡如嬌臉盤略方鼻樑挺直,性格上跳脫歡快,嚴清怡則生著圓潤的鵝蛋臉,鼻頭有些趴,因為腮邊那對時隱時現的梨渦,整個人顯得嬌嬌柔柔的。
兩人並肩而立,宛如一對姐妹花,各有各的美。
大姨母笑著吩咐,「阿嬌先把衣裳換了,阿清抽空早點做出來,下個月你姨父恩師整滿六十六,咱們一道去賀壽。」
嚴清怡好奇地問:「姨父的恩師是哪位?」
大姨母道:「是張弦張大人。」
嚴清怡心頭一跳。
張弦是翰林出身,先在吏部為主事,后升遷至禮部任侍郎,沒幾年就成為禮部尚書忝作內閣群輔之一,跟祖父羅振業私交頗篤。
每年生辰,羅家都會費盡心思地打點壽禮。
而六十六歲大壽……記得娘親蘇氏是帶她一道去的,那天皇上賜了柄老壽星的桃木拐杖。
可巧張大人正在內院,司禮監的范大檔親自送到裡頭。
柔嘉公主也去了。
就是那天,柔嘉公主相中了幾位世家女子,才有了來年春天的桃花會。
桃花會上,羅雁回結識了陸安平。
記憶中那些殘缺不全的片段終於連在一串,嚴清怡既是期待又是緊張,一顆心「砰砰」直跳。
蔡如嬌看出她的異樣,問道:「你怎麼了?」
嚴清怡恍然回神,「聽說主考官都是一二品的大官,天天陪在皇上跟前的。我怎麼有點害怕呢?」
大姨母笑道:「這些老大人官做久了天生有種官威,不怪你害怕,就是你姨父在張大人跟前,也規規矩矩的不敢有半分放肆……老大人對家裡門生子弟嚴苛,對你們小姑娘不會板著臉,再者賀壽的人多,能不能見到張大人還不一定。我帶你們主要是去見見世面,再結識幾個好朋友。對了,正好今兒得空,我給你們講講去做客的規矩,免得鬧出笑話。」
蔡如嬌與嚴清怡都乖巧地聽著。
連續幾日,大姨母得空就給她們講規矩,挑剔兩人的坐走行立。
蔡如嬌性格跳脫單是走路就被挑出許多不當之處,嚴清怡倒還好,但為了不叫大姨母生疑,不讓蔡如嬌記恨,少不得也做出些紕漏,被大姨母指責了好幾次。
蔡如嬌麵皮兒薄,連番被挑刺臉上就掛不住,拉著嚴清怡訴苦,「姨母太苛刻了,京都的小姐真就行不動裙笑不露齒?我看魏家五姑娘跟何大姑娘也沒那麼講究啊?何姑娘笑起來嘴張得大,露出來好幾顆牙。」
嚴清怡禁不住笑,「在私底下沒有長輩在,可以自在些,但是當著眾位夫人太太的面兒,肯定要注意舉止。就好比,五姑娘去南屋找書看,在咱們這裡根本沒什麼,如果到了張大人家中,她能那樣亂翻東西嗎?自然不會。」頓一下,又補充道:「姨母也是為了咱們好,我聽說有些勛貴夫人會趁機相看兒媳婦。」
蔡如嬌眸光頓時亮了亮,「真的嗎?」
「你沒聽何姑娘說花會詩會的,女眷這種聚會一來是多結交些人以後走動,再就是帶著閨女出門給別人相看啊。要是咱們總不出去走動,誰知道姨母家中有兩位表姑娘,而且都這麼好看?」
蔡如嬌給逗樂了,捂嘴笑道:「你可真有意思……說起來魏姑娘聲音真粗,跟個男人似的,乍聽她張嘴嚇了我一跳,難怪她開頭不說話,嬌滴滴一個小姑娘怎麼長了副公鴨嗓子。何姑娘聲音倒好聽,就是長得丑,兩眼離得太寬了,嘴也大。」
嚴清怡頓時沉下臉來,「表姐別這麼說,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我覺得她倆都很好,性情爽快又隨和,要是她們知道你背後排揎她們,以後怕再不跟你往來。你想想,要是有人背後議論你,你心裡高興?」
蔡如嬌訕然道:「我就隨口說兩句,又不是說她們不好……你不會背後告狀吧?」
嚴清怡道:「我才不幹這種傻事,枉做小人。」
「那就好,」蔡如嬌放心地笑笑,順手拿起長案上抄好的一沓字紙,問道:「你沒正經讀過書,怎麼練出來這筆好字?」
嚴清怡道:「寫得多唄,家裡窮買不起紙筆,就折了柳枝在地上寫,你光看到抄好的這些,還沒看見廢掉的呢。」說著從案面下的抽屜掏出一大摞紙,「就是寫廢的。」
蔡如嬌咋舌,「你寫了這麼多,難怪沒工夫做衣裳。像這些抄錯一個半個字的,塗了另寫便是,幹嘛要重抄?真不嫌麻煩。」
嚴清怡笑一笑,「要是自己看也就罷了,是抄了送人的,應當盡心儘力。都是互相的,你待別人盡心,別人也待你盡心,你待別人寬厚,別人也待你寬厚。」側頭看春蘭與秋菊都不在屋裡,略略低了聲音道:「就像前幾天,你說下人買來是幹活的,不能當小姐伺候,理雖然是這個理兒,可話不能這麼說。屋裡還有別人,保不齊就傳到朝霞跟彩霞耳朵里,她倆聽了會怎麼想,陽奉陰違倒罷了,萬一哪天背後給你使絆子呢?」
蔡如嬌默默思量片刻,心悅誠服地道:「你說得對。」
經過這一次,蔡如嬌明顯對嚴清怡好了許多,連大姨母叫了人牙子過來買人,她也讓了嚴清怡先挑。
嚴清怡承她的情,選了兩個十歲出頭的,分別取名夏荷冬梅,正好湊成一年四季,又指了另外兩個,建議蔡如嬌要了。
大姨母笑著對蔡如嬌道:「這兩個我也覺得好。」
蔡如嬌懵懵懂懂地,「沒看出好在哪裡?」
嚴清怡悄聲道:「二姨母怕你在外面住不慣,特意讓朝霞彩霞跟著來伺候,她倆年紀都大了,過不了兩年就要放出去,現下這兩個十三歲,正好接上來。這是其一,其二是,你不愛做女紅,可你貼身衣物得有人做,湖藍襖子針線活好,蜜色襖子那個看著穩重,多少能提點你。」
蔡如嬌嘆兩聲,「你想得真周到,看起來我才是個妹妹,什麼也不懂。」
嚴清怡笑道:「我跟你不一樣,你在家裡諸事不管,只有二姨母給你打算,我是長姐,要管著底下的弟弟,操心慣了。我倒是羨慕你,多好啊!」
大姨母嘆道:「各人的命數,上天早就定了的。以前我做閨女時,你們外祖父最疼愛小閨女,他都沒抱過我跟二妹,卻一手抱著三妹一手提筆寫字。你們外祖父早就說定了捨不得她出嫁,要招婿,把家裡宅子物件都留給她。那會兒我也羨慕三妹,可現在來看……世事無常啊。」
嚴清怡神情有些黯然。
她又何嘗不是?
前世生在福窩裡,不愁吃不愁穿,何曾想過會有為人奴僕的一天,更沒想過轉世重生,會連飯也吃不飽。
夏天頂著烈日賣杏子,冬天迎著寒風賣絹花。即便這樣,也只能勉強度日。
想起過去,不免又想到濟南府的家。
也不知家裡情形如何,薛青昊由林栝看著,應該不用擔心,就怕薛氏按捺不住去找嚴青旻。薛氏性子綿軟,要是讓她對上胡寡婦,是絕對占不了便宜的。
如果舍下銀兩能把嚴青旻接出來倒罷了,最壞的就是薛氏被牽連進去,不但沒撈出嚴青旻,反而要掏出銀子貼補那個無底洞,
嚴清怡扳著指頭數算。
從京都往濟南府差不多七天,驛站快馬有三四天就能到。
她上次寫信到現在都快一個月了,卻沒收到隻言片語,真讓人擔心。
可擔心也沒辦法。
嚴清怡只能鋪開紙,再寫一封信。
秋風徐起,天氣終於不再那麼燥熱,桂花樹星星點點綴滿了米白色的花骨朵,空氣里瀰漫著桂花清雅甜糯的香氣。
嚴清怡分別給何若薰和魏欣寫信邀她們來賞桂花,信箋用桂花熏過,沾染了淡淡甜香。
魏欣如約帶來酒麴、江米和白糖。
大姨母巴不得能夠討好這兩人,特地吩咐人把閑置的小廚房收拾出來,又專門撥兩位婆子給她們打下手。
四人根本顧不上賞桂花,一頭扎進小廚房,忙活了將近兩個時辰,總算把江米發酵上了。
過得三天,江米發出酒釀,魏欣又來一次,將酒釀搓下來,用細羅篩了,下鍋燒開,放涼后加入白糖和桂花,然後灌進洗乾淨的罈子里。
壇口用細棉布封住,拿麻繩結結實實地捆了,外麵糊一層泥巴,最後再包一層布。
魏欣釀的酒用紅布包著,嚴清怡釀出來的用藍布包著,在何若薰及丫鬟婆子們的見證下,埋到桂花樹下。
魏欣得意地拍拍手,「大功告成,臘八那天我來起酒,不能臘八,臘月初六我們起酒,看看到底誰釀得口味好。」
嚴清怡言笑晏晏,「拭目以待吧。」
雨荷端來茶水點心,「太太說姑娘們忙活大半天,趕緊坐下歇會兒。」
嚴清怡笑著接過,將三人請到屋裡坐下。
門窗洞開,透過雕花窗欞能看到桂花滿樹,石榴低垂,風溫潤清涼像是多情人的手。
何若薰愜意地靠在玫瑰椅背上,望著已經鼓脹脹的石榴笑道:「約莫十幾天就熟透了,也不知甜不甜。」
魏欣捏捏她的腮幫子,「才糟蹋完人家的桂花,又惦記著石榴了。」伸手從碟子里取過一隻點心往她嘴裡塞,「堵住你的嘴。」
何若薰張嘴咬一口,嚷道:「怎麼是綠豆糕?」
何若薰不愛綠豆糕,愛吃的是魏欣。
魏欣將剩下的吃了,突然想起頭一次來的時候,嚴清怡特意讓上了兩塊綠豆糕,不由側頭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愛吃綠豆糕?」
「我不知道你愛吃,我是自己愛吃。」嚴清怡笑著回答,「上次的綠豆糕是我們濟南府的做法,我覺得比京式點心好吃,想讓你嘗嘗。」
魏欣著意地看她兩眼,笑了,「我原來沒打算來的,阿薰強拉著我,說有個很有趣的人,肯定跟我合得來,沒想到還真是。」
嚴清怡頗為感慨,前世她跟魏欣就要好,跟何若薰並不算熟,這一世卻是先認識何若薰,而兜兜轉轉跟魏欣還是合得來。
這也應該算是緣分吧。
思量間,就聽魏欣問道:「再有半個月是張閣老生辰,你們要去嗎?」
何若薰搖頭,「我家跟他沒什麼往來,頂多會備份賀禮,人肯定是不去的。」
「你不去多沒意思,」魏欣失望地嘟噥一句,旋即興奮起來,「聽說柔嘉公主是要去的,幾位閣老肯定也會去,這下子估計張閣老家裡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
「真的?」蔡如嬌訝然,「公主也去給閣老賀壽?柔嘉公主長什麼樣子?」
魏欣賣關子,「等你去了就知道,而且柔嘉公主可不只是賀壽,還有別的事情呢。」
嚴清怡的心思卻完全不在柔嘉公主身上,她滿腦子想得都是見到蘇氏該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