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來喜訊
本以為長女皖月躲過一劫是福大命大,祖宗保佑,沒想到是皇帝暗中援手。
周太傅心中意外之餘,頗為感激。他想了想,吩咐女兒:「你以後就在家裡吧,先不要去白雲庵了。」
周皖月略一躊躇,點一點頭:「是。」
長女安然無恙待在家中,周太傅不免又開始操心次女周令月的事情。
雖然她能適應書院生活,也從未抱怨過苦,可他這做父親的,到底是不放心她一個姑娘家和一群半大的少年整日相處,在一處讀書。
月底時,周令月回家休息,看見姐姐,自是歡喜。可是當父親提出她在書院讀書不合適時,她愣了一愣:「怎麼了?」
一開始不是同意的嗎?
「不是不同意你讀書,主要是只你一個女子……」周太傅嘆息。
「那再多去一些女學子不就好了?」周令月一臉的理所當然,「反正我打聽過了,崇德書院不是不收女學子。」
周太傅擰起了眉。
「對了。」周令月精神一震,「最近白大人新寫了文章,爹爹讀了沒有?」
「……」周太傅嘿然一笑,並不回答。
白青松的新文章最近引發了熱議,周太傅自然也有耳聞。
周令月又道:「爹爹,人家白大人說的很對啊,書院里很多人都在議論。我看山長他們,也有招收女學子的意思,到時候就不是我一個人了。」
她眉飛色舞,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周太傅皺眉,他心裡很清楚,如果之後有女子讀書求學,如果白青松文章里說的都成真,那麼這世道肯定會發生不小的變化。
他自己是希望安穩,不想有亂七八糟的事情,並不想看到變革,但是瞥一眼女兒,一點點私心讓他覺得好像也不是不可行。
「爹爹?」周令月覷著父親的神色。
周太傅擺一擺手:「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你先回去歇著,這兒沒你的事了。」
周令月「哦」了一聲,耷拉著腦袋走了。她暗暗撇了撇嘴,心說,你把我叫過來,又跟我說沒我的事了。反正什麼都是你說了算。
—
繼白青松白大人之後,周太傅也新寫了文章。他把重點放在女性接受教育上。
這篇文章,程尋也看了。在她看來,周太傅的觀點相對於白大人來說,略有些保守了。
周太傅強調給女性受教育的權力,並不是因為男女平等之類,而是考慮到女性將來會成為母親。
兒子在成長時期,尤其是未進學時,接觸最多的不是在外謀生的父親,而是十月懷胎生下他的母親。
如果他的母親知書達禮博學多識,肯定能更好地為兒子起到啟蒙作用。
孟母三遷,畫荻教子。
毫無疑問德才兼備的母親更利於孩子的成長。
周太傅洋洋洒洒一大篇后,給出了重點,建議興辦女學。
……
不過不管觀點怎樣,對程尋而言,這篇文章都出現得甚是時候。
她略一琢磨,不知道周太傅做這樣的文章和他的女兒周令月有沒有關係。
前不久白大人關於女性的文章傳遍京都,如今熱度還沒完全降下,周太傅的這一篇文章就又出世了。
京城裡消息傳的快,讀書人也多。
周太傅的新文章也引起了熱議。
太上皇還在位時,曾出過程氏女因才華而被定為太子妃的事情。——這還沒過多久呢。
如今新皇繼位不久,看這風向,大約對女子有才這一點,並不反對?
有白大人和周太傅這兩篇文章帶頭,也有人跟著試探著寫或支持或反對的文章,都頗有影響。
—
程尋每日到崇文館工作,段和似乎對此極為感興趣。只要一出新文章,他那邊就有謄錄好的。他會念給程尋聽,還要同她一起分析。
「你當初是不是也這麼想?」段和不知怎麼,把話題轉到了程尋身上,「誒,抱歉,我忘了,你當初讀書是有原因的。」
他記得先帝的說法,似乎是她的孿生兄弟被過繼出去,她母親憂傷成疾。她扮成兄長模樣去讀書,就為了哄母親高興。
程尋正在想事情,聞言「啊」了一聲,片刻后回過神來,擺一擺手:「也不是。」
近來的事情讓她隱約有種思想變革即將到來的感覺。
這些天關於女性究竟該怎樣怎樣的文章很多,國子監、書院等讀書人聚集的地方議論此事者很多。
白大人周太傅他們名聲極響,自有擁戴者,認為他們說的很有道理。可也不乏反對者,依然覺得女性讀書不可取。而且真要讀書的話,在家中請夫子,不也行嗎?——當然,請夫子單獨教授確實比進統一的書院讀書麻煩許多。
茶館酒樓等地的說書人據說也換了新的故事。——這一點,程尋也不奇怪,書院的說書人一向是緊跟時代潮流的。
大周對思想的禁錮並不算多嚴重。——只要不辱罵朝廷,不辱罵皇室,沒有煽動霍亂朝綱就行。——事實上,太上皇和姚氏之間的動人愛情作為帝后恩愛的典範,在民間廣為流傳。
對朝廷的正面誇讚或議論,朝廷並不阻止。
聽三哥程瑞說,現在已經出了好幾個關於才女的話本子和演義故事了。甚至茶館里近來最流行的就是女狀元的故事。
「想什麼呢?」段和伸手在程尋面前晃了晃,試圖喚回她的注意力。
「啊?我在想,如果媒體再發達一些就好了。」程尋輕聲道,「紙筆相傳畢竟有點慢。你說,發行報紙怎麼樣?」
「什麼?」段和沒聽明白。
程尋解釋:「和朝廷的邸報差不多,都是文章,統一刊印,發放各地。不過上面不一定是朝廷政令,可以是文人墨客孫做的文章。」
「何必這麼麻煩?」段和不解,「邸報上才能有多少東西?而且,哪個書局願意給你刊印?」
他本想說這得朝廷應允,轉念一想,算了,不說了。
程尋沉默不語,心裡暗暗琢磨著可行性。
「你是想搗騰個《新青年》?」系統冰冷的電子音忽然響起。
程尋微怔,繼而思緒急轉。《新青年》?她連連搖頭,不是不是。
不過思想解放的話,肯定有好處。
—
程尋在這樣的潮流中,和父親程淵商量了一下,也刊印了一些曾祖父的手稿。
而程淵也寫了點東西,並且強調了一下崇德書院面向天下有才之士招生。不問年齡,不問貧富,不問男女。只要德行好,才學好,能通過書院的入學測試,書院都會接納,如果家境實在太差,還會酌情減免束脩。
程尋心說,這也算是為自家書院打廣告了。
不過看起來廣告效果不錯,還真又有不少人來崇德書院讀書的。
在新報名到來的學子中,竟然還有姐弟兩人。
程啟有些詫異,這是第一個光明正大以女性身份來報名的學子。他不覺多看了兩眼。
「看什麼?不是說,崇德書院也收女人嗎?」說話的是弟弟木長青。他身形微動,將姐姐擋在了身後。
程啟點頭:「確有此事,只要能通過入學測試,不論男女,皆可進書院讀書。」
但是真有姑娘來,他還是很震驚啊!這連女性身份都不遮掩一下,大喇喇就穿著女裝來了?
姐姐木芙蓉瞧了弟弟一眼,低聲道:「我,我能通過測試的。」
程啟頷首,並未多言。
他看這姐弟二人,心中頗覺驚訝。弟弟看起來頗為無禮,姐姐看著有些怯懦的模樣。這樣的姐姐,怎麼會來讀書?
不過他沒有多想,讓他們去接受測試。
結果教程啟很驚訝,姐姐通過了,弟弟卻沒有。
得知結果,弟弟當時就臉色一沉,惱怒道:「走,這書院我們不讀了!」
他一把拽著姐姐就走。
程啟道:「學子木芙蓉,通過了入學測試,她可以留下來讀書。」
「不讀了不讀了,我說不讀你沒聽見嗎?」木長青翻了翻眼睛,「她就是陪我來的,我不讀書了,她還讀什麼?」
他態度無禮,程啟當即心裡一沉,面上卻絲毫不顯:「學子木芙蓉,你可願在書院讀書?」
「快說,你不願意!」木長青拽了姐姐一下,「快點!」
然而,木芙蓉卻緩緩抬起了頭,一字一字,小聲卻堅定,「我,我願意的。」
「你聽到了吧?她一點都……什麼?!」木長青驀然變色,狠狠攥緊了她的手腕,「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木芙蓉瞬間紅了眼眶:「我,我……」
「張芙蓉,你出息了啊,你以為你能……」木長青話未說完,只覺得肩頭一酸,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回頭看向黑沉著臉的書院夫子,「你……」
程啟暗暗使勁兒,低斥:「放手!」
木芙蓉忽然掙脫了弟弟的束縛,閃身躲到程啟身後,小聲哭道:「夫子救我!」
這是程啟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況,他能看出來,這姐弟之間不簡單。迎著木長青那滿是怒火的目光,程啟轉向木芙蓉,溫聲道:「你別怕,在崇德書院,沒人能把你怎麼樣。」
程啟素來不想給書院招惹麻煩,然而此情此景卻不由得他不管。他鬆開手,對木長青道:「書院有書院的規矩,想進書院讀書,必須通過入學測試。你沒通過不要緊,如果真有心向學,多溫習功課,好生準備,下次通過入學測試了,書院照樣歡迎你。」
暼了一眼低垂著頭的木芙蓉,他繼續道:「至於令姐,她通過了入學測試,她自己又願意留下,書院不會把她拒之門外。」
木長青盯著程啟身後的人瞧了好一會兒,才冷笑道:「她沒有束脩也收?」
「束脩?」程啟皺眉。
木芙蓉急道:「夫子,我有的。我有束脩。」她說著拔下頭上的金簪:「夫子,這個夠了嗎?」
程啟還未回答,就見那木長青臉色一瞬間變得難看至極。他胸膛劇烈起伏,說一句:「張芙蓉,真有你的,別以為這樣我就拿你沒辦法了。」一甩袖子,竟揚長而去。
他剛一走,程啟就聽到身後異動,一回頭,見那個不知道究竟是張芙蓉還是木芙蓉的姑娘面色蒼白,身體踉蹌。
程啟皺眉,猶豫要不要扶時,那姑娘已經自己站穩了。
「到底怎麼回事?你去書院讀書,你家裡人不同意?」程啟皺眉問。
木芙蓉搖頭,眼中噙淚。
程啟頗覺棘手,眉頭擰成了疙瘩。他問也問不出什麼,隱約覺得自己好像招了個麻煩進來。
他鮮少與女性打交道,接觸多的也就是家人。可這個新來的女學子,他想得基本了解一下情況,才好另行安排。
正好今日小妹呦呦在家,他不好問的,可以讓呦呦問。
—
程尋染了風寒,這幾日吃了葯,已經好多了,不過還未徹底痊癒,就告了假,在家中休息。
二哥程啟來找她,將書院新來了一個女學子以及方才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讓她問一下究竟是什麼情況。
「來了個女學子?沒有女扮男裝?」程尋詫異。
程啟擺手:「不是說這些,你問問她是什麼情況,別又招個麻煩。如果不是方才情況看著不對,我……」
程尋笑笑:「好了,我知道了。」
「辛苦你了。」程啟輕聲道,「你身體沒事吧?本來這事不該讓你問的,我實在是不方便,想來想去又沒有合適的人。上次那個周小姐,就讓你幫忙安頓。這回又……。」
「我明白的,二哥。這不是什麼大事,舉手之勞而已啊。你放心,我身體好的差不多了,明天就能去崇文館了。」程尋對二哥笑笑,似是怕他不信,「真的。」
程啟「嗯」了一聲。
—
程尋剛一見這木芙蓉,就露出了笑容,心說,真好看的姑娘。
木芙蓉不知道眼前這人是誰,只見她容顏清麗,面帶笑容,一雙眼睛靈動之際,不覺心生好感。她想了想,喚道:「夫子。」
「我不是夫子。」程尋下意識道,並招呼木芙蓉坐了。
二哥讓她詢問情況,她也不知道詢問什麼,只簡單問兩句名字、年齡、籍貫等。得知她今年十五歲,京畿人氏。
程尋邊聽邊點頭,又問起她為何到書院讀書,有沒有什麼理想。
木芙蓉面顯躊躇之色:「一定要回答嗎?」
「啊?」程尋微怔,「什麼?」
就是單純地聊天啊。不想回答可以不答的,她其實並不是很想窺探別人隱私。
「我是陪我弟弟來的。」木芙蓉聲音很輕,她羞澀地笑了笑,「我弟弟其實不是我親弟弟。」
程尋怔了一怔,想起二哥複述的張芙蓉還是木芙蓉,點頭:「嗯。」
「我六個月的時候,我爹就生病離世了,四歲那年,我娘帶著我改嫁到了木家。木家有個弟弟,比我小了半歲。」木芙蓉神情怔伀,「我們年歲離得近,從小就不大和睦。我娘說,我是姐姐,又是新去的,要我好好照顧他……」
程尋心裡暗嘆一聲。
「不過他好像一直很討厭我。後來我娘去世,我……」她說著紅了眼眶。
程尋忙遞了手帕給她,輕聲道:「你別說了,我知道了,很抱歉。」
木芙蓉搖了搖頭,自己用袖子擦拭了眼淚,續道:「他更是變本加厲。我不知道我欠了他什麼,家裡明明有幾個丫鬟,偏他最喜歡支使我,要我端茶遞水,縫衣製鞋,時常會不如意,搜尋我的麻煩。這些都算了,我想著,等我嫁出去了,就好了。可他就是不放過我。我娘生前給我訂的婚事,他硬生生給毀了。他出去中傷我,說我克父克母,將來也會克夫。李家厚道,沒有退親,他,他去找李家退了親,還揚言說,誰給我做媒,他絕不放過誰。我繼父一向偏疼他,對這些事都視而不見……」
她低泣兩聲:「繼父讓他去書院讀書,他說要我一起去。他還說書院里不能帶書童,沒人端茶遞水,沒人漿洗衣物。還說怕他不在家時,繼父心軟把我給許出去……」
她越說越難受,眼淚滾滾而落。
程尋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只輕輕拍了拍木芙蓉的脊背:「別哭了,別難過了……」
木芙蓉伏案哭泣,這些是能說出口的,還有些是對著女夫子也不能說的。木長青除了支使她做事,還偶爾會對她說些不三不四的話。
有時他看她的眼神,讓她害怕。
程尋安慰了一會兒,對倒了茶,柔聲說些寬慰的話,告訴她,書院是安全的,非書院學子不能進入書院欺負她,讓她只管安心讀書就是。
—
程啟給新來的女學子安排了單獨的學舍,又讓她去領了新被褥、學子服飾等物品。
來了個女學子的消息很快傳開,書院幾乎沸騰。不少學子紛紛藉機來看視,卻無人敢上前搭話,唯恐唐突佳人。
程啟對此嚴厲制止。
眾學子收斂了許多,不過學習的勁頭卻漲了不少。
周令月猶豫再三,主動和新來的女學子說話。可能因為她穿著女裝的緣故,對方態度甚是冷淡。
周令月不以為意,心裡卻想,或許她不應該讓這個姑娘一人撐著。那位木姑娘肯定不安又害怕,也許木姑娘需要一個伴兒。
—
程尋養好身體后,繼續去崇文館做事。
段和直接問她,書院是不是真有了女學子?
「是的。」程尋點頭。停頓了一瞬,她又道,「有了第一個大概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人物稍微多些的時候,可以辦個女班。」
段和若有所思。
這日程尋剛回程宅,就得知有客來訪。看清來人後,她微愣:「雲蔚?」
雲蔚笑得燦爛:「我是來送喜帖的。」
「恭喜恭喜。」程尋回過神來。
「本該六月就成親的,可惜遇上國喪,耽擱了……不過還好,今年吉日不少。」雲蔚笑呵呵,「別人就算了。你可一定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