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修

永巷修

風雪交加,天色晴好,可那人的眼眸彷彿帶了點點星光,照亮了付巧言已半埋入深淵的心。

剛柳盼打她太用力,她耳朵時好時壞,此刻只能勉強聽到這人對她說的話。

這人的聲音也是極好聽的。

大抵是因為尚未束髮,他的低沉的嗓音還有些浮,竟有少年人難得的清亮。

付巧言努力睜著眼睛,想要從風雪間看清他的面容。

那是一個穿著青竹顏色錦袍的少年。

他並未束冠,一頭長發散散披在身後,像是剛剛十四五的年紀。

少年未披斗篷,只撐一把墨色油紙傘,抵擋了些風雪。

長發如墨,眉長如峰,眸似星河,唇紅如丹。

好一個俊秀無雙修長挺拔的少年郎。

付巧言這會兒已經有些發熱,但她理智還在,多少有些判斷。

青竹長衫是大越皇子的學服,未出勤學殿的皇子多著學服。他散發未束髮,年紀不到十五,顯然只能是最近宮裡突然炙手可熱的八皇子。

付巧言微微沖他彎彎腰,啞著嗓子答:「回八殿下話,奴婢受了罰,姑姑讓跪這反省。」

她臉上紅腫一片,嘴裡滿滿都是血味,加上許久未飲水,聲音乾澀低啞,難聽得很。

八殿下榮錦棠淡淡看著她,彷彿在看宮門口的石獅,那雙璀璨的眼眸沒有多餘的情緒,倒是跟他剛才搭話行為相悖。

付巧言昏昏沉沉想起宮人們對他的說法,大多講他十分沉默寡言,面容英俊非凡,其他便沒有了。

榮錦棠走到她身邊,突然蹲在她身前,把手中的油紙傘往她頭上斜了斜:「冷嗎?」

付巧言腫著臉沖他笑笑,雖然不知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但主子問話是必須要答的。

她說:「冷得很。」

榮錦棠目光從她發頂往後看去,只見一個高瘦的姑姑正往這裡趕,便突然站起身來,把手伸到付巧言眼前。

付巧言默默看著他的手,沒有動。

「起來。」

姑姑權利是很大,但哪裡大的過宮裡的皇子們,付巧言不想讓自己凍廢一雙腿,便順勢站了起來。

她並未搭上榮錦棠伸過來的那隻手。

榮錦棠見她自己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淡漠的眼眸里閃了閃,面無表情收回手,只衝她身後低聲道:「父皇可不喜這般。」

他說完,看都沒看付巧言一眼,轉身往前殿去了。

付巧言呆立在那,不明所以地沉默片刻,便被身後一把尖銳的嗓子打斷:「賤皮子,臉難看成這樣也好意思勾三搭四,還不滾過來。」

她回頭一看,只看到李蘭冷冷的臉。

付巧言趕忙拖著麻木的腿磕磕絆絆往後殿大門走,好半天才走到李蘭跟前。

李蘭今日打扮依舊十分晃眼,碩大的碧璽發簪挽著高高的髮髻,一雙寶葫蘆金耳環晃蕩在她尖細的脖頸兩側,閃著耀眼的光。

宮中無品宮人是不許用金玉之物的,只有做到正八品女官才可佩戴,但須為主子賞賜,不準私造。

李蘭戴出來的幾件頭面,大多都是當年在王皇後跟前伺候時得的賞賜。

王皇后賞賜的東西就沒有不好的,哪怕只是個鎏金的耳墜子,也是貴氣逼人,樣子精緻少見。

付巧言此刻頭暈眼花,身上一陣冷一陣熱,顯然是凍得發了寒。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李蘭樣貌她幾乎都看不清了,只得那對耳墜在在眼前晃蕩。

「瞧瞧,挨了打吃了苦才知尊敬姑姑,你們這些小丫頭就是賤,非得訓一遭才知道錯。」李蘭聲音尖銳,也不知剛才柳盼同她講了什麼,總之沒有什麼好話。

付巧言站在雪裡抖,她身上衣服幾乎全濕了,冷風一吹簡直要命。

一重風雪一重寒,付巧言凍了大半個下午,實在是有些撐不住了。

「姑姑,奴婢知錯了。」

付巧言反覆說著這一句話。

她雖說不是書香門第,大戶閨秀,也是讀書人家的娘子。

從小到大,年年歲歲,這是她第一次受這麼大的磋磨。

這些人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嘴上卻一句都不肯饒人,非叫她不停哀求才肯罷休。

付巧言模糊的雙眼望著前方,覺得如今只剩下一口氣撐著她不要倒下。

她不想倒在這些人的面前。

她們原本還算好看的樣貌此刻都扭曲得不堪入目,魑魅魍魎盡出髒心,暮色將至,風雪未停,卻已是鬼魅盡出時。

付巧言低聲呢喃:「可我沒有錯。」

她聲音輕到幾乎聽不清,被風一下子卷進夕陽里,只剩落日餘暉漫漫。

她知道這後殿李蘭權利最大,每個月發的那點月銀大多都打點了李蘭,然而她卻翻臉不認人,拿人錢財卻並未與人消災,非要把付巧言往死里作弄才暢快。

李蘭掂了掂柳盼剛孝敬給她的一環戒子,一邊暗自高興,一邊嫌棄地看了看付巧言。

這些個細皮嫩肉的小娘子憑著自己年輕貌美就儘是偷懶耍滑,忒是不要臉的。

她眼珠一轉,大概明白了葉真那點子不可言說的心思,便冷哼一聲道:「你這樣手腳不幹凈的奴才我們後殿也是不能要的,滾回你屋收拾收拾東西,明日便去永巷伺候吧。」

付巧言雙手一抖,緊緊攥成拳頭。

進了永巷,除非她能熬到二十五歲時出宮,否則……便是一坯黃土,死無葬身之地。

葉真不想叫她活著,李蘭自然也懶得管她這樣一個無依無靠小宮女的死活。

她就如水中蘆葦,任由旁人折下把玩,片刻之後就被踩到泥里。

付巧言茫然地看著李蘭,她眼睛里有些說不明道不清的東西,好似埋怨,又好似怨恨,李蘭卻彷彿都沒瞧見,只看到她在無聲乞求。

她最喜歡這些小宮人求她。

可每當人家求了,她卻偏偏不點頭應下,只樂呵呵看她們絕望地被拉走。

多麼有趣。

她抿了抿鬢角有些花白的髮絲,得意洋洋等著付巧言來求她。

要說她進宮三十幾年,見過的美人數不勝數,最美的當然便是鳳鸞宮貴妃蘇蔓,而僅次於她的,便是這個零落到泥里的無品宮人付巧言。

這丫頭如今也才十三四歲的年紀,假以時日實在難以想象。

可她哪怕便是天仙下凡,落到永巷也只得白白凋零,不用說得見天顏了,她能撐得住永巷那般勞作再說。

李蘭一邊惡毒地想著付巧言悲慘的下場,一邊等著她前來求饒。

然而她等了許久,卻未等到付巧言說一言半語,眯著眼睛去看,只見她早就撐不住似得靠在廊柱上不知生死。

李蘭覺得無趣,她冷哼一聲,回頭叫了彩屏隨意吩咐幾句,便徑自回了屋。

天寒地凍的,葉真可真會找事。

跟在她身後彩屏倒是有那麼一分好心,她見付巧言已經燒糊塗了,便一把攙起她把她往屋裡送。

這會兒付巧言屋裡的人都在,宮裡已經通了火炕,她們都圍坐在炕上打絡子。

見彩屏親自把付巧言送了回來,三個人都有些吃驚,三月機靈些,忙叫小丫下炕幫忙把付巧言扶到炕上。

彩屏沒搭理她們,也沒去看付巧言病成什麼樣子,只淡淡對鄭淑道:「小鄭,姑姑講明日要送她去永巷,今日里她要是醒不過來,你們便幫她收拾好東西,明日一早我便來領她。」

鄭淑聽罷猛地咳嗽兩聲,她沒問彩屏為何,也沒有當即幫付巧言求情,只下炕沖彩屏行禮,口中稱謝。

彩屏點點頭,終於看了一眼臉蛋紅腫的付巧言,轉身離開了。

剩下屋裡三人面面相覷,還是鄭淑回過神來,嘆了口氣道:「幫她收拾好東西吧,這可憐見的,連掃洗處都待不下去了。」

三月和小丫跟付巧言雖然並未特別交好,但一起住了半年,又一同幹活,多少有些情分。

此番聽她要被貶去永巷,都紅了眼睛。

「姐姐,小言可怎麼辦,那邊的姑姑可狠著呢。」

鄭淑也可憐付巧言,可她們連自己都顧不上,又哪裡能幫付巧言求情。

「這不是我們能管的,幫她收拾好東西,我們……湊些能用的什物給她帶著吧。」

三月哽咽一聲,先打了熱水同小丫一起給付巧言燙了手腳,又用厚厚的被子給她蓋在身上,讓她躺在炕上最熱的地方,這才一起幫她收拾東西。

付巧言包袱很小,她就穿了一身衣裳進的宮,幾個月的月銀都進了姐姐姑姑的口袋裡,如今只剩下一兩銀子傍身。

掃洗處的宮人工作繁重,衣裳破的很快,付巧言包袱里只有兩身能看些的春衫和一套棉襖,再多的就是這兩個月跟掌衣宮女學著繡的帕子,布料自然很差,倒是紋樣精巧些,顯然是她自己攢著想換銀子的。

鄭淑扭頭看了她一眼,見她臉上紅腫一片,生了重病也安安靜靜的,一聲痛都不叫,倒是個可憐孩子。

鄭淑從自己的衣櫃里找了件年輕時的舊棉襖,讓三月打在包袱里。

永巷不比她們這,主子跟前伺候當然有好處,宮正司的人自是不敢剋扣,永巷那些粗使便不一定了。

一年四季新衣和吃穿用度自是難以維繫,夏日裡還好,冬日沒了棉衣可就難熬。

鄭淑自己個身子不好,月銀幾乎都換了葯,能找出這件棉衣已經是拿出壓箱底的體幾了。

三月和小丫存的東西不多,倒是有些銀錢傍身,兩個人湊了湊給付巧言湊了五錢銀子,相當於兩人半月的月銀了。

而沉在夢境之中的付巧言卻什麼都不知。

夢裡她還在家中,是父母的乖女、弟弟的好姐,那時她家中雖無大富大貴,但一家人和和樂樂,那種幸福不可言說。

付巧言只覺得自己彷彿被放在火上烤,一會兒冷得渾身發抖,一會兒卻又熱的壓不住汗。

彷彿有千金重的東西壓在她身上,讓她動彈不得。

一夜裡,她熬著挨著,終究熬到了晨曦時分。

第二日的付巧言自然還未好,但後殿她已經待不得了。她揣著同屋人滿心的好意,頂著紅腫的臉搖搖晃晃磕磕絆絆地跟著彩屏離開了坤和宮。

當她一腳踏出坤和宮時,還不知遠在千里之外的朗洲城樓被韃子鐵騎踏碎,被大越稱為蠻人之屬的烏韃第一次踏入中原,踏入這萬里江山。

當日,一匹快馬從朗洲奔出,一路往上京疾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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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為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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