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

將軍

朗洲府屬北塞郡,舊與烏韃、連從、鶴翅接壤,隆慶四十一年冬,烏韃少族長鬍爾汗接過狼牙旗,正式升帳成為大汗。

隆慶四十二年春,他突然率領三萬鐵騎從西部入侵連從,三月後攻入連從王城,殺盡連從皇族赫連氏,從此連從國滅。

因連從只與大越在朗洲西北部小部分接壤,王都離大越太過遙遠,連從皇族還沒來得及往大越發求救函書便被攻入王都,當時朗洲府知府徐清風和戍邊大將軍沈長溪一同上報,詢問隆慶帝是否出兵「協助」。

胡爾汗來勢洶洶,他雖然進攻的是連從,可其中深意實在睹著知微。

朗洲府外土地貧瘠,不適宜種植莊稼,大越早年各部混戰,擾的邊城百姓民不聊生。百多年前大越文帝時終於決心治理,曾與其締結國書約定大越每年以糧食換三國胡馬,從此便一直安穩到今日。

然而新大汗胡爾汗並不覺得每年三次的糧馬交易能滿足他的子民。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沈長溪戍邊十年,對這位還未升帳時就打得兄長俯首稱臣的新大汗多少有些了解。

他不安於貧瘠的漠北,他想要沃野千里的中原。

這些,沈長溪已經都在軍報中明裡暗裡寫了。

然而隆慶帝並未作出更多旨意,他只讓沈長溪加強守備,「勿擾他國之政」。

看著這幾個字,知府徐清風和沈長溪不約而同嘆了口氣。

這位大越歷代在位時間最長的九五之尊,曾經叱吒方瓊,如今也已遲遲垂暮。

聖上不讓出兵,他們便只能嚴防死守,然而胡爾汗卻彷彿累了一般,並未繼續進攻鶴翅,反而率部返回烏韃王都豐澤休養生息。

鶴翅也一如既往縮在東北處,沒有任何動靜。

這一晃就是半年,到了十一月上旬,正是喜慶年根。

這一日正是立冬,百姓們剛剛掃了今年第一場雪,家家戶戶燒起熱炕,夜幕降臨后一家人圍在炕桌邊吃洪福。

所謂洪福,便是用爐子烤熟的各種食物。香香的紅皮花生,透著甜勁兒的紫皮紅薯,圓圓滾滾的澄黃洋芋,沒有一個不好吃的。有的父母長輩疼寵娃娃,還會準備一碗羊雜湯,讓孩子們能美美吃上一頓飽飯。

午夜時分,正是萬籟俱寂,百姓們高高興興過了一天,正是沉浸美夢之時。

而朗洲外三十里處的戍邊守備瞭望塔突然燃起烽火,熱烈的火苗映紅天際,令星輝都失了顏色。

黑暗裡,馬蹄聲彷彿地獄的鬼歌,韃子的鐵蹄彷彿從深淵而來,直逼朗洲外城樓。

沈長溪的戍邊軍並未全部駐紮在朗洲,還有部分將士駐守在與大月接壤的平陽和與沙都、北山部接壤的川西。

大越幅員遼闊,西北之外是大片沙漠寒山。東南又有海洋,海洋之外依然有數個島國貿易往來。

因烏韃這一年中調動頻繁,所以沈長溪特地把主力部隊往朗洲調集。朗洲物資並不豐盈,需要從平陽籌集軍備,來來回回這樣折騰半年之久,烏韃也依舊毫無動靜。

沈長溪在跟徐清風商議穩妥,上報朝廷並收到隆慶帝八百里加急聖旨之後,才陸續在年根下撤走三萬步兵,留下兩萬步兵以及兩萬騎兵依舊留在朗洲駐守。

然而就在撤走主力步兵不過三日之後,烏韃卻突然動了。

在登上城樓看到烽火連城的一瞬間,沈長溪的臉色彷彿能滴出墨來。

烏韃這一次出動所有五萬騎兵,一路從三個方向進攻朗洲,來勢洶洶,勢不可擋。

沈長溪一邊派出八百里加急往上京發軍報,一邊在平陽和川西兩處調集步兵。

他挂帥十年,雖無開疆擴土之壯舉,也是大越舉國皆知的大將軍大元帥。

可這一次,他卻沒有守住朗洲。

僅僅半月之後,朗洲淪陷。

沈長溪跟士兵一起浴血奮戰,被烏韃大帥戊岑一箭射穿心脈,當場身亡。

為國捐軀之時,他年僅三十九歲。

烏韃的五萬騎兵如一把鋒利的九連弩,又快又狠直攻而入,大越並不以騎兵見長,縱然步兵人數眾多,也實在難以抵抗胡馬堅硬如山的鐵蹄。

隆慶四十二年冬,大將軍沈長溪以身殉國,山河崩亂。

當八百里加急軍報日日不停傳來,隆慶帝臉色越發難堪,那些平日里能舌燦如蓮的文臣們此刻彷彿啞了,在聖上一聲疊一聲詢問里沉默無言,實在不知如何應對。

太平盛世過了百年,他們已經忘記何為戰亂。

就在朝堂亂成一團之時,最新的一封軍報在早朝時呈入。

上京世家沈氏嫡子,隆慶帝元后顯慶皇后沈婉堂弟、淑妃沈婷親弟,大越聞名遐邇的大將軍大元帥沈長溪戰死沙場。

知府徐清風為保護百姓被烏韃俘虜,至今生死不知。

烏韃五萬大軍直接接管了朗洲守備司,控制住了這個人口數十萬的邊境大城。

朗洲,淪陷了。

隆慶帝在聽完最後一句之後便腦中一空,他一口氣沒喘上來,仰頭倒在龍椅上不省人事。

索性當時五位閣老都上了朝,這才沒有亂成一鍋粥。

古大伴和寧大伴領著黃門把隆慶帝抬回乾元殿,太醫院黃院正和四位副院正早就守在外間,陛下一進寢殿,院正便率先上前診脈。

然而還未等幾位太醫會診完,乾元殿外面又熱鬧起來。

皇后王嬋娟、貴妃蘇蔓一前一後駕到,餘下幾位主位也陸續而來,平日里安靜嚴肅的乾元殿第一次熱鬧起來。

隆慶帝共有七位皇子站住,前頭四個都已成年,早就出宮開府。

由於儲君未定,隆慶帝均未授予親王爵,目前出宮開府的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均是郡王。他們已經從勤學殿畢業,一直以來都跟著早朝。

所以除了宮妃和太醫們,這四位陛下也等在外殿。

皇后王嬋娟到來之後便直接進了內寢宮,貴妃蘇蔓進不去,只好跟等在外面的三皇子榮錦榆問:「榆兒,你父皇這是怎麼了?」

榮錦榆面色慘淡,低聲道:「父皇早朝時昏厥,至今未醒。」

榮錦榆是蘇蔓的長子,如今已經三十而立的年紀。他長得肖似母妃,一雙修長的鳳眼風韻流轉,面白身長,是一等一的好樣貌。

跟婉轉多情的母妃不同,他從小到大性格開朗,隆慶帝一直都很喜歡這個兒子。

或者說,隆慶帝喜歡自己所有的孩子。

他雖然政務繁忙很少去後宮,對孩子們卻很親近,勤學館是每三日都要去一趟的。

就連最不親近的八皇子,也是能時時見到這位父皇的。

因此他這一病,皇子公主們都有些嚇到,均趕了過來。

榮錦棠是和七皇子榮錦楨、九皇子榮錦杬一同來的,如今勤學館只有他們三個皇子同兩位公主在讀,勤學館今日有課,來的時候大一點的兄長和姐姐都已到了。

淑妃正坐在較偏的位置,見兒子來了忙沖他招手。

榮錦棠便直接去了母妃身邊。

淑妃從自己的掌事女官手中接過帕子,仔細給兒子擦汗。

榮錦棠也沒覺得不好意思,笑著同母妃道謝:「有勞母妃了。」

淑妃面上有些白,顯然是十分擔憂還在內寢殿的隆慶帝,但她沒有就著這事說什麼,只問他:「來的這麼趕,用了午膳否?」

榮錦棠輕輕搖頭,低聲道:「都未用,不礙事的。」

這邊母子兩個淺淡交談,那邊蘇貴妃處又是另一種樣子。

蘇貴妃蘇蔓一共給隆慶帝誕育兩位皇子及兩位公主。長子已封郡王,長女也封為合宜明晨公主出嫁,次子便是七皇子榮錦楨,最小的女兒年少夭折,因此把小兒子養的有些嬌貴。

這七皇子榮錦楨剛一到前殿,見這麼多人都守在外面,不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母妃,父皇怎麼樣了?」

他長得並不如同母長兄出色,如今年已十八,卻還不如十五的八皇子榮錦棠穩重,平日里便是個天真活潑的少年性子。

如今聽得父皇重病,自然是忍不住大聲哭出來。

蘇貴妃知道這兒子是什麼德行,不知如何想的,竟沒過分勸慰,只讓掌事女官楚玫遞了張帕子。

三皇子榮錦榆掃了他一眼,垂眸沒有言語。

一時間,外殿只有七皇子嗚嗚咽咽的哭聲。

九皇子榮錦杬只得六歲,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紀,素來也是白兔般的性子,見這麼多母妃們面色都不好看,自然十分害怕,趴在母親懷裡不敢抬頭。

淑妃坐在角落裡,朝皇子們一個一個看了過去。

不提剛已經「表演」了一出的三皇子、七皇子及九皇子,賢妃所出的二皇子正背著手來來回回踱步,顯得有些急躁。

四皇子和六皇子獃獃坐在一邊,他們兩個雖不是一母同胞,兩位母親庄妃和敬妃卻是表姐妹,倒是都長得一副儒雅樣子。

而自己的養子,八皇子榮錦棠,卻是微微皺著眉頭端坐在椅子上。

他看起來面色有些白,既沒有四處張望,也沒慌亂異常,這幅樣子實在是恰到好處。

她是知道自己這個兒子的。

雖不是親生,但她進宮三十年一無所出,幾乎把這個生來就沒有母親的孩子當成了親生。不說親自餵養長大也差不了許多。

或許是做母親的通病,她看榮錦棠比哪個皇子都好。

她知道榮錦棠三歲便能熟記三字經百家姓千字言,五歲開蒙時半年就已背熟四書,後來漸漸十歲上下無論是四書五經還是君子六藝他樣樣都很拿手。十二歲上開始學習騎射,她見他自己練時也能百步穿楊。

可勤學館里先生誇獎的永遠都是比他年長的皇子,他的成績不上不下,既沒有格外優異,也未曾因成績不好被先生責罰,很多時候先生甚至都不記得還有這樣一位皇子。

淑妃並不得隆慶帝寵愛,她有今日之妃位完全是因著她是顯慶皇后的堂妹,是沈氏族長的嫡女,是大將軍沈長溪的親姐。

她跟自己的兒子一樣,從來頭腦都很清醒。

兒子這樣的表現,不用問都只有一個原因,他不想同兄弟們掙得那個位子。

在長成的七位皇子里,只有他是宮女所出,生母家裡無親無故,實在可憐得很。

如果不是父皇下令把他記在淑妃名下,他能不能長到如今歲數都未可知。

跟他同樣出身的大皇兄五歲便夭折了,以郡王禮下葬帝陵皇子陵園,如今早就荒墳孤冢,無人念想。

淑妃之所以不肯應下皇后的邀約,不過是因著在她心裡,兒子比什麼都重要。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內寢殿的大門驟然而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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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為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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