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
寒冬臘月里,乾元殿早就燒上地熱,外面冰天雪地,屋裡卻溫暖如春。
小黃門打開雕花木門,便退到一邊。
王皇后穿著一身大紅金鳳襖裙,沉著臉緩步而出。
跟在她身後的是太醫院院正黃庭以及安和殿大學士周文正,除了周文正還能端著往日面貌,其餘人沒有一個是掛著笑的。
尤其太醫院院正黃庭,面色慘白如紙,額頭都是冷汗,隆慶帝是什麼情形不言而喻。
淑妃心中一慌,一把抓住了兒子的手。
榮錦棠的手修長乾燥,帶著青年人特有的溫暖,他輕輕回握母親,小聲安慰她:「母親莫慌。」
淑妃深吸口氣,漸漸冷靜下來。
上有皇後下有貴妃,這宮裡無論亂成什麼樣子,都跟她們娘倆沒有關係。
王皇後走出內殿之後便直接坐到主位上,在給周文正賜座之後,便漫漫開口:「陛下驚聞沈將軍殉國,一時心中劇痛,暈厥過去,經黃院正問診已蘇醒過來。」
她話音剛落,淑妃手中一松,茶盞突然墜地,發出刺耳的碎裂聲。
沈將軍沈長溪,便是她嫡親的弟弟。
隆慶帝治下有方,外朝的事妃子們是從來不知的。因此沈長溪已殉國數十日,淑妃才在這樣一個情景下知曉此事。
「娘娘……」淑妃的聲音飄忽而顫抖,她問,「娘娘,真的嗎?」
王皇后看了她一眼,面色沉痛道:「淑妃不要太過哀痛,沈將軍為國捐軀,是大越的忠臣良將,陛下定不會薄待沈家。」
淑妃猛地閉上眼睛。
兩行晶瑩的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滑落,滴在袖上繡的梅花芯里,暈成一團。
榮錦棠心中一緊,他忙從景玉宮大姑姑沈福手中接過帕子,扶住母妃的手給她擦眼淚。
「母妃,不要急,不要急。」青年人的聲音還帶著幾許清亮,卻又異常令人安心。
淑妃深吸口氣,任由兒子給自己擦乾眼淚,低頭不再言語。
倒是榮錦棠表現的異於平常,他時不時看一眼淑妃,眼裡是毫不掩飾的關切。
王皇后靜靜看著他們母子情深,藏在寬大袖中的手緊緊攥成拳頭。
到底養了十幾年,情分是做不得假的。
王皇后微微閉上眼睛,再睜眼時已經冷靜下來,她道:「剛陛下旨意,命恭王、靖王、平王、湘王匯同安和殿學士共同輔政,王爺們經歷不足,萬事當同五位大學士商議。」
此話一出,滿殿皆沸。
恭郡王二皇子容錦棱、靖郡王三皇子榮錦榆、平郡王四皇子榮錦桉以及湘郡王六皇子榮錦松紛紛起了身,再不敢坐下。
雖陛下已醒,但如此山河動蕩之時讓皇子匯同閣老輔政,讓人無法不多想。
隆慶帝一生勤勉,如不是實在病得無法理事,斷然不會做如此決議。
內閣大學士之首,被譽當世之相的周文正當即沖空著的龍椅跪下,三叩九拜之後,口中稱諾。
王皇后掃了一眼那四個「兒子」,又看了看依舊痛哭的榮錦楨、沉默不語的榮錦棠,以及還賴在順嬪懷裡的榮錦杬,沉吟片刻又道:「如今陛下驟然病倒,淺日不能愈,七皇子和八皇子也已束髮,不若就把勤學館的課改成下午,上午也跟著兄長們去安和殿學習一二吧。」
前一旨意必定是隆慶帝親口所言,后一懿旨自然也是王皇后的私心了。
她剛一講完,便看到蘇貴妃臉上一閃而逝的笑意和淑妃微微皺起的眉頭。
只單單兩個簡單到讓人看不出的動作,便能看出這女人是否是個聰明人。
蘇貴妃自然是高興的,滿宮裡只有她養育了兩位皇子,兄弟倆一起在安和殿輔政肯定比那些孤身一人的皇子強得多。
這些年來隆慶帝對她恩寵有佳,去她那裡時日多些,跟孩子們也多了親近時候。
恭王雖然比榮錦榆年長,但他性格衝動易怒,母妃賢妃只是太子潛邸時的奉儀,出身比老八榮錦棠的親娘溫才人好不到那裡去。因是老人又誕育皇嗣有功,這才一年一年跟著大封升了上來。
蘇貴妃跟隆慶帝相伴三十年,自認十分了解他。陛下是個喜歡安穩的,自然不會多喜愛這個成天只會頂撞父親的兒子。
皇后沒有嫡子、最年長的二皇子不堪大用,那剩下的便只有她的三皇子了。
蘇貴妃算盤打的噼啪響,卻未曾想王皇后也動了心思。
她自己生不出來,過繼一個未成不可。
這小半年來她只看王嬋娟跟沈婷暗藏機鋒,看八皇子榮錦棠沉默寡言,看隆慶帝為這事心煩意亂,心裡多少有些安定。
而眼下,皇子匯同大學士輔政這聖旨一下,便是她的榆兒表現的時候了。
王皇後手中不停盤著蜜蠟佛珠,似完全沒看到蘇蔓那渾身透出的欣喜勁兒,繼續道:「陛下聖旨,大將軍沈長溪護國有功,十年鎮守邊關,如今為國捐軀,著封為鎮國侯,以其嫡長子承爵。著封賞沈家黃金百兩,紋銀千兩,大將軍以國禮葬,陪葬平陵衛。」
平陵即為隆慶帝自己的長眠地,能陪葬平陵衛的除隆慶帝的帝師付澤,便只有王皇后的父親、前內閣大學士王之舟。
如今沈家沈長溪能入葬,絕對是尊榮了。
淑妃獃獃從椅子上站起,她看了一眼王皇后,緩緩彎下腰身,給她行了一個大禮。
「臣妾、謝陛下娘娘恩典。」
王皇后嘆了口氣,看了看跟隨淑妃一起跪下的榮錦棠,突然又說:「著本宮懿旨,命八皇子榮錦棠親往祭拜。」
淑妃一愣,隨即沒說什麼,默默沖她磕了三個頭。
王皇后這一句話,說的太是時候了。
大將軍為國捐軀戰死沙場,哪怕皇帝親去祭拜都無不可,然皇帝病重卧床不起,派一個與沈家有關係的皇子去再合適不過。
王皇后能想到這一出,已經實在難得了。
雖然隆慶帝只醒來片刻,卻憂心國事,短短一刻說了許多話,王皇后一字一句下達聖旨,幾乎未改半句。
周文正是隆慶帝一手提拔上來,是他的心腹,也是最忠心隆慶帝的重臣,有他在內閣一天,大越就不會亂。
他看王皇后慌而不亂,加而不改,不由點了點頭。
雖帝後面上平平相敬如賓,但這個世家大族出身的皇后關鍵時候確實能撐住,隆慶帝剛下達聖旨時絲毫沒有迴避她,甚至讓她親自公布。
大越自來有後宮不得干政,然皇后是超品,是皇帝的髮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實際上算不得後宮之範疇。
在大越二百多年的歷史中,出現過三次帝病皇后臨朝的情況,也未曾被史官詬病。
要知大越開國清元皇后便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女將軍,她是村婦出身,後來跟著高祖一起馬背征戰,打下這沃野千里的大越。
因有她珠玉在前,大越歷代皇帝選立皇后格外嚴格,先不看家世,主要看的是人品。
立儲君也以立嫡子為先,不論長幼。
王皇后確實可堪大任,雖年初時打過昏招,卻很快清醒過來。
想到這裡,周文正心裡又有些煩悶。
皇后沒有嫡子,年長的皇子又那麼多,實在太容易山河異動,國亂朝崩。
從午時一直到下晌,聖旨終於布完。王皇后見外面天色昏暗,大殿里幾位年幼的皇子公主都已經昏昏欲睡,這才感到腹中空空,竟是誰也沒有用上午膳。
王皇后揮手招來寧大伴,吩咐他與馮秀蓮:「安排好晚膳,加急送往各宮,務必要清淡些。」
皇帝病重,宮裡的衣食住行都要跟著變。
王皇后是正宮皇后,穿正紅來正殿處理宮事是再正當不過。其餘妃嬪卻都要著素服,為皇帝祈福,王皇后瞥了一眼身穿水紅金桃齊胸襦裙的蘇貴妃,心裡隱隱有些不屑。
大越女子多以襖裙為主服,也可服曲裾及襦裙,宮中女子的禮服全部為襖裙,平日里妃子們也多穿襖裙,只蘇蔓為了顯腰身曼妙,堅持著襦裙。
王皇后卻懶得說她,她的一言一行寧大伴古大伴已看在眼裡,主要是周文正今天全程都在,不需要她再費口舌了。
王皇后吩咐完宮人,轉頭便道:「今日事出突然,我也是急了,妹妹們便都帶著孩子們回宮吧,孩子們受了驚嚇,年紀小的就多照顧一二,辛苦你們了。」
她的意思,竟是讓未出嫁開府的皇子公主跟著母妃過一夜了。
說罷,王皇后便揮手讓她們都下去了,自己則又跟著寧大伴進了寢殿。
裡面隆慶帝剛醒來,他吃過葯又休息了幾個時辰,臉色已經沒有上午那樣難看了。
王皇后輕手輕腳走進去,接過古大伴手中的燕窩粥,坐到床邊親自喂隆慶帝。
隆慶帝有些驚訝,卻還是接受了王皇后的好意。
夫妻兩個一個喂一個吃,默默用完一碗燕窩粥,古大伴接過碗,十分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王皇后這才微微紅了眼,口中呢喃:「陛下,可嚇壞臣妾了。」
年少夫妻,相伴四十載,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她在外人面前撐了大半天功夫,如今見隆慶帝醒來自是剋制不住。
隆慶帝握住她的手,心裡也跟著軟了幾分。
他待她一直很淡,立她為後時迫不得已,在他心裡自己的正妻只能是婉兒。
可她卻一直做到了最好,她沒有親生兒子,對宮裡的其他皇子卻從來都很慈愛。他寵愛蘇蔓,她也從來都沒有因為這個事在他面前抱怨半句。
這一輩子,他幾乎沒有看到她出過錯。
然而年前那一件事,他同她發了脾氣,卻也聽到她一句心裡話。
「陛下,臣妾十六便嫁給您,如今四十餘年過去只保了皇后的名號。可我們都不年輕了,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陛下駕崩之後便會有另外一個女人跟我分您的后位。哪怕只是太后,這宮裡也不會再有我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