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玉佛·元旦
整個京城正沉浸在新年的氣氛中,夜空不時被交替的煙火照得亮如白晝,不比與下方千家萬戶掛起的燈籠黯上幾分。
丞相府內亦有婢女下人忙前忙后,有的忙著踮腳掛燈,有的忙著去后廚幫工,蘇相這性子一向寡淡,不喜參與民間熱鬧的節日,唯獨這樣的大節,大人臉上才能多出一絲輕鬆的神情。
「哎呀,笨手笨腳,你掛歪啦。」
「我才沒掛歪,是你眼睛長歪啦!」
兩個年紀尚小的婢女正忙著掛燈,一個非說另一個掛歪了,氣鼓鼓地鬥起嘴來。
「依本官看,再往左些比較好。」
清清淡淡的男子嗓音響起,略帶笑意,兩個小婢女沒料到不遠處忽然多出個人,目瞪口呆地轉過頭去,看見蘇鷓那張白凈帶笑的臉,連忙恭恭敬敬應了聲:「大人。」
「哼,我就說你掛歪了吧。」婢女們一邊暗暗鬥氣,低低嘟囔著,一邊站在凳子上,興沖沖地踮起腳去撥弄那暖黃的燈籠。蘇鷓的面容映在那融融輝光下,愈發顯得清雅,出言叮囑:「小心點。」
「嘿咻,嘿咻……好啦,大人你看現在怎麼樣。」小婢女撥弄著燈,回頭看看蘇鷓。
「好,慢點下來吧。」
大人這個大忙人整天都見不到影,今天好不容易說上話,可比嚴肅的管家溫柔多了。那小婢女一邊美滋滋地想著用月錢買些什麼好吃的,一邊小心翼翼地往地上邁去。
「大人!」
府邸正門冷不防衝進來個黑衣少年,手裡還抓著個銅鏡,鬼似的幾個健步躍過了石階,他這一聲太突兀,嚇得小婢女一個趔趄往下摔去,旁邊那小姐妹驚呼一聲捂住了眼。
「嗯?」黑衣少年練了副好身手,眼看著這傻乎乎的小姑娘朝自己摔過來,他下意識連忙伸出雙臂一接,正好將小婢女接在了自己臂彎里。
少年皺了皺眉:「你幹嘛。」
小婢女驚魂甫定一抬頭,看清少年不苟言笑的臉,又看自己正靠在人家胸膛,忽然怒氣沖沖地錘了他的胸口一下:「好你個重明,嚇死我了!」
小婢女怒氣沖沖地掙紮下來跑了,另一個小婢女連忙去追,兩人很快消失在視線里。
蘇鷓笑得意味深長:「重明,你也該長大了。」
重明一頭霧水地目送小姑娘跑遠,滿臉榆木疙瘩樣:「大人,什麼長大?」
怎麼自己撿來的孩子都這麼榆木疙瘩?蘇鷓眼前忽然浮現起少年張潯的模樣,小時候圓嘟嘟的還甚可愛,誰知自打長成個少年,就終日幽幽垂著眼,研究藥方。
「張潯,我回來了。」那是青年時候的自己,冒著風雪剛回來,「今天在家做了什麼?」
「讀黃帝內經。」少年捧著書。
「除了這個,還做了什麼?」
「讀百草綱目。」少年微微一斜眼睛,「你不是要科考了么?你為什麼不讀書去?」
青年蘇鷓:「……」
蘇鷓從剎那回憶里抽身,輕咳一聲:「這鏡子怎麼了?」
「大人,之前遇到一個奇怪的男人,他手裡也有貴客給的鏡子,我們倆陰差陽錯互換了。」重明幾步過來,把鏡子遞過來,「裡面忽然有人說話,您看怎麼辦?」
果真不出貴客所料。
蘇鷓心裡莫名地苦了一下,他接過銅鏡撥弄了下,裡面果然傳出焦急不客氣的聲音。
【「喂,喂,你還在嗎?誰家瓜娃子撿了鏡子不還啊!」】
重明皺了皺眉。
蘇鷓拍拍他的肩,笑了下,輕描淡寫地開口:「回來吧,辛苦了。」
他隨即伸出指尖,關掉了通訊鍵,還給一頭霧水的重明:「無妨,貴客來了一趟,已經與本官談過如何應對了。」
「他連這個都料到了?」重明露出驚訝的表情,隨後似乎不想讓大人看出來似的,又換上了內斂故作老成的臉色,「真是個厲害人物。」
蘇鷓微微點頭,與他一同站在府邸正門后,靜靜望向門外的市井,越過來往叫賣的販子或賓客,穿過綉紋華貴的官家馬車,最遠方正是夜幕連江水,天上煙火,水中倒影。
京城年年都是這般的好風景。
重明站在一旁,看出大人此時心不在焉,出聲問道:「大人,您在想什麼?」
「本官在想,若為了心中所念,使這風景都不復存在,是否罪孽滔天?」
重明迷茫地看著他,回答不出。
「假如這一切本來就是錯的,又當如何?」
「大人……」重明這次是真的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麼了,他正想著要如何回答才好,忽然聽見大人輕輕笑了一聲,拍拍他的肩,輕聲叮囑:「去吧,做你該做的事,今夜註定多事。」
重明精神一振,想起多年來那神秘貴客與大人的精心策劃,點點頭,果斷地快步出門,朝著南城門的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魚涌般的人群里。
婢女下人來往穿梭,不時有人問候,在府內府外一片忙碌聲中,蘇鷓靜靜地站了半晌。他想著貴客不久時臨別前留下的話,想起他臨走前掀開斗笠的那一面。
他看見男人的臉色蒼白得嚇人,卻依然面無表情,說出的話彷彿事不關己。
「我就快離開了。」……
南城門,黑衣少年隱入茶攤人群中,時刻盯著進出的馬車與行人。
此時巍峨的南直門向兩側里敞,狀如雁翅,迎接來往川流不息的馬車與挑擔的行人,有舉家來京城過節的百姓,有帶著樂妓遊玩回來的權貴子弟,還有那成隊經過的馬車,這是姍姍來遲做生意的商人,或半路遇了匪人,或中途遇天災耽擱了,在一片喜氣洋洋的氣氛中顯得頗垂頭喪氣。
「過!」
盤查兵低頭在簿子上勾下一筆,揮揮手放行。城裡最熱鬧的時候,恰是他們最忙碌的時候,各個官署都布了人手在各個城門盤查,生怕有行蹤可疑的歹人趁亂混進來。
今晚這任務重大,尤其是運貨的馬車更要細細查看,這其中不乏各地送進皇宮進貢的馬車,車上大多裝著令人眼饞的寶貝,琳琅滿目,有些珍奇的東西尋常百姓一輩子也見不到。
盤查兵轉眼記完了簿子,又抬頭向下一隊馬車打量過去。這隊馬車大抵有七八輛,趕路的幾個車夫皆戴著皮帽子,儼然是從嚴寒之地趕過來的,打頭那漢子臉上刻著一道深深的疤,看著絕不是什麼良民。
「車上什麼東西?」盤查兵將他打量個仔細,皺了皺眉,示意手下逐一入車查看。
漢子倒是一副見慣了大場面的樣子,不失尊敬地笑了笑,嗓音帶著奔波的沙啞:「官爺,外地來進貢給聖上的,耽擱不得。」
漢子報出了一個名字,盤查兵愣了愣,那名字儼然是沒什麼可疑之處。他正要說話,幾個手下已經小步跑了回來:「長官,車裡是珠寶首飾和許多玉佛像,這些趕路的馬夫也沒帶刀具,就是其中有個面目駭人的,您看……」
盤查兵皺眉:「帶上來。」
「馬夫」們垂著眼站在一旁,看著那「面目駭人」的男子被官兵從馬車裡拽出來,和那領頭的刀疤男人比起來,他似乎沒見過什麼大世面,見了官兵有些發懵。待他一抬頭,幾個盤查兵卻不約而同地抽了口涼氣。
這張臉被烈火灼燙過,幾乎沒一處好肉,只見紅肉翻起,令人心驚。
「草民的兒子,第一次帶出來跑貨……」漢子恨鐵不成鋼,一拍對方的後腦勺,「還不趕緊見過軍爺!」
滿臉傷疤的男人一開口,年紀果然不大,畏畏縮縮的模樣:「見過軍爺。」
見幾個盤查兵猶豫不決,似乎就要在薄子上勾下一筆存疑,漢子連忙從腰間摸出個令牌遞過來:「對了,上頭讓入城時給軍爺看,瞧我這記性。」
盤查兵接過來一看,心中大石終於落了地。
這令牌是真的,果然不假,更何況皇宮正門還有重重盤查,宮人自會把這些寶物帶過去,不會留給任何人行刺的機會。
「過,走吧。」
盤查兵一揮手,漢子連聲道謝,朝著幾輛馬車揮揮手,吆喝一聲。
在滿街熱鬧的嘈雜聲里,數輛馬車顛顛簸簸地入了城,穿過城拱門,京城的繁華之氣立刻撲面而來,與任何地方都大不相同。趙昱背對著盤查兵,忠厚老實的表情斂了一斂,眼中閃過一絲狂喜的光,隨後被強壓下。
快了,就快了……
李暮雲也沉浸在這一派熱鬧的氣氛中,熱淚又濕了眼眶,他想起昔日在江南,與兄長一同過元旦時的模樣,轉眼這世上竟已再無人陪他共度佳節。
方才面對盤查兵時驚了一身冷汗,李暮雲這才緩和些許,忽然被人一拍肩膀,他嚇了跳,連忙轉過頭去,與趙昱情緒複雜的眼睛對視。
「小子,這十八尊玉器,到時候我買通守衛,你先跟著宮人帶進去九尊,莫管我們。」
復仇在即,李暮雲自然一切聽從對方的,他已了解計劃,只無聲點了頭。
趙昱只顧著繼續往前走,因心情激動,他的腳步稍快。
按著計劃,今夜就是最後一夜,無論刺殺成功與否,入宮行刺之人都不會活下來。
李暮雲心情悵然,正跟隨車隊緩緩走著,盛大的煙火忽然自他們眼前猛地炸開,霎時亮如白晝。李暮雲驚訝地抬起頭,這煙火正是在不遠的某處點起來的,如花蕊層層綻放,從未見過。
他也未注意人群中匆匆走遠的黑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