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他們那是主子恩典!」路有貴重重將杯子放到桌面上,「說是脫籍,不過是給他家兒子一個前程!其實仍象原來似的,做一樣的事,當一樣的差!你當他們家就能自己做主了?!快給我打消了這個念頭,叫人知道了,必要編排你有背主之心!到時候我們一家子都要被你連累!」
春瑛眼圈一紅,咬著嘴唇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間,越想越覺得委屈,不一會兒視野就模糊了,幾乎要掉下淚來。
有人掀開帘子走進來,春瑛聽到動靜,知道是父親,便扭頭過去不讓他看到自己的臉。路有貴盯了女兒一會兒,嘆息一聲,放緩了語氣道:「好了,閨女,我知道你心裡是想著讓家裡人過得好些的,你是經過了先前的事,生怕以後會再吃虧,所以想早早脫身出去,是不是?」
春瑛聽到他這麼說,眼淚終於忍不住要掉下來了,扁著嘴抽出手帕一把擦了,淚水卻止不住地不停往外冒。
「你這孩子……」路有貴無奈地道,「你當你爹我心裡就沒想法么?若不是家生子的身份,當年咱們老路家那樣的富貴,京里各大商鋪的東家,見了面也要稱你太爺爺一聲老爺子,可一夜之間,就全變了樣,你太爺爺死了,只拿一張破席子卷了草草埋葬,你爺爺更是連祖屋都沒保住,全家人天天被人恥笑欺侮……可這都是命啊!誰叫咱們家祖上就是侯府的家奴呢?!」
他嘆了口氣,回想當年,也有些哽咽,「可是……出了一趟外差,一路上看的世面多了,爹心裡也有幾分慶幸……若不是生為侯府的奴僕,咱們還要為一日三餐奔波勞碌,遇上災年,連命都不知能不能保住,你們姐弟三哥沒了依靠,說不定就要流離失所,仍舊是被賣身為奴的下場!那時候還未必有侯府這樣的好人家願意收留你們呢!」
春瑛一邊聽,一邊慢慢轉過身,看著父親,吸吸鼻子,道:「我們不會那麼慘的……我們可以找一個富庶的地方,做點小生意,爹那麼能幹,咱們不怕賺不到錢,等弟弟大了,考個功名,咱們也能象別人家那樣,過得快快活活的……」
路有貴聞言失笑:「你也太看得起你爹我了,你以為真是爹能幹么?別人願意跟爹打交道,不過是看在侯府的面子上,若沒了侯府,爹什麼也不是!」
「不會的!」春瑛忙道,「小飛哥不是侯府的人,背後又沒有靠山,還是一樣能賺到錢,若不是他哥哥從中作梗,他早就開鋪子了!」
「可他沒開成。」路有貴打斷她的話,「就是因為他沒有靠山,不是么?他但凡有點依仗,也不會怕他哥哥。胡家算什麼?不過是區區皇商,從前爹在大門上當差的時候,遇見來上門拜訪的客,哪個不能把他家象螞蟻似的掐死?你二叔這兩年不得志,也沒把胡家放在眼裡。可就算胡家什麼都不是,欺負一個平民百姓還是不在話下的。外頭多的是這種人,你沒有依仗,下場只會更慘!」
「那是因為他哥哥有心把他趕盡殺絕!」春瑛不服氣地道,「槍打出頭鳥,有錢有勢的人,只會欺負妨礙他們的人,或是有錢無勢的人,咱們安心做小老百姓,有點小錢,自己能過好日子就行,又不求出人頭地,人家為什麼要對付我們?如果沒有依仗就沒法活下去的話,外頭的平民百姓豈不是通通要撞牆了?!既然人家能過得,我們為什麼過不得?!」
「你……」路有貴急得直跺腳,「這世上就有人平白無事看你不順眼,要折騰得你全家都過不下去,你又能奈他何?!到時候你就知道後悔了!」見女兒一臉不平,只得無奈地道:「別再胡思亂想了,如今這樣不好么?爹求個好差事回來,家裡不愁吃不愁穿,遇上天災人禍,自由主子們擋在前頭。咱們啊,還是安安心心過日子吧!」
這場談話就這樣無疾而終,春瑛有些灰心了。就算她再渴望脫籍,得不到家人的支持,也是沒用的,難道要丟下他們自己爭取自由身嗎?可是父母還是父母,姐弟還是姐弟,她跟家人是不可分割的。
也許過去落魄時,父親曾有過脫籍的想法,因為那就代表著能離開原來的環境,爭取更好的未來。可是現在,父親有了好差事,身份地位提高了,手頭的錢多了,家裡換了大房子,日子越過越好,他便開始猶豫,不想放棄這種安定的生活。他畢竟是在侯府後街長大的,家生子的思想觀念根深蒂固,又怎麼能理解春瑛對「自由」的重視?
春瑛悶悶得,在房中發了半天呆,路媽媽催了兩回,她才醒過神來,去廚房幫忙。吃過午飯,按照約定她該回去了,告別時,看著父親,她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忍住:「爹……就算不為了咱們方才說的那件事,我還是覺得你求個外頭的管事之位更好……留在侯爺身邊當差,說是體面,其實也有很大風險,主子不定什麼時候發火,就會拿你出氣了,吃板子還是小事呢!在外頭當差,主子沒事不會不會想起你來,即便想起了,也不能立刻打你板子……」頓了頓,壓低了聲音,「說句難聽的話,如果府里出了什麼事,在外面逃起來也容易些……」
路有貴臉色一變,路媽媽便先開口了:「你這孩子說什麼傻話呢?!府里會出什麼事?!多少人都搶著到侯爺身邊侍候,你卻叫你爹讓賢?!哪有你這麼笨的人?!」
春瑛低頭,摸了摸弟弟的小臉。小虎咧嘴朝她笑笑,伸出三個手指頭來,結結巴巴地說了句:「三三……得九……」卻是她剛才教的乘法口訣。
春瑛抓住他的手,轉頭對父母道:「爹,娘,小虎今年三歲了,也該開始學點東西,他連數數都不大會呢。你們都是能寫能算的人,怎麼不教他一教?他這麼大的人了,成天只知道玩布老虎,就算是為了他的將來,也不能讓他荒廢了時光呀?」
路媽媽沒好氣地抱起兒子,見他袖口黑了一圈,便輕輕拍了他腦門一記,罵道:「又擦哪兒了?!不是叫你不許弄髒嗎?!」接著轉頭對女兒道:「你說得容易,我認的那幾個字早就忘光了,你爹又不得閑。何況數數這種事兒,過幾年不用教就會了,他又不用陪小少爺讀書,認字做什麼?認了幾千字,也考不了秀才!」
春瑛抿抿嘴:「青姨娘說,過兩年就讓弟弟去陪霍家小少爺讀書呢,不管這事能不能成,弟弟多學點東西總是好的。就算是長大了看大門,也要懂得看拜帖呀!」
路媽媽眼中一亮,正要問個清楚,就被路有貴攔住了:「霍家小少爺的事不與我們相干,這事兒以後再說。春兒,你的話爹都聽懂了,你在府里就好好當差吧,別挂念家裡。新差事……爹心裡有數!」
春瑛看向他的眼睛,他卻移開了視線,拿起一個包袱塞過來:「你娘給你做的幾樣點心,還有你二叔送來的地瓜干,拿去送其他丫頭吧。」
春瑛有些失望地接過包袱,默默地轉身離開了家。
出了門,向左拐,走大約五六十米路,就是一處比較偏僻的衚衕口。這裡過去是侯府數個家生子家族的居住地,現在這些家族有些被派到了外地,有些已經沒人了,也有些被全家轉賣,或是象過去的路家一樣遷到其他院子里,衚衕里幾乎沒有了人煙。春瑛剛從二叔家搬回來時,也曾經來這裡探過險,當時曾懷疑過這裡的角門就是周念與三清暫住的那處小屋旁的園門,深深懊悔沒有早些知道新家離自己如此之近。
春瑛站在衚衕口,兩頭望望,正想邁步過去,便聽到身後有人喚她:「姐姐!路姐姐!」她腳下一頓,回頭看去,居然是陪她一同回家的小丫頭亭兒。
亭兒一手拎著個小包袱,一手拿著一支冰糖葫蘆,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笑道:「姐姐要回去,怎的不跟我說一聲?要是讓趙大娘知道我沒跟姐姐回去,一定要罵我的!」
春瑛眨眨眼,扯出一個笑:「沒事兒,我不是說過你可以自己回去的嗎?」
「可是趙大娘說……」
「別管趙大娘說什麼了,不過兩步路,你要跟就跟來吧。」春瑛拿定了主意,轉身往衚衕里走,亭兒忙閉上嘴跟上。
春瑛平靜地經過幾扇門,留意到最靠里的一扇是沒有加鎖的,她摒住了呼吸,繼續不動聲色地往裡走,在角門上輕敲幾下,門便開了。
三清那張臉從門后露了出來,嚇得亭兒尖叫一聲。長時間不見,春瑛也有幾分心驚膽跳,勉強揮手打了聲招呼:「你好……那個……我們要從這裡進去……」她迅速瞥了亭兒一眼,希望三清明白自己的暗示。
三清微微一笑,讓開了路。春瑛反手扯住亭兒,直接往裡走,一直走到湖邊,才對亭兒道:「你瞧,咱們這不就回府了嗎?你是在哪裡當差的?可要我指路?」
亭兒拍拍胸口,道:「沒事兒,我在二門上呢,我認得路的,先去廚房那頭,然後再繞到前院去!」她左右望望,有幾分心動。
春瑛笑道:「那你去吧,我也要回去了,順便采幾朵花給青姨娘插瓶。」
亭兒乾脆地應了,便呼啦一聲奔向遠處的花海。春瑛眯眯笑著,慢慢走向旁邊的樹叢,趁她眼錯不見,躲到了大樹後頭,等到她離得遠了,才返身往回走。
回到角門邊時,三清早已等候多時了:「回來了?」
春瑛笑笑:「你還在這裡住嗎?那念少爺……」
三清咧咧嘴:「少爺說能行,有事會找我。」
春瑛點點頭,從懷中包袱里抓了一把地瓜干給他:「請你吃,很甜的。」
三清接過地瓜干,耳根有些發紅:「謝……」春瑛笑了,打開門往外走。
沒有掛鎖的院門就只有幾步之遙,春瑛一步步走近,心跳忽然加速起來。來到門前,輕輕一推,門便開了,擠身進去,反手關門,院中一片寂靜。
這是一處普通的四合院,格局與路家所居的院子相似,兩側廂房俱老舊不堪,唯有正屋經過整修,烏瓦白牆,十分清雅。庭前種著幾株老桂與一株三四米高的棗樹,風輕輕吹來,枝葉便沙沙作響。
「是春兒來了么?」屋裡傳來一道男聲,仍舊如記憶中一般溫和、淳厚,接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帶著幾分消瘦,與淡淡的微笑,開口嘆道:「總算把你盼來了。」
春瑛忽然覺得鼻子一酸,便蹲下身去,抱膝哽咽失聲。
春瑛擦乾臉上的淚痕,小心抬眼看了看周念,見他仍舊一臉微笑地看著自己,耳根便有些發熱,小聲說:「對不起,我失態了……」
周念搖搖頭:「不要緊,坐吧,咱們好好說說話。」然後轉身回到房間中央的書案旁,拉過一把椅子坐下。
春瑛心不在焉地直接往旁邊的椅子上坐了,卻忽然頓住,猶豫著是不是要站起來,重新找個腳踏坐,周念已經先開口了:「自打你被送出了府,我就一直在擔心,不知你在外頭過得如何,不過攸哥兒說當時派了最妥當的一個家人去辦,想來你應該過得還好吧?」
回想起來,那段日子過得好不好,還真是很難說,但春瑛承認在府外的這一年,大半時間裡還算是愉快的,便道:「還行,我起初是在太太娘家名下的一家店鋪里住,那裡的掌柜人很好,後來我跟二叔回他家住了大半年,有一個……鄰居,做些脂粉首飾的小生意,偶爾替人牽線做中人,我從旁相助,也掙了些零花錢。」
周念笑道:「聽起來不錯,你打從前開始,就一直很熱衷於攢銀子,想必把全家人贖身的銀子都攢夠了?」
春瑛勉強笑笑:「原本是夠的,現在……就算有銀子,我爹娘不肯點頭,也是沒用。」
周念有些詫異:「你爹娘不肯么?」他有些了悟:「方才……你這樣傷心,可是因為這個緣故?」
春瑛聽了,眼圈又開始發紅:「我爹現在得了重用,覺得留在府里更好,又怕出去了會遇上許多困難……我知道,脫籍離開,以後就要靠自己家人想辦法謀生了,不象在侯府里,吃穿都不愁……可是自由民和奴僕,畢竟是不一樣的……」
周念柔聲勸道:「你爹的想法也有道理,他也是想讓家裡人過得安穩些吧?」
「我知道……」春瑛扁扁嘴,「可是出去了,未必就不能謀生呀?以前我們家窮的時候,他偶爾會給人做中人,賺個辛苦費。我出去這一年,幫那個鄰居小飛哥做生意,認識了好些外地客商,他們一年都要來京城販幾回貨的,我知道他們的名字來歷和落腳的地方,他們也認得我。就算爹找不到工作,光靠這些客商就足夠糊口了……」石掌柜那邊的人脈也是可以利用上的,即使父親不如小飛哥口齒伶俐,每年掙得的銀子打個對摺,也有幾十兩,足夠他們全家過上小康生活了。
周念想了想,問:「這些話……你沒告訴你爹么?」
「提過一點,可是沒用!」春瑛吸吸鼻子,「我爹就認定了,沒有靠山,在外面會被人欺負,日子沒法過下去……我真拿他沒辦法了,總不能丟下全家,一個人想辦法脫籍吧?!」
「為什麼你定要執著於此事呢?」周念沉吟片刻后,提出了這個問題,春瑛聽了一愣:「因為……因為我想要自由,不想讓別人決定自己的未來。」
「那也不一定要脫籍啊?」周念道,「高門大戶里的管事們,與尋常奴僕相比,要多一份體面,有許多事都可以請主人開恩,容他們自住行事。你方才說,你爹如今得了重用,想必在主人面前說話也有份量了吧?為什麼你仍舊……仍舊堅持要脫籍離開呢?而且還很急切?」
春瑛怔了怔,冷靜下來細細回想,答道:「因為我很著急……我爹現在還算是得重用,可是連管事都沒正式升山去,就算當了管事,也只是小管事,離那些大管家還差得遠呢,誰知道主人會不會聽他的話?要等到他有足夠的體面能自住行事,不知要等多少年……我年紀小,還等得起,可是我姐姐今年已經十七歲了,眼看著就是配婚的年紀,天知道她會被配給什麼人?萬一那是個混蛋,豈不是一輩子都毀了?就算是個好人,也極有可能是府里的家生子,那將來就算我們家成功贖身出去,姐姐卻還是奴婢,她生的孩子也是奴婢……難道我能拋下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