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猶恐相逢是夢中(1)

第218章 猶恐相逢是夢中(1)

窗外傳來遠處勾欄瓦舍里歌妓的吟唱,綿長悱惻,哀怨凄婉。

不過是逢場作戲,又哪裡知道所唱之詞中的哀慟凄涼。歌姬無情罷了。

而我,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算是嘗得再真切不過了。唯對著跪滿了人,卻安靜得死寂死寂的靈堂發愣。身上的麻衣粗服是在我反抗無力下,被丫鬟們硬套上去的。

才短短半個月不到,就要我送喪兩次,悲痛兩次,哭死去過兩次。我受不了。

棺木里沒有誠逸,只有兩件衣物。

追封得再體面,賞銀再多再豐厚又如何。我知道他是不稀罕的。生前未曾計較,死後又有什麼意義。

不!他沒死!他們口口聲聲說他死了,那他的屍身在哪裡!我沒有見到他的人,打死我也不肯相信他已經離我而去。

送葬?送吧,送吧。送走了他一千件一萬件衣服,下葬的也不是他本人。我只認他本人。只要他一日沒出現在我眼前,我就一直等下去。等到他回來見我為止。

我身旁,宓意和宓紫早已哭成了淚人兒。

眼瞧著那靈柩抬起,我下意識地高喊了一聲「且慢」。

隨侍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夫人,時辰已到。」

「我要去換一件衣服。」我冷然。

「夫人……您別為難小的們了。這時候過了,怕是皇上也要怪罪……」

「我說了,等我片刻。我要去換件衣服。」我把聲音拔高一個調。

「這……是。」隨侍面面相覷,終於恭恭敬敬地對著我躬身一禮,「夫人請快些。」

衛昭氏眼眶通紅,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畫兒。」

畫兒揉揉紅腫的眼睛,「奴婢在。」

「我的嫁衣呢?」

語一出,滿座皆驚。

畫兒目瞪口呆,一時忘記了悲傷,「夫人……」

「去把那箱篋找來,一併還有我的團扇和鸞冠。青蒔替我梳妝。要桃花妝,最濃最艷的那一種。」我說罷轉向衛昭氏,面無表情,「母親容雲意片刻。片刻就好。」

在所有人納罕驚詫的目送下,我款款步入了里居,對鏡擦去滿面的淚痕,咬唇上妝。

逸郎,你喜歡看我明媚粲然的樣子的,是么?你一定不喜歡我滿面憔悴形容枯槁人比黃花瘦地送你去的是嗎?你一定要我歡歡喜喜地,送著看著你先我一步去的。你在那裡等著我。

而我最想讓你記住的,便是我和你大婚那天鳳冠霞帔,傅粉施朱的樣子。像一朵芍藥綻蕊吐芳,不勝清風的嬌羞。那是我這輩子最明艷,最快樂的一天。

青蒔手指輕柔如水,一遍一遍拿篦子給我梳發,向上高高綰起聯結成迎仙鬟,左右六對十二支鎏金寶鑒青鸞綴流蘇鑲和田玉的鳳釵,正中一朵象徵著盛世芳華的正紅色絹紗攢簇王牡丹,周遭圍上碧霞珠瓔珞眉心墜。腦後垂著二十四橋狀攢金墜,搖曳生姿,叮鈴作響。

我替自己雙耳別配上一雙水白羊脂玉鑲金如意紋耳墜,外別八寶彩珠蓮蓬新玉耳掛,晶瑩剔透。

有了霧鬢雲鬟,便是唇朱眉黛。青蒔取出水胭脂在我顴骨上抹上一層再以水浣開,登時有了如迷霧般氤氳的淺粉桃色。又在眼上描摹了朱紅丹砂,嬌媚可人。緊接著上黛。一匣子上好的青雀頭黛被執起研磨,雙鴛鴦繪彩眉筆蘸取分毫,施加在長長的眉上畫就遠山黛。

眉黛是必不可少的,雙眉未畫成,哪能就郎抱?

以洛兒殷上了朱紅唇妝,滑膩而潤澤,散著一股淡淡的鮮花摻雜香料的香氣。唇邊對稱各赤色一點,精緻到了極致。我再四在鏡中端詳了又端詳,才放心地由青蒔給我穿上鴛鴦佩,外套紅丹流雲霞明玉映帔,再披淺色雲蘇綉綾成對青雀披帛。最後才踏上一雙雲紋綉金銀燒底錫玉紅鍛赤色鳳頭足履。

這樣才配得上你。

畫兒帶了幾分悲哀,顫抖著將綉金絲團線攢花容色團扇交予我手中。

一步一搖,執扇掩面,花香醉人的清氣盈滿廣練雲袖。

在所有人的驚呼中,靈柩起。

滿街滿市滿府滿城的慘白。靈幡,喪服,哭泣聲。唯有我萬白之中一點如血殷紅,似螢蟲燈火照亮了前方的路。

街市之人不乏圍觀注目者,看見了執扇掩面的我,原本肅穆的面容無一例外地露出悲傷之色。

衛昭氏看向我,滿眼淚水。

哭什麼呢?有什麼好悲傷?我不過是以一個妻子的身份,去送送最後即將遠去的郎君罷了。而我的郎君,他最喜歡看我穿這身嫁衣的,既如此,我又有什麼理由不讓他歡喜。

他是不願意看到我哭的。以前他在時,我哭了他能拿手指輕輕抹去我的淚痕,柔婉如春風。可現如今,我就算是滿面淚水,也再沒有人笑著安慰著替我去擦乾它了。

舒雲意,有什麼好哭的?要歡喜,要高興高興的,要笑,笑得好看。

我努力撐起藏在團扇后的面容,促使唇角上揚,眉彎新月。然而就在笑出來的那一瞬間,兩道冰涼從面上劃過,劃開了精心傅施的粉黛,露出了兩痕蒼白的,真實的容顏膚色。

我看著棺木落葬,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倏忽間放下團扇走上前一步,對著那靈木高聲喊了一聲,彷彿要撕扯破自己的喉嚨。

「逸郎,來世再見啦!」

語一出的那一瞬,淚流成河,滔滔不絕地從眼眶裡傾瀉下,打濕了我精心描繪的妝容,繼而浸透了裡衣外衫。我哭得渾身顫抖,涕泗橫流,連雙手生硬枯瘦的指甲縫間都充盈了粘膩,潮濕的汗水,溫熱的觸覺溫柔舔舐著寸間肌膚的冰涼。

衛昭氏走上前抱住我,崩潰痛哭。

寒鴉落盡,哀啼四起。

所有的死後誥封,喪葬哀榮,所有的盛大繁華,虛浮表象,都不及,不及他萬分之一的令我魂牽夢縈的笑顏燦然,然後歪著腦袋嬉笑著喊我的名字。

「雲意。」

我靠在衛昭氏的肩膀上,喪失了所有的一切。只能又哭又笑地無聲回應了他一句。

噯。

逸郎,雲意在這。雲意在這。

雲意要等你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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