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太子
皇宮,養心殿。
雲韶跟著小太監穿過正陽門時,看到那裡跪了一片大臣。正值午後,烈日當頭,大臣們厚重的朝服底下汗水直淌,其中幾個年紀大的眼見就要撐不住了,但卻沒一個退出。她眼睛眯了眯,認出其中一個好像是禮部侍郎周石海,他是長孫鈺的人,看來這些大臣是替老九跟皇帝打擂台了。
「啪」得一聲。
雲韶剛踏進殿門,就被一盞摔在眼前的茶杯嚇了一跳。
茶杯四分五裂,宮裡伺候的太監齊齊一抖,沒人敢上前拾綴,只聽龍案上一聲厲喝:「要跪就讓他們跪,想跪多久跪多久,朕倒要看看,是他們的骨頭硬還是正陽門的地板硬!」
雲韶知道端緒帝正在氣頭兒上,一個不好就是池魚之禍,她抿抿嘴唇,忽地揚臉細聲勸道:「皇上,別和那些人計較,您的龍體要緊哪。」
震怒中的皇帝這才看見她,臉色緩了緩,卻不發一語,拂袖走回龍椅。
王德海鬆了口氣,連忙招呼小太監把碎瓷杯收拾了,向雲韶遞去一個感激的眼神后,命人退下。
很快,養心殿便只剩皇帝和雲韶兩人。
這陣仗擺明是要密談,雲韶心裡納悶,面上不露聲色,她向著皇帝行了一個大禮,脆聲道:「雲華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端緒帝沒好氣道:「什麼萬歲,朕看你們個個巴不得氣死朕。」
這話說得嚴重,可細一聽知是氣話。
雲韶彎彎嘴唇,笑著走前幾步道:「皇上這話可就冤枉雲華了,別人我不知道,可臣女是真心實意盼著皇上好,希望皇上長命百歲,好繼續護著我呢。」
端緒帝也被這話說得破顏一笑,擺擺手道:「你這丫頭,真和你哥哥一樣惹人喜歡。」他拍拍扶手,「來,過來,給朕揉揉肩。」
雲韶乖巧應是,心下更打起十二分警惕來應對今天這場榮寵。
她纖細的手指輕搭上肩,揉捏的力道不輕不重,剛剛好。
端緒帝嘴邊吐出愜意的嘆息:「雲丫頭,想不到你手藝也不錯。」能得皇帝金口一贊,那真是莫大榮幸。雲韶淺笑應道:「回皇上,臣女的兄長累夜研讀兵書,也時常覺著腰酸肩疼,所以常讓臣女替他揉肩。這份手藝,約莫是那時學來的。」這話半真半假,她確實常給一人揉肩,只是那人不是兄長,是長孫鈺。
端緒帝「哦」聲,忽道:「你與你兄長……感情不錯?」
雲韶心頭一突,只道:「自小一起長大,感情是很好。」
端緒帝呢喃了句「自小一起長大」,突然正直身子,冷笑兩聲:「手足情深,相扶相持,這麼簡單的道理你們都懂,偏偏太子不懂,老四老九也不懂。」他抄起兩本奏摺,「你看看你看看,這些大臣,一個二個的,平日太子好時歌功頌德,如今出了點差錯,一窩蜂的要求降罪,呵,他們當朕是瞎的、聾的嗎?這禮部侍郎是老九的人,兵部歸魏嚴管,魏嚴又是老四的老丈人,哈,統統到朕面前來打擂台了!混賬!」
端緒帝唰得把奏摺全推下去,雲韶一震,忙跪下身。
這些朝廷大事,豈是她一個小郡主能聽的。
端緒帝見狀,容色稍霽道:「你不必緊張,起來吧。」
雲韶謝恩起身,心裡仍綳著一根弦,又聽皇帝道:「朕叫你來,是記得你跟太子有些交情,是吧?」
雲韶小心應對:「回皇上,臣女與太子說過兩次話。」
「說了兩次話,也總比陌生人好……」皇帝沉吟,手指摩梭著翠玉扳指,好一會兒才下了決心,「雲華,朕要你去做一件事,你能去做嗎?」
雲韶又要福身,被他拖住,她額角細細密密沁出汗來,心裡疑惑越來越大,皇帝究竟有什麼事是滿朝文武不能做,非要找她一個弱女子辦的?
她輕咬貝齒,說道:「皇上待雲華恩重如山,但有吩咐,萬死不辭。」
「好,好,朕要的就是你這個態度!」端緒帝龍目微眯,徐徐道,「朕要你去看看太子,勸他也好,哄他也罷,明日早朝,朕一定要見到他的請罪書!」
雲韶一驚。
端緒帝沉聲問道:「辦不好?」
她忙不迭跪下身道:「臣女儘力而為!」
她沒一口咬定成與不成,只說儘力,這對於聽慣了漂亮話的端緒帝倍增信任。他喜歡這個實話實說的小姑娘,在滿朝文武都攻訐太子、後宮嬪妃也見縫插針的時候,只有這個丫頭沒落井下石,她一門心思忠於他,這是個可用的孩子,可惜,是個女孩兒……
端緒帝揮揮手:「你去吧,朕會讓人帶你過去。」
養心殿外。
雲韶出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後背全濕透了,帝王心,海底針,她第一次感覺到寶座上的這位不是和顏悅色的老人,而是眨眼間決人生死的帝王。他的心思太難猜了,即便有了上一世的經驗,也依然讓她有種無力感。
「雲華郡主。」
太監在她面前跪地行禮,雲韶低頭一看,訝道:「王公公?」
皇帝竟把身邊的內侍總管派來帶路,可見他對太子這件事是真用心。
王德海笑吟吟道:「老奴多謝郡主惦記,郡主,咱們這邊請~」
雲韶福身回禮,這一個小動作又讓帝王近侍暗暗點頭。
王德海領著她走下養心殿前玉階,穿過正陽門時,那些跪地的大臣中,已經空出幾個空位。餘下的面色或青或白,朝服濕透,也快到極限了。她的目光在兵部官員身上輕輕掠過,心道還以為這次對太子發難的只有長孫鈺,沒想到四皇子也不能免俗。
其實也不難理解,皇子那麼多,位置卻只有一個。
一旦坐上去,便是天下之主,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樣的權勢,足以打動所有人。
「張老大人!張老大人!」一個叫聲突然響起,旁邊侯著的小太監立馬圍上,將那個蒼老昏迷的老臣抬到一邊,在那兒,立刻有太醫診脈。雲韶止不住頓步,望去,那老臣鬚髮皓白,看模樣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可他此刻雙目緊閉,滿是褶子的老臉皺成一團,太醫給他探探鼻息,面露緊張,立馬招人抬下去進一步診治。
雲韶愣住了。
她不是沒見過受罰的,只是這等在烈日下熬暈的老人,尚是頭一回。
眼看著大臣們含淚送走,她忍不住回頭望了眼養心殿。
日頭之下,威嚴煌煌,可那看不見的腥風血雨已經掀起,養心殿里的那位,又能攔到什麼時候呢?
出了正陽門,王德海低聲道:「郡主方才見著的就當沒見著,也不必起什麼惻隱心腸,既然敢來,多少都有些準備,郡主切莫過於掛懷。」
雲韶呆了下,才意識到他是在說剛才的老臣。
微微抿唇:「多謝王公公提點。」
王德海笑了一笑,不再多語。
東宮,死氣沉沉。
數十禁軍守在門前,手持長戟,面容冷肅。
王德海領著她走上去,一個樣貌俊美嬌若好女的男子迎上前。雲韶心裡一訝,是秋淮。他是羽林衛統領,皇帝的親兵,派他來這兒看守東宮,皇帝到底還是念著太子的。
「王公公,雲華郡主。」秋淮略低下頜,心中也頗疑惑雲韶怎麼過來了。
王德海道:「秋統領,奉皇上口諭,雲華郡主要見太子,勞您放行。」
秋淮揮揮手,持戟將士立即讓開。
雲韶走兩步忽然停下,低聲道:「秋統領,數日前馬場一事,多謝你了。」
秋淮沒想她還記著這事兒,笑道:「郡主客氣了。」
雲韶輕輕點頭致意,隨之入內。
太子被圈在儲宮,除了一日飯食,不許他和任何人接觸。雲韶站在宮門前,深吸口氣,一走進,迎面便是一個茶杯砸來。
「滾!都給孤滾!你們這群忘恩負義的畜生,孤要將你們全殺了!全殺了!」
隨著太子的怒喝,雲韶略略偏頭,那茶杯便落了空。
砰地聲,摔得粉碎,雲韶看著碎掉的杯子有些頭疼的想,真不愧是父子,一樣的愛摔杯。
又走兩步,長孫銘沖內室衝出來,披頭散髮,高舉花瓶向她砸來。
「太子殿下!是我!」
雲韶立刻後退揚聲道,她可不想被誤傷。
長孫銘愣了下,眼裡的迷惘漸漸退去,他怔怔看著她道:「雲華妹妹?」
雲韶鬆了口氣,點頭:「是我。」
長孫銘狐疑地又往她身後望,雲韶道:「只有我一個人,太子請放心。」
長孫銘這才放下花瓶,他衝上來,滿臉興奮道:「是父皇叫你來的嗎?他肯原諒我了嗎?他老人家的手臂有沒有事?我、我可以去見他了嗎?」長孫銘知道她是皇帝面前得寵的人,派她來,多少說明父皇還沒對他死心。
雲韶見著他臉上時而歡喜時而擔心,心想太子性子純摯,又孝順,這樣一個人怎麼會做出弒父犯上的事來?
她輕輕搖頭,長孫銘臉上歡喜瞬間沒了。
「父皇是讓你來殺我的?」他退了兩步凄然笑道。
雲韶道:「皇上是讓我來勸你。」
「勸?」長孫銘睜大眼。
雲韶道:「皇上說,想讓您上一道請罪的摺子,要在明日之前。」
「請罪?請罪!」這兩個字不知哪兒刺激他了,長孫銘突然高聲尖叫,「我沒罪,我沒罪!父皇還是不信我,他還是不信我嗎?」
雲韶被他這瘋癲樣嚇得退後一步,只見太子雙眼發直,嘴裡直念:「我沒罪,為什麼他不信我,為什麼你們都不信我?為什麼?」他邊說,一個箭步衝上來抓住雲韶。雲韶嚇了一跳,本能地要翻腕甩開他,卻又想到眼前人的身份不能得罪,強忍說道,「太子,您要冷靜。」
「冷靜?」
「對,冷靜。」雲韶克制著手腕被抓的不適,「皇上對您一片愛護之心,眾所皆知,即使現在有什麼隔閡,但你們是父子,只要說清楚了又哪有隔夜仇。」
「父子……皇上……」長孫銘慘笑一聲,鬆開她道,「你不懂,你不懂啊……」
這話里的悲苦塞滿心腔,連雲韶都受之感染,不由難過起來。
長孫銘望著殿柱愣了會兒,問道:「父皇還說了什麼嗎?」
雲韶搖搖頭。
長孫銘一頓,繼而面露凄苦。他這個樣子實在叫人不忍,雲韶不由道:「太子——」她剛出聲,長孫銘驀地搶前幾步,噗通跪下。
雲韶大驚,腿一彎也跟著跪下:「太子,使不得啊!您這是要折死雲華!」
長孫銘不管不顧,緊緊抓著她的手臂道:「雲韶、雲韶,你要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了!」
雲韶心亂如麻,口中只道:「您先起來!」這要被人看見,她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長孫銘道:「不,你不答應我絕不起身!」
事已至此雲韶只能胡亂應下:「好,我答應你,你先起來。」
長孫銘這才就著她的拖力站起,鬆開手,面上也有些赧然:「孤實在走投無路了,雲華妹妹,孤只有靠你了。」
雲韶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口中問道:「您想讓雲華幫你什麼?」
「你跟父皇說,說孤不知道那天發生什麼,更不知道怎麼傷了他老人家,你讓他一定要相信孤啊!」長孫銘滿面懇切,眼裡蓄積的淚水頃刻湧出,「孤那日渾渾噩噩,根本不知道發生何事,只看見有人要來行刺孤,孤才自衛,誰知道、誰知道是父皇……」
他說得前言不搭后語,雲韶卻隱約聽出什麼。
她探前兩步,壓低聲問:「太子,你說清楚些,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麼。」
長孫銘抹了把淚,這才斷斷續續把事情說來。
原來那天他和庄清婉吵架,吵完之後精疲力盡,有個小太監跟他說有一物可以解他煩憂,然後他服了些,人便輕飄飄的,隨後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全無印象,只隱約記得有人拿劍來刺,他奪下反殺,結果清醒后看見父皇震怒的臉孔和血流不止的右臂,這才知道闖下大禍。
雲韶抿抿嘴角:「那小太監呢,太子可還有印象?」
長孫銘眼神一閃,搖頭:「東宮中那麼多下人,孤怎麼可能一一記得。」
他閃爍的目光沒逃過雲韶眼睛,她玉容微沉,拂袖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