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殺國師
僵硬偏過視線,一抹鵝黃竄進眼。
昭陽站在那兒,小臉急切,容倦這才似回神般,一言不發下了馬。
昭陽鬆口氣,小跑到他跟前牽起手:「跟我走。」
這皇宮何等大,容倦跟了片刻便覺得太慢,直接抱起她道:「指路。」
周延峰站在原地,目送這兩位尊貴的皇族離去,全身肌肉漸漸放鬆。
一個戲謔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要你做好人,闖皇宮罷了,依著皇上對這位的喜愛,想必也不會重罰。」
秋淮話里有些隱怒,誰不知道這位端王爺一手袖劍天下無雙,偏他要攔。
周延峰沉默著不答,秋淮更是氣惱:「你真是,遲早被那雲家丫頭害死。」
「她……怎麼樣?」
半天只憋出這麼一句,秋淮覺得自己真是瘋了才來管他,沒好氣道:「死不了,溫太醫給瞧著,就是臉傷難愈,日後毀容了。」說起來他也真佩服,雲韶從養心殿抬出來的時候,是他親眼看見的,那右臉上覆滿了血,一路滴滴答答,流到了東林宮,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女人,從哪兒來的勇氣往自己臉上划刀子?
國師批命並沒有傳出去,但武安公主自傷容貌的消息無人不知。
宮裡謠言紛飛,最後落在寒覺、長孫鈺兩人身上,畢竟當時在場的,只有他們兩個。
皇宮冗道。
長孫鈺負手嘆氣:「這次,可惜了。」
寒覺跟在身後,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九殿下,這次造了殺孽。」
長孫鈺不屑冷哼:「國師,你難道不要你的佛法弘揚天下了?這等沒用的惻隱心腸,還是早點收起來好。」他心裡默想著雲韶那一幕,哼,一個女人罷了,拿到皇位,他還不信得不到她!
寒覺看著這位天潢貴胄,微微搖頭:「殿下,您答應小僧的……」
「放心,只要本皇子登基,立刻為你廣建佛寺,立你佛門為國教。」長孫鈺坦然說出約定,寒覺道,「阿彌陀佛,那小僧便逆天一次。」
二人走到宮門前分手,寒覺要回欽天監,忽然,一道視線迫得他不得不停步。
那是一道無法忽視的目光,冰冷的殺意幾乎實質化,籠罩了這片天地。
寒覺慢慢回頭,看見一個人。
冷峻薄情的面孔,波瀾不驚,漠然的眼神彷彿在看一個死人般,他看見那個人開口:「你是寒覺?」令人窒息的死沉,如千軍萬馬橫衝而來,寒覺呼吸微窒,臉上卻露出一個笑。
「正是小僧。」他道,「有幸得見『破軍』,不枉此生。」
「破軍?」那人眼神微微一變。
「七殺為破,戮天絕地,百年難現的星象,竟讓小僧看見了。」寒覺合十誦道,「阿彌陀佛,一將功成萬骨枯,施主不建驚天偉業,必造驚世殺孽。」
「呵,妖僧。」那人搖了搖頭,「倒是有些本事,可惜。」
「——你不該動她。」
語畢,寒光一爍。
那人經過寒覺身側時,咔嚓一聲,國師的腦袋從脖子上掉下來。
血從腔子里噴出,那人斜睨看去,頭顱上那雙暗紫雙目兀自瞪著,似乎難以相信會被一擊致命。
輕輕冷哼,他看著沾了血的手掌:「我說過,誰也不能動她。」
東林宮。
宮人們進進出出,不斷送出帶血的紗巾和臟污血水,細碎的腳步聲踩在人們心上,無端增添幾分悶緊。
昭陽帶著容倦趕過來時,正巧一個宮女捧著衣物出來。
那是煙色薄綃,昨兒入夜前雲韶跟他說過,專程從尚衣宮訂做的,說是今兒個無論怎樣都要穿。
他心下一緊,那薄綃上的血色像利刃扎進心腔。
容倦悶哼了聲,放下昭陽大踏步搶入。
宮人們齊齊福禮,他視若無睹,等至殿內,看見那道嬌小身影躺在榻上,剛要上去,就聽溫子和冷聲道:「先站那兒,別過來!」
溫子和神色冷凝,雙手早已覆滿鮮血。
雲韶下手極重,這傷勢之重,根本不是輕易能好的。
他深知容倦對這丫頭的感情,只怕他一時衝動,不准他過來。
容倦臉上陰雲密布,森冷神情如凜冬之雪。
殿內宮人只覺溫度驟降,個個縮著脖子噤聲辦事。
一時間,整座宮殿針聞可落。
兩個時辰后,溫子和將最後一根紗巾纏好。
他長長出口氣,直起身,只覺頭暈眼花,精疲力盡
「好了……」
身後站了兩個時辰的人立刻上前。
榻上,雲韶整張右臉被裹起來,厚厚的紗巾纏上,不倫不類。她攢著眉,蒼白的嘴唇緊抿一線,偶爾臉上疼得緊了,便加重呼吸。容倦看著她的眉攢起,心也瑟縮了下,他握著拳,強忍著去撫平那眉的衝動,視線下移,落到那早被血色染透的前襟上,目色一深,拳頭咯咯直響。
溫子和不動聲色瞅他眼:「她這傷……」
容倦豎手道:「出去說。」
宮外。
二人並肩而立。
「她下手太狠,傷到根骨了,雖無性命之憂,但容貌難復,我勸你有個心理準備。」溫子和邊說邊去窺視好友神色,卻發現容倦一臉漠然。溫子和對這神情並不陌生,當年葉皇后將容倦婢女殺了,他從冰雪地里撿命回來,就是這般漠然如死水,彷彿古井般驚不起波瀾。
想不到時隔十幾年,還能見到他這幅表情。
溫子和有些擔心地喊:「容倦?」
那人微微側頭,看了他一眼。
溫子和心頭一震,好似被這眼勾起某些回憶,臉色白了白,接著衝口說道:「也許生肌玉露膏能……」說出口,看見對方瞭然的神色,及時止停,「容倦,不行。」遂看向左右,壓低聲道,「你前次求生肌玉露膏,皇上是看在老王爺面上,這次先不說會不會給,單就她從養心殿抬出來、與她一道的長孫鈺、國師卻毫髮未損,你不覺得這其中蹊蹺嗎?君心難測,我勸你不要因小失大……」
容倦沒有出聲。
幽若深潭的眸子冰寒刺骨,他抬眼,問了句話:「什麼是大。」
溫子和啞然,對方已折身回去,只留下一句近乎耳語的自答。
——她是。
雲韶這次真的傷狠了,足足昏迷一天一夜才醒。
她一睜眼,右臉傳來的劇痛令她忘形,抬手欲捂,被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截住。
「容……」她看清那人的臉,張口,可惜這一動牽扯傷處,又是一陣鑽心刺痛。
那人看見她擰起的眉,眼底迅速閃過一絲痛色,但很快被遮掩下去,他扶著她坐起來,小心將腦袋靠在胸口上。雲韶痛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小聲抽著冷氣,緊緊攥住他的手。
「拿粥。」
容倦向著一旁吩咐,立刻有人呈上熱粥。
雲韶睡了一整天本該餓了,但臉上劇痛叫她一點胃口也沒有。她搖搖腦袋,示意不吃,但那人卻不同意,頗有些強硬地擰過下巴,說道:「聽話。」
聽什麼話啊,她都快疼死了!
雲韶咬著嘴唇,眼裡流露懇求的神色,容倦不為所動,左手端著粥碗,右手拿著湯匙舀一瓢,遞給嘴邊。
她迫於無奈微微張嘴,熱粥入口,咸軟適宜,竟沖淡了不少傷處帶來的疼痛。
就這麼,吃了小半碗,容倦將粥遞給婢女,又以錦帕擦凈她嘴邊。
胃裡溫熱,雲韶有些滿足的靠在他胸前,打了個輕嗝,男人問:「還疼么?」她點頭,又搖了搖,因為傷,動作幅度不能太大,就像一隻貓兒似的撓撓爪,弄得容倦心頭髮癢。
他咳了聲,壓下那陣綺念:「睡吧,睡著就不疼了。」
雲韶在他懷裡蹭蹭,這人身子溫涼,很是舒服,她貼著不肯鬆手,他便由著她,右手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拍後背,很快給她熏出睡意。
宮人們悄然退下,溫子和在宮門前站了半響,也搖搖頭,走了。
這邊溫香軟玉,另一頭的御書房卻是雷霆震怒、驚心動魄。
「你說!你為什麼這麼做,說!」
端緒帝的怒吼如一道驚雷劃破長夜,整座宮殿都聽到這個聲響。
雲深跪在大殿中央,冷峻面容沒半分改變。
他的沉默只能激起皇帝更大怒火,於是奏摺、墨研、茶盤,包括青花瓷瓶,能摔得、能砸得,統統丟過去。雲深不閃不避,額角被一個茶杯砸中,頓時淌下血。
端緒帝冷笑兩聲:「好、好一個心冷如鐵的雲世子!」
他一腳將人踹倒,雲深立刻又爬起來,回到原來地方跪好。
如此重複了四五次,便是皇帝身邊的王德海也看不下去了。
「雲世子,您就跟皇上服個軟認個錯吧,別這樣犟著了……」
雲深抬頭看了眼他,終於道:「皇上,末將知罪。」
聽到這話,皇帝臉色總算好些,然而下一刻陰雲滾過,他又一腳踹過去:「知罪……你知罪還這麼做?雲深,你是不是想氣死朕?國師是什麼人,欽天監之主,朕親自冊封的護國禪師,天下之人無不尊崇,為什麼你要殺了他?」
雲深平靜道:「他得罪了我。」
皇帝簡直就要氣笑了:「他怎麼得罪了你?」
雲深抬頭看了他一眼:「末將的小妹。」
「雲韶?」端緒帝扶額,忽然很想放聲大笑。
就在之前,太監慌慌張張衝進來說國師被人殺了、殺人者是西山大營雲主帥時,他第一反應是荒謬,接著是不可抑制的憤怒。
雲深,平南侯世子,他在他身上寄予多少厚望、投注多少心血,甚至為了他一再榮寵他的胞妹,結果到最後,這個狼崽子還是為他妹子反戈一擊,打得他措手不及。
寒覺不止是國師,是欽天監的主人,更是天下佛門所歸,這件事傳出去,別說平民百姓,單是那幾百座寺廟的和尚就不會善罷甘休。為什麼雲深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就算要殺,也找個隱蔽的地方,也別再大庭廣眾之下,讓他這個皇帝都無迴轉餘地啊!
端緒帝痛心疾首,看著這個栽培這麼多年卻一朝自毀的人,恨不得撬開他的腦袋,把倫常禮教、把軍國大義塞進去,讓他重新來過!
「就因為雲韶,所以你殺了國師,還斬下他的頭顱?」皇帝的聲音像是從牙齒縫隙里擠出來的,王德海打了個寒戰。
雲深不卑不亢:「是。」他不辯解,不求饒,坦然地就像視死如歸。
端緒帝怒火大熾,抽出殿側懸挂的寶劍,當頭劈下。
雲深閉眼,不閃不躲,王德海顫著聲兒叫道:「皇上!這是御書房,見了血可不吉利啊!」
端緒帝拿劍架在他脖子上,陰狠的語調幾乎要碾碎他:「你在找死,雲深,你辜負了朕!」
十幾年栽培、十幾年心血,沒人知道他在這個小子身上傾注多少——雲深果敢、狠絕、機變、籌謀,他是一把鋒利的劍,會成為第二個容山河,替他開疆擴土、征戰四方,他指望他成為他的雲大將軍,君臣攜手,名垂青史,然而就因為雲韶,因為一口氣,他就殺了天下敬仰的國師,自毀前程,把這所有的宏圖偉業化歸塵土。
那一剎,端緒帝心碎若死,彷彿眼睜睜看著多年辛勞付諸流水。
他恨不得一刀刀活剮了他,卻又知道無論再說什麼,都無濟於事。
「你,現在馬上滾去寒山寺,負荊請罪也好,痛哭流涕也罷,今晚,你必須獲得畢方大師的原諒。」
皇帝眼神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即使雲深早有準備,也在這樣的氣勢下被迫低頭。
端緒帝道:「如果他不原諒你,雲深,朕也救不了你。」
沒有這位前任國師出面,這件事無法平息。
他閉上眼,但願老天佑他,為他保下這一員將帥。
雲深退出去,殿外星空廣袤,月明星稀,他站在紫宸殿外,唇邊慢慢揚起一絲冷笑。
寒山寺,夜半鐘聲。
雲深拾階而上,夜色下,他一身玄黑鎧甲宛如戰神。
畢方大師的禪房在最高處,雲深如入無人之境,輕易尋到這裡。
一門之隔,屋內響起蒼老的聲音。
「阿彌陀佛——施主請進。」
大門無風自動,雲深微一蹙眉,舉步入內。
畢方大師坐在禪房內,雙膝盤卧,他今夜披了袈裟,握了佛珠,蒼老面龐無比慈祥,燈火映照下寶相莊嚴,令人不由自主心生敬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