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別了
止水面無表情道:「我只聽王妃命令。」
刑部的人被止水攔在外面,雲韶盯著福寧,從懷中摸出一個簪子——那是在大獄入口處撿來的,她問:「是你的嗎?」福寧哆嗦著看了眼:「是……是……」
「撿起來。」
福寧顫著手撿起來,又聽雲韶道:「划。」
福寧不解的望著她,雲韶抬手,扯下了右臉包裹的厚紗。
頓時間,一道狹長猙獰的傷口出現在眼前,福寧尖叫著閉上眼,耳邊傳來雲韶的聲音:「像我這樣,划。」
她的語調平板得很,福寧感覺眉心一道冰涼遞進,她大叫道:「我划!我划!」
顫巍巍舉起簪子,向右臉一劃,
「啊啊啊!」
只是一道小口子,細皮嫩肉的公主就慘叫出聲,雲韶看著那絲線一樣細的傷口,搖頭:「輕了,再划。」
女人的容貌比生命還重要,福寧受不了了,大聲叫道:「你殺了我吧!」
雲韶抬劍,她又哭叫著連連磕頭:「我不敢了、我真不敢了!你饒了我吧,求你,饒了我!」
福寧是金枝玉葉,哪曾受過這種委屈,然而這時感受不到屈辱,在死亡的威脅下,她只能竭力求饒。
這時,一個輕細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如果不是死牢太安靜,可能都不聽見。
「丫頭……」
雲韶一震,回頭,刑架上的人似乎醒了,蒼白冷峻的臉上,難辨面容,他費力地撐開眼,似乎在尋找什麼。
哐啷。
雲韶手中的劍掉在地上,她飛快轉身撲過去,碰到他身體時引來一聲低嘶。
「哥,我在,我在。」
空洞的眼裡終於回了神,她手足無措的看著兄長,不知該扶哪裡,哪裡能碰。
身後邊的福寧連滾帶爬衝到死牢門口,不顧黃侍郎的攙扶,拼了命往外跑。不知誰說了句「尿味兒」,衛隊們看去,發現福寧身下裙擺緊貼著腿部,一片濕潤,竟然失禁了。黃侍郎連忙吩咐兩個人跟上去,照看好她,又回過頭,看著絕死牢內的情形。
雲韶在替雲深解開鐐銬。
其實綁得不算複雜,但她抖著手解了幾次,都沒解開。
鐵鏈撞擊聲哐啷作響,碰到雲深手腕又是一陣撕痛。她咬緊唇,幾近崩潰般低吼:「解不開、解不開!」止水見狀上前,輕易挑開鐐銬。
雲深的身子一下軟下來,雲韶抱住他,感覺滿手滿懷的腥熱。
止水連忙幫著讓他坐起,這才發現脊梁骨似乎斷了,撐不起身。
「哥、哥……」雲韶摟著他手足無措,眼裡淚水簌簌滾落,她不知該怎麼辦了,只能這樣喊著他,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維繫最後一絲理智,不至於崩潰。
雲深喉頭滾動,看著小妹慌亂哭泣的臉,有些歉然。
他想擦掉她的淚水,可四肢俱折,連這個簡單的動作也做不到,只能嘴裡不停安撫:「別哭……沒事……」
他說話已經很費勁了,嘶啞的嗓音幾近破碎。
雲韶捧著他的臉泣不成聲,小手捂住他的臉,哭著搖頭。
是她沒用,是她沒用,她來晚了,才會讓大哥受這樣的罪。福寧和大哥能有什麼仇,她是因為她,是為了她才來報復!
悔恨像潮水一樣淹沒了她,兩世為人,她從未像今日這般痛哭無措。
黃侍郎等人無言旁立,止水看著雲深,心裡亦有些恍惚。
這個人,是公子親口說過,堪為敵手的人。他記得第一次見他是在演武場練兵,冷酷桀驁的將軍騎在馬背上,玄衣黑甲,聽他指令,那時雲深就像操控全局的神祇,每道命令精準無誤,他的兵是不要命的虎狼,尖利爪牙可以撕破一切。可現在,這座神祇倒了,他看得出來,雲深四肢俱折,重骨盡碎,此後一生,都會淪為行屍走肉的廢人。
「王妃……」止水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
雲韶忽然抱起兄長,艱難地往外移:「哥,我們走,溫子和可以治好你,沒關係,我們走……」
黃侍郎和他的守衛如門神般佇立在那兒:「公主,雲深是皇上欽點的犯人,您不能帶他走。」
雲韶揚起小臉道:「滾開。」
黃侍郎咬牙:「得罪了。」他一揮手,幾個獄卒立刻衝上來搶奪雲深。
唰唰唰。
寒光飛起,那幾名獄卒的手腕皆被划傷,黃侍郎眼前一花,脖子上忽然一冷。低頭看去,一片薄如蟬翼的短劍抵在那裡,寒氣逼人。
黃侍郎顫聲道:「公公公主,刀劍無眼,您您……」
「我只說一遍,讓開。」雲韶面無表情,這短劍名為流霜,是她重生之後拖人打造的,這麼多月,她一直貼身藏著,作為防身利刃,沒想今天會用上。
流霜抵在黃侍郎咽喉,她走一步,黃侍郎便退一步。
一個嬌滴滴的公主,拿劍威脅朝廷刑部大員,本該十分滑稽的場面,但想到之前絕死牢里的一切,沒人笑得出來。止水跟在後面,心裡隱約不妙,事情好像鬧大了,王妃似乎是要劫獄……
不等他想明白,人已到了大獄門口,外面是冗道,鐵門過後還有路橋,止水忍不住勸:「王妃,我們帶著他出不去。」雲韶看他眼,突然收了流霜反手一刺,狠狠扎進肩膀。
「唔!」止水悶哼,不可置信的看著雲韶。
雲韶眼中劃過不忍,手上卻毫不留情。收了流霜,一腳踹過去,止水被幾個刑部獄卒接住,右肩粘膩一片。這變故突然,黃侍郎一得自由立刻躲到衛隊後面,大聲道:「來人、來人啊!」他也顧不得雲韶是公主了,大聲喊道,「有人劫獄,有人劫獄!」
咚、咚、咚。
沉悶的三聲鐘響,正是刑部大獄集結號聲。
衛隊傾巢湧出,弓箭搭起,齊齊對準他們。
黃侍郎看著止水被刺得血肉模糊的肩膀,一陣心驚:「這端王妃怕是瘋了吧,自己人也下這麼重的手。」止水聽到「自己人」三字登時明白過來,王妃這是在撇清關係,她要劫獄,卻先將他踢出局。
「丫頭……你走吧……」雲深靠在她身上,輕輕的聲音似乎有笑,「大哥很高興……還能見著你……」
雲韶扶著他,眼淚斷了線的往下掉:「哥,我不走,要走我們一起走……我要帶你回家,我還要讓溫子和治好你……我們還和以前一樣,你背著我去捉蝴蝶,大哥,求求你……別扔下我,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別忍下我……」
雲深眼底劃過一絲異樣,接著又被深沉的情緒掩覆下去。
他輕聲道:「對不起,丫頭……」
這聲「對不起」飽含了太多感情,雲韶卻崩潰般大叫,「你沒有對不起我,你沒有!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沒用,是我救不了你!」
她的情緒瀕臨極點,流霜揮舞,根本沒人敢靠近。
這時,一個沉冷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逆女,還不快繳械投降!」
雲韶模糊著視線抬起頭,看見雲天崢嚴肅的臉,頓時大叫:「爹、爹!你救救我哥,救救他!」
雲天崢立在城牆上,居高臨下,能清楚看見雲深的傷。
那確實太可怕了,如從血缸里撈出來的血人,他虎目驟沉,狠狠看向身旁:「王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刑部尚書王程聽到動靜也趕過來,看到這般情景,低聲道:「對不起侯爺,是本官疏漏,不過據下面了說,動手的是福寧公主。」
「福寧公主?」一個公主,為什麼會對他的兒子下這樣重的手?
王程又道:「侯爺,其實不管他傷得如何,過兩日都是要問斬的,與其在乎這個,倒不如想想怎麼保下端王妃吧。」他的女兒王氏嫁給雲天崢,兩人是姻親,眼看情形至此,也好意提醒道,「這是刑部大獄,雲深更是絕死牢的犯人,端王妃闖牢劫獄,罪名不小。」
雲天崢沉目,塵兒的一雙子女,他已經沒了兒子,不能連女兒也丟了。
雙目下移,對上雲韶期盼的眼神,肅然喝道:「逆女,你大哥罪有應得,你還不放下他,再向皇上求情!」
雲韶聽到這話如晴天霹靂,最後一絲希望也沒了。
她不明白,為什麼父親可以絕情至此,大哥是他的骨肉,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啊!
雲深嘴角勾起嘲弄,韶兒不懂,他卻知道雲天崢的意思,雖然方式不同,但為她的心,總歸是一樣的。
輕聲勸道:「丫頭……放下我……」
「不,我不放。」雲韶也冷靜下來,她知道誰也靠不住了,冷電目光環視場中,突然劍鋒倒轉,直抵心口。
「韶兒!」
「端王妃!」
城牆上的二人失聲驚呼,下邊圍著他們的衛隊也不由自主後退一步。
流霜指著心口,雲韶冷冷道:「誰敢上來,我立刻自盡,到時你們抬著我的屍體去見皇上吧!」
兔起鶻落,誰也沒想到還有這招。
王程連忙道:「雲侯爺,這可不成,你要勸勸她啊!」
雲韶封號武安公主,又是端王妃,就這兩個身份,誰敢讓他出事。
雲天崢虎目沉斂,也沒料到雲韶為救這個兄長以性命相逼。他看著那個酷似塵兒的臉容,上面的堅毅如出一轍,一時心頭恍惚,沒了言語。
雲韶一手扶著雲深,一手劍抵心口,她一步一步的挪動,漫長的冗道,上千雙眼睛,看著那道瘦小的身影撐起男人全部重量,艱難緩慢地移動著,雲深身上的血跡拖出一路,那時間人人屏息,心中生出敬意。
只有一道目光,深邃、複雜,胸腔里的情緒翻覆攪動,幾乎要碾碎一切,雲深注視著小妹的側臉,那酷似母親的容貌,繼承了她的堅毅決絕。好幾次,他都快要忍不住告訴她真相,可話到口邊,又生生吞咽下去。
鐵門前,雲韶喝道:「開門!」
十幾丈高的鐵門緩緩打開,雲韶鬆了口氣,扶人走到路橋上,沒走兩步,身後忽然響起整齊劃一的聲音。
「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身子一抖,慢慢抬頭。
路橋盡處,端緒帝就站在那裡,帝王的臉上無喜無怒,福寧癱在他腳邊,掩面痛哭。他卻仿若未聞,一雙龍目鎖在她身上。
「皇……皇上……」雲韶呢喃。
端緒帝漠然道:「還不放手。」
明明沒有任何情緒,可雲韶手足發軟,直想跪倒。她握緊了手,指尖嵌入掌心,那錐心刺痛方才令神智保持一點清明,她忽然鬆開手,噗通一聲跪倒地上。
「皇上!」雲韶膝行幾步,狠狠叩頭,「皇上,我哥沒罪,他殺國師全是因為我,您要殺要剮沖我來,求您了,放過他吧,求求您!」她邊說邊重重磕頭,很快額前紅腫一片,端緒帝不出聲,她就一直磕,頭暈眼花的時候,突然聽他一聲似笑非笑。
「是嗎,雲深。」皇帝問得是雲深。
雲韶扭過頭,看見大哥扯開嘴角,露出一絲無奈縱容的笑。然後他搖了搖頭,道:「不……是我之罪……和她……無關。」
一時心肺俱寒,雲韶嘶聲喊道:「大哥!」
雲深笑了下,一如兒時。
端緒帝看了眼急急忙忙跑出來的王程和雲天崢,淡淡道:「還等什麼。」
王程心頭一凜:「是!」轉身吩咐衛隊把雲深帶下去。
「不、不!」雲韶連滾帶爬的要撲過去,雲天崢及時攔住她。
「放開我、放開我!」她抓著雲天崢的手臂狠狠咬下,雲天崢眉頭一皺,卻沒放手。
雲韶眼睜睜看著雲深被拖回去,心口悶窒得快喘不過氣,這鐵桶似的大獄,這陰森冷暗的大牢,這座皇城就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把她牢牢鎖死在裡面,要榨乾她最後一絲的心血。
忽然,那張冷峻如鐵的面孔微微揚起,她看見大哥在笑,眉梢眼角不同於平日的譏冷,反像是全然放鬆般,釋懷了一切。他的五官很鋒利,猶如利劍,微突的顴骨總能讓人覺得薄情冷酷,可在雲韶眼中不是,她只覺得安心,只覺得有大哥在,她便什麼也不用擔心。
她心安理得的蜷縮在他的羽翼下,小時候惹了禍,大哥會幫她頂缸,長大了受欺負,大哥會幫她討回。她那麼依賴他,可如今大哥只是出了一件事,她就幫不了他了。
雲韶恨自己沒用,恨極了,她只能看著,忽地那張蒼白的嘴唇動了下。
她看見大哥對她做了個口型……
——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