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小樊溪沒能等來孫盛,卻依稀聽到幾聲悚人的夜鳥啼鳴。他輕手輕腳地挪開書包的一角,幾根細長草棍就著土星子掉了進來。小樊溪鼓起勇氣,將草撥開,瞪大了眼睛發現外面的天地已如他置身的這處樹洞一般漆黑。白日里的那些野樹的枝杈,此時罩在夜幕下只剩輪廓,丫丫叉叉地如同伸向四面八方的枯瘦手指,草叢裡悉悉索索的,不知是什麼活物正伺機而動。樊溪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他喉嚨發乾,不由乾嘔了幾下。小樊溪想爬出去,可是他的腰間連著兩條腿都麻木得動不了。他張著嘴,差點就大喊出那一聲「師兄」。可轉念一想,這片樹林在鎮南,文濟堂在鎮北,除了野獸,他恐怕什麼也喚不來。小樊溪面對此番困境並沒有哭,他倔強的本能彷彿藏在骨子裡刀,這會兒終於露出鋒芒。小樊溪撐住兩條細手臂,單憑兩隻小手拖住了整個身體,他一點一點從樹洞里往外爬,樹洞口高過地面不少,他的上身剛探出來,便要失去重心支撐,小樊溪乾脆按著洞口的樹榦,抱定一頭栽下去的決心,拖著身體連人帶書包從樹洞里摔了出來。樊溪的手掌扎到草尖,兩個前臂蹭到粗糙的樹皮,小小年紀的他彷彿對疼痛已然駐起了堅固的屏障,他咬著牙一聲沒吭。人終於出了樹洞,他伏在地上,自己活動腳趾,用手在自己的腰間捶打按揉,他深信眼前的這一點困難必然困不住他。大不了在這睡上一夜,最遲天亮就會沒事的。小樊溪鎮定地跟自己說。
「溪兒!」小樊溪忽然聽到遠處有熟悉的聲音在喚他,幾點亮光搖搖晃晃地向這邊靠攏過來。小樊溪吃力地坐起身,「我在這裡!」不管是是否會被看見,樊溪不停地朝那個有光的方向用力揮動雙手。幾個人迅速地靠近,果然不出所料,來尋他的正是師兄,後面還跟著文先生和幾個文濟堂的夥計。
師兄第一個看到他,人瞬間飛撲至近前,木楓川跪在小樊溪身邊,將他從地上撈起來,一把按在自己懷裡。
「摔到沒有?有沒有受傷?嚇壞了吧。」木楓川從頭到腳將小樊溪檢查了一遍,眉間緊皺,可以擰出水。文先生提著燈,站在一側,「快帶著溪兒回去吧,這裡露水越來越重。」
木楓川伸出雙臂,小樊溪乖巧地貼近他寬厚的胸膛,側頭枕著師兄溫熱的脖頸。木楓川一手籠著他的肩膀,另一隻托著他的腿彎,將人橫抱了起來。文濟堂的人打著燈籠,木楓川抱著小樊溪大步穿過樹林。夜路本來深淺難測,小樊溪卻覺得抱著他的身體異乎尋常的穩妥,幾乎可以當作酣睡的床。
「師兄,我餓了。」小樊溪湊在木楓川的耳邊小聲說,剛才只顧著捉摸如何脫身,如今貼上師兄的體溫,鼻子里聞著師兄身上的味道,小樊溪的肚子立刻叫囂著抗議。
「給你在書包里放了點心,要現在拿出來吃嗎?」木楓川問他。
小樊溪突然覺得慚愧,他支支吾吾,「那個食匣子,叫我給了別人。」
木楓川「嗯」了一聲,尾音稍微上揚,小樊溪心裡的後悔長出尖嘴,啄得他忐忑不安。他不由自主地把臉從師兄的脖頸挪開,想從下面看看師兄的表情。木楓川別過臉,嘴裡的熱氣噴著小樊溪的頭頂,「那就委屈我們溪兒再忍忍,」小樊溪聽到師兄安慰他說,「本來還想問你那盒什錦的點心你最喜歡哪一件,看來下次去京城,每樣都要再給你買兩盒,一盒留給你,一盒由著你送人。」木楓川邊說,腳下走得更急,吊著後面的幾個夥計一路小跑起來。
「師兄,怎麼尋到這裡來的?」小樊溪將頭又挨向師兄,木楓川沉默了半晌,說:「心裡挂念你,自然就找得到,有師兄在,溪兒肯定丟不了。」
後來幾日小樊溪從學堂其他的孩子的嘴裡聽說,那日他師兄跑遍了蒙館里幾十個孩子的家,最後到了孫茂家裡,砸碎了他家用飯的硬木八仙桌。對於這樣的傳言小樊溪始終不肯相信,師兄分明連高聲說話都不會的,怎麼會砸人東西。
當年樊溪畢竟年紀尚小,經歷了那樣一遭,後面接連幾個夜裡難免多夢驚厥。文先生取了酸棗仁與粳米煮成粥,木楓川趁著小樊溪沒睡下,給他端到屋裡,瞧著小樊溪喝完。木楓川還是覺得不放心,反身回房取了鋪蓋,在小樊溪的床邊打了個地鋪,隨後他從懷裡掏出一隻半透明的白玉鈴鐺,遞給了小樊溪,小樊溪稀罕地捏在手裡,對著燭台照,只見那鈴鐺竟是由一塊整玉渾然雕成,裡面還有一碰就會發聲的滾珠,真不知道是如何放進去的。木楓川等著小樊溪稀罕夠了,才開口,「這是我小時候母親拴在我手腕上的,我若是亂跑,母親便能尋著鈴聲找到我,如今我幫你掛在床幃上,再吊個繩子拴住你手腕,你若是被夢魘住了發不了聲,只需搖搖手,我在你身邊便能聽見。」
奇怪得很,自從吊了這隻鈴鐺在床頭,困擾小樊溪好幾日的亂夢便消散得無影無蹤。幾日以後,小樊溪怕師兄睡在地上著涼,好說歹說把他勸回自己屋,師兄鈴鐺卻給他留下了,木楓川囑咐樊溪晚上睡覺不要插門,有幾次樊溪睡得淺,恍惚察覺師兄夜裡來看他,幫他掖過好幾次被子。
人遠走,物依舊,夜薄涼,樊溪再次搖了搖白玉鈴鐺,清脆的鈴聲在他心底激蕩起說不清的惆悵。他倒頭躺下,沒被曬過的被褥冰得有些惱人,師兄啊,不知道今夜你可有軟被暖房。
樊溪拽著千絲萬縷的牽挂,慢慢模糊了意識,然而那一夜,他並沒有在夢中見到師兄。
木楓川離開文濟堂最初的小半個月,樊溪把自己每一天都安排得滿滿當當,空出來的片刻餘暇也巴不得用些繁瑣的小事填滿。
師父文卓閑來他房裡坐過幾回,查了他讀過的醫藥典籍,樊溪自然對答如流,文卓閑也不誇他,又不說何時傳業,兀自將大把的時間用來閑坐在文濟堂問診的醫堂里,還要拉著樊溪在一旁相陪。
「看見那個禿了頭的男子嗎?」文卓閑抓著一把烤花生,悠然自得地問樊溪。樊溪盯著正在問診的那個男子看了半晌,不知道師父要問什麼?
「他應該是得了寒症,」樊溪思忖著說,「聽他主訴,周身酸痛,盜汗畏風,夜裡還起了熱,但是燒得不燙,桂枝湯應該可解。」
「我不是問你這個。」文卓閑搓著手裡的花生殼,「你覺得他要是長著頭髮,是不是就不會這麼容易著涼?」
樊溪一時辨不出師父是要跟他扯閑話還是真的在期待他的答案。自己方才只顧著聽那病人高一聲,低一聲地抱怨身上哪裡哪裡痛,根本沒有在意這個人生沒生頭髮這等龐雜的小事。
文卓閑見樊溪沉聲不答,笑了笑,說:「我與你賭,等下他取葯,必然會向我們要求些甜的東西去壓葯的苦味。」
「畏苦乃是常情,」樊溪說,「柜上的冰糖,蜂蜜不就是備用的嗎?」
「他要的糖必然會比你想的要多出許多。」文卓閑說,「我若是說准了,待會兒你再幫我剝一盤花生來吃。」
樊溪覺得有意思,目不轉睛地盯上了那病人。只見那人問過診,將方子交到柜上,直接和夥計要了一大包的冰糖,葯還沒有配好,他已經咯嘣咯嘣地嚼沒了兩大塊,樊溪看得滿臉難以置信。
文卓閑將盛著花生的笸籮往樊溪面前推了推,手指在笸籮邊上輕輕地敲,樊溪會意地開始給師父剝花生。
禁不住追問,「師父怎麼會把這個病人脫髮與他愛吃甜食聯繫到一起的?」
文章閑慢條斯理地,「肺主皮毛,你可是知道的?」樊溪點頭。
「此人年紀不大,卻脫髮至此,實乃甜入脾胃導致土虛旺,進而我便判定他十有八九嗜甜。今日他只是禿了頭,無非是容貌有損,但是如果他積習難改,越食越甜,不加節制,等到年紀再長些,容易得消渴症,那便是大事了。」
樊溪聽師父講的入了神。
沒注意文卓閑臉上的閑散忽然收斂了幾分,他正認真地注視著樊溪剝花生。樊溪將兩個拇指相疊,一起按在花生殼上,用力捏下兩三次,花生殼才「啪」的一聲裂開。
文卓閑接著又說,「世人生病求醫,十個有十個求的都是藥到病除,你若是明日之前給這個男子解了熱症,他必要贊你一聲妙手回春。可其實行醫者所求應遠不止次,所謂上工治未病,為師希望你能以此為準,治人勝於治病,才不妄你點燈熬油,讀過那麼多前人經典。」
樊溪不住地點頭。文卓閑斜眼又看了那個病人一眼,「溪兒,你可願意上前提點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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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棗仁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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