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兩個人一前以後地走進來。先進屋的是文卓閑,他背著雙手,後面的文博箴挎著很大的醫箱。
「師兄,我就說他早醒了了吧,溪兒這孩子,心裡太藏事。」文卓閑回頭跟文博箴說,彷彿賭贏了什麼,臉上掛著小小的得意。
「師兄?」這兩個字在樊溪的心理劃了一道,他記得在人前聽師父一向稱文掌柜,原來私下裡他們還有這般更親近的稱呼。
文博箴不說話,自顧將醫箱放在木楓川那張寬大的書案上,醫箱挺佔地方,文博箴將一本打開的書合上挪到了一邊。
「別,」樊溪嘴裡含著一個「動」字又生生咽下,委屈地聳了聳鼻子。
文卓閑有意無意地看了他一眼,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坐到床邊,他伸出雙手,按在樊溪的兩個手腕上,手指扣上脈門的那一刻,樊溪注意到他師傅臉上那層司空見慣的漫不經心,如同薄霧散盡,後面露出來的是一張專註,嚴謹和沉思的面孔。
「昨日的藥力已入經骨,入針吧。」文卓閑望向文博箴,文博箴點頭示意已經準備就緒,他將長針和沾了渾酒的大團棉花遞到文卓閑的手裡,樊溪翻過身,伏在枕頭上。這軟枕睡了一夜還是涼的,樊溪想起往日他趴在師兄腿上的感覺,下意識地想拉住那隻熟悉而溫暖的手,伸出去的手掌卻撲了個空,他虛虛地拽住枕頭的一邊。
「溪兒聽好,我數三下。」文卓閑左手用棉花在樊溪腰間脊椎處反覆擦拭,文卓閑下了重力,樊溪覺得皮膚被刮按得有些麻。
「一!」文卓閑話音未落右手捏著長針猛然刺進了皮肉,樊溪心裡完全沒準備。
「師父!」樊溪沒繃住,叫出了聲。
「你幹嘛?!」文博箴一臉埋怨,瞪著文卓閑。
「我又沒說是數到三才落針。」文卓閑一臉無辜,「溪兒綳得太緊了,反而對不好。」
樊溪撐著小臂,上身微微抬起,被針穿透的薄薄的一層腰身塌陷進褥子里,那是身體本能的在躲避疼痛。文卓閑用左手在他收緊的脊背上不停地揉,是在安撫,也是在轉移他的注意。
「深呼吸,放鬆,很快就過去了。」文卓閑說得輕飄飄的,手卻扎得重,眼看一根長針一半已經沒了樊溪的身體。樊溪額頭上見了汗,鬢邊垂下的髮髻,微微打顫。
「別扎的這麼狠。」文博箴擔心地在一邊看著,幾次手抬起來,又放下,「溪兒身子單薄。」
「知道你疼他。」文卓閑說,「可是時間越拖越長,溪兒要受的苦就越多。你我行醫,該決斷時要決斷。」
「溪兒,牙關別咬那麼緊,當心傷到舌根,不舒服儘管叫出來。」文卓閑看著樊溪的臉色囑咐徒弟。
聽了師父的話,樊溪彷彿受了鼓動,他鬆了松牙關,覺得自己叫了聲「師父!」
文博箴和文卓閑皆是一愣,他們聽到樊溪低聲喊了聲「師兄!」不由彼此交換了個眼神。
文卓閑手上的確利索,這個痛苦的過程被他壓縮到最短。等針從身體里拔出去,樊溪將頭埋在軟枕里,小心翼翼地喘氣。
文卓閑悄悄對文博箴擺擺手,「你先回去,我在這裡陪他一會兒,我們師徒好好說說話。」
文博箴嘴唇動了動,沒說出什麼,他收拾好東西,一個人出了門。
「溪兒,」文卓閑慈愛地撫摸著樊溪的頭髮,「感覺好些嗎?」
樊溪將臉從枕頭裡抬起來,很努力對著師父笑了一下。
「若是給川兒看到你今日的樣子,他不知道要多心疼。」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師父提師兄的名字,樊溪忽然覺得委屈,眼底泛出些水光。
「侯府剛剛傳來消息,川兒在北疆已駐進了陸大帥的北府鐵營,一切安好。」文卓閑看了樊溪一眼,另外,侯爺好幾次專門差人來問,問你可缺什麼用的,或是想要什麼玩兒的,只要你提一句,侯府皆可差人送來。」
樊溪咬著嘴唇,搖了搖頭。
「溪兒可是想念師兄了?」文卓閑一句話問得輕輕巧巧的。
樊溪沉默不語。
何為想念?
是堂前舊瓦盼南燕的殷切?
亦或大漠明月照孤煙的寂寥?
或者只是驀然回首身邊少了那個人。
「溪兒,這半年讓師父幫你好好調調身子,等你結實些,師父也帶你離開文章鎮,出去見識見識可好?」文卓閑的聲音打斷了樊溪紛亂的思緒。
出去?到文章鎮以外的地方去?
有一蓑煙雨,何不任平生!
文卓閑見樊溪氣息漸漸穩定下來,他將身體移到了床尾,他伸手拉高樊溪的褲管,雙手找到膝處的委中穴給樊溪按揉,「先睡會兒吧,師父在這裡陪你。」文卓閑溫聲說道。
折騰了一早晨,樊溪這會兒昏昏沉沉,師父給他按摩的力道恰到好處,他緊張的腰背漸漸鬆弛下來。樊溪不由自主地合上眼,「這次會夢見師兄嗎?」他模模糊糊地想,那彷彿是他睡著前最後的一個念頭。
「這是我從雄州帶回來的枸杞,放到雞湯里給溪兒下面。」文卓閑坐在餐堂的長椅上,恢復了慵懶的模樣,文博箴拿了一個瓶子,取了十幾粒飽滿的紅色種子,投入翻騰著金黃色油花的砂鍋里。
「難得見你對人這麼上心,就只有溪兒了吧。」文博箴頭也不抬地說。
「那可不見得。」文卓閑眯起眼睛,目光隨著文博箴手裡的木勺,看他從鍋里舀了些湯,盛到碗里,文博箴抿著嘴唇試味道,文卓閑的兩片嘴唇也隨之動了動。
「嗯?你說什麼?」文博箴忽然抬起頭,撞上文卓閑的眼神,隔著口冒著白霧的湯鍋,文博箴覺得彷彿被燙了一下。
文卓閑忽然收了目光,低頭盯著鍋邊一瓶調料,「沒什麼,我是想說,湯里用鹽,就用那罐子里的井鹽,有利溪兒補腎強髓。」
「那個是辣椒面。」文博箴連連搖頭,說起來這位師弟自稱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怎麼到了灶台前,跟個白痴一樣。
一碗熱氣騰騰的雞絲細面,碗里飄著十幾種佐料藥材吊著土雞湯的香味,被穩妥地裝進食盒,文博箴提起就往外走。
「做什麼去?」文卓閑在後面叫住他。
「我去喂溪兒吃東西。」文博箴回過頭,「川兒不在,溪兒這幾天要人照顧。」
文卓閑沖他擺擺手,「溪兒心思重,你算他的長輩,你給他喂飯,平白讓他不自在,我看三喜挺機靈,叫他去,溪兒更放得開,興許還多吃一些。」
文博箴還是挺佩服他這位師弟為人處事的本事,隨即找來三喜。三喜提了食盒便往後面樊溪住的地方走去。
天黑得越來越晚,玉兔高掛,日頭也還未落。三喜人沒進跨院,迎面先撞見方倚,今日他穿了件寶蘭色的半新袍子,腰間佩了玉,尚未立夏,他手裡已然握著把雕骨紗的摺扇,好一副書生意氣。
「方公子這是從外面剛回來?」三喜用眼角端詳著方倚,心裡覺得這人裝腔作勢,有一種讓人牙疼的不舒服。
「嗯。」方倚多少比三喜的個頭高一點,所以他看三喜總自覺不自覺地垂著眼皮,他看了一眼三喜手中沉甸甸的食盒,隨口問道,「喜哥兒這是給誰送飯?」
「樊公子,這兩天他因舊疾卧床,我去給他送飯,照顧一二。」
「你家樊公子身患舊疾?」方倚似乎驚了一下。
「腰不好。」三喜含糊了一句。
方倚稍作猶豫,還是伸出一隻手,「我們父子在這裡承蒙樊公子一直照顧,我給他送過去吧,順便探望。」話音未落,方倚半奪半取地從三喜手裡拿過食盒。
說心裡話,三喜並不情願,如果說方倚每次看他帶著的那股讀書人看白丁的驕傲讓他有種吃米飯咯到沙子般的不痛快,那方倚每次看樊溪的眼神,簡直能讓他用呼出的氣兒來點柴火。要是少東家在就好了,三喜心想,頭一次他打心眼兒里替木楓川覺得憋屈。
「方公子不要在樊公子屋裡久坐,樊公子早早就要歇息。」三喜高聲囑咐。
方倚未置可否,徑直進了樊溪住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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