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樊溪回到師兄的屋子,坐在木楓川睡過的床邊,他發了好一會兒呆,然後起身走到書案前,就著文博箴前幾日放藥箱收拾出的那一塊桌面,取了筆,站立的姿勢微微后傾,身後彷彿正靠著一個不可見的寬厚胸膛,一筆一畫地在紙上寫下。
「師兄英鑒,
料峭惜別,千里草淺。
今檐下綠晚紅輕,堂中各自安好。
塞外風掣甲寒,望溫爐添被,饗飧不晚。
溪承恩師之誨,偶有小得。
干戈三軍,溪不敢擾,晝夜之思,唯念桃花白馬......」
樊溪寫完收筆,反覆讀了幾遍,又抽出一頁開方子的紙箴,他將前幾日從師父那裡參習給自己用藥時的體悟,加之自己給自己改良的方子詳細地寫了一遍,附在信紙下面。他知道遠在邊疆的師兄最擔心他的身體,他肯定會好起來的,師兄從小就這樣告訴他。
京城中的小滿時節,滿了春池荷花杯,可千里之外的北疆,朔風凜冽遲遲不肯放過背井離鄉的人們。
此一時的木楓川,身邊當然不可能有桃花,現在就連他的白馬也早沒了影子。
在官馬道上顛沛輾轉了將近一個月,木楓川被陸大帥拐到了離京千里之外的邊陲,放眼望去,遠處儘是連綿巍峨的雪山,重重疊疊,接入雲端,再無去路。他們駐軍的地方被當地人稱之為赤犁,最近一處可以看到兩家以上當地居民的地方叫諾彥,諾彥距離陸大帥駐紮的營地有二十多里地,鎮子小到撒泡尿可以從鎮頭一路流到鎮尾。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那裡設有陸大帥的傷兵所,據說還有沽酒買肉的鋪子,有浴堂茶坊,但是如果不是人病得七葷八素,沒有陸大帥親發的令牌,諾彥那樣的好去處,北疆兵營的人想都不要想邁進半隻腳去。
木楓川剛剛來到這個陌生的如同另一個世界的地方,東西南北還沒辨清,就被陸大帥「嗷」一嗓子叫到了跟前,陸大帥甩給他一個腰牌,腰牌邊沿已經磨得凸凹不平,上面刻著一個快要看不清的「新」字。
「你剛來,不必跟著我,拿著這個去新役所報道吧。」陸帥面無表情地告訴他,「把馬交出來,新役不設騎兵。」
陸大帥話音未落,陸嘉跑到跟前,他一手張著個裝滿炒黃豆的布袋子,「無痕」它老人家也沒麻煩人家拉韁繩,就屁顛屁顛地跟著跑了。
於是木楓川裹在北疆的風沙中,獨自凌亂。
新役所其實就是一大堆扎在一起的氈皮帳篷,門窗齊整的簡易營房只有名字後面帶長的人才有資格住。新役們住的每個帳篷里左右各四張鋪,共住八個人。也不知道這裡的人頭是怎麼分的,反正跟木楓川住在一個帳篷里的其他七個人都來自函谷,他們一幫子湊在一起不說官話,只講方言,而且個個大嗓門,說話用吼,那吼聲不要說耳朵,就連牆皮都能給震下來一層。為了生存,木楓川本想挑個帳篷最里的地方睡,可以儘可能地遠離喧囂,但是帳子里其他七個人圍起一道屏障,生生把他隔到了最靠門的地方,命運終究還是不能輕易放過他。
木楓川並不是被藏在侯府嬌生慣養長大的,文章鎮里要什麼有什麼的日子,在多數的情況下,也只是對樊溪一人而言。木楓川自認一直要的不多,大抵就是吃得飽,睡得著,外加每天一個熱水澡。可如今到了北疆,這三樣,根本都不存在。
新役所每天吃飯跟打仗似的,有老兵看著,排好隊伍才能領餐,吃飯時誰也不準說話,否則立刻會被帶走去廚房洗地。後來木楓川發現確實也沒時間說話,因為進餐只給那麼一時三刻,時候到了,也不管吃飽沒吃飽,立刻起身就得走人。有一次一個新役沒捨得手上的半個花捲,結果直接被拎到門口扎馬步,喝了半個時辰摻了沙子的西北風。這裡的菜都是用白水煮,包子是唯一可以見到肉星的食物,五天吃一回,大家都掐著指頭算日子。
包子也有定數,籠屜抬上來,餐堂里就會上演一場最白熱化的競賽,誰都想吃得更多,風捲殘雲過後,抹著嘴巴的新役們私下裡也要互相報個數,暗自較量看到底誰吃得最多。木楓川這個人吃飯嘴慢手也慢,氣勢和他高大的身型完全背道而馳。
樊溪小的時候脾胃弱,吃飯的時候,文先生特意囑咐他每口要嚼夠三十下才能下咽。每次用飯,木楓川不陪著細嚼慢咽,樊溪就不好好吃,於是木楓川養成了一頓飯吃大半個時辰的習慣。樊溪十歲之前,胃口一直很不好,為了讓樊溪能多吃那麼兩口,木楓川不僅要陪著吃,還要時不時喂兩口,木楓川不敢喂得急,怕樊溪吐,半天才挑一筷子。如今在軍營里,十幾年陪著樊溪成長而養成的習慣讓木楓川吃了大虧,飢腸轆轆成了他的常態,有包子的那頓,他最餓。不知誰立的規矩,在新役所,吃包子墊底,自然而然會被認為本事也墊底,沒過多久,別的新役看木楓川的目光毫無緣由地帶上了鄙夷的神色。
睡覺是另一道邁不過的坎兒,從函谷來的那七個人肯定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晚上打呼能打出宮,商,角,徴,羽,不一樣的調調。另外兩個人吹著氣兒像是敲鐘敲磬,每個人的呼嚕聲都不在點上。木楓川將自己的床快要挪到外面去了,可每天晚上還是在被吵醒和被門縫裡躥進來的風凍醒之間來回折騰。
新役所的熱水根本不夠用來喝,每人早晨領一皮囊水就是全天的用量。不到中午囊中的水就涼透了,下午操練,都是喝涼的。有好幾個人因此鬧了肚子,有個病得格外重的新役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直接被抬去了傷兵所,據說後來被打發回原籍,理由是體質不合格。在這樣的情況下,洗澡根本是想都不用想。和木楓川同屋的那幾個人好像倒是不在意這個,每晚把靴子扒了,將裡面的沙子往地上一慣,然後每個人一邊摳腳,一邊捉身上的虱子來捏響打趣,木楓川的汗毛隨著那密集「啪啪聲」一根根倒立而起。
不知道是不是被折磨得太狠,木楓川到了新役所沒幾天就開始頭疼,感覺好像有一根針,扎在他的神經上往腦仁里戳,不僅疼還攪得他噁心。木楓川挺了幾天,還是跟帶他們的長官說了,以為至少能獲得一點點同情,可管著他們那個名字後面帶長的人將眼睛一瞪,這種反應在呼蘭很正常,因為這裡地高氣薄,能適應的就留下,適應不了的,就滾蛋。
木楓川還不想滾蛋。
新招來的兵役要集中在一起操練三個月,接著是連續一個月的考核,考核的規矩一眾人聽了半天才弄明白,就是不管考什麼,都要他們這群人互毆,墊底的直接打發回去,「每年病倒的,撐不住的,考不過的差不多走一半吧,」那個名字後面帶長的人告訴他們,「陸大帥帳下,不留孬種。」隊伍里的人互相偷看,也就是說自己和身邊站著的那位,只能留下一個,留誰不留誰呢?
新役所操練的內容對木楓川來說既枯燥又磨人,要麼就是幾十個人排著整整齊齊的方隊,一個姿勢在校場里走過來又走過去,要麼乾脆一個個戳在風口裡筆直地站著,汗落下來不能擦,野蠅子往臉上撲也不能閉眼,大半天這麼耗過去,比打十套拳還累人。劍術拳腳這裡是不教的,木楓川有所耳聞,能進陸大帥的麾下的新役所,這些人早就被篩選了好幾輪,都有功夫傍身,有幾個甚至師出名門,論打架誰都不在話下。
陸大帥讓他們練的無非是令行禁止,還有軍陣的基本雛形,這點木楓川還是看得透的。
木楓川本來以為自己有大劍師打下的底子,也深諳排兵布陣之道,就算挨餓受罪不痛快,操練上總可以輕輕鬆鬆過了這三個月。事實證明他太低估陸大帥折騰人的本事了,很多人剛剛勉強適應了這裡的環境,操練就加了新課目,某天睡到半夜有人冷不丁地吹哨子,那哨音尖銳,叫北風那麼一吹,簡直令人心驚膽寒。按照陸大帥的規定,所有人要立刻聞聲而動,不準點燈,抹黑穿好甲冑,拿了自己的兵器衝到指定的校場,到的晚的,甲冑穿不正的,兵器沒拿的,都算不過關,有一人不過關,所有人陪著出營門,在漆黑的寒風中狂跑十里,然後才能回來睡覺,可是往往冒著汗的頭沒能把枕頭捂熱,又響起了催命的哨聲。
這日子可怎麼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