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跟著木楓川蹭熱水的還有他帶進來的那個人,倒不是因為別的,就那人身上實在太臟太臭了,他黑黢黢的手一碰饅頭,上面就落下五個清晰的指印,給他送飯的人眼睜睜地看著那五個臟指印被他幾口塞進嘴裡,隨後那人腮幫子在一張瘦削的臉上,極不協調地鼓出兩大坨,幾隻蒼蠅聞著味聚在那兩大坨旁邊嗡嗡地等著打牙祭。這樣的畫面把好幾個直接看吐了。
於是木楓川的親兵特意另外多燒了好幾桶熱水,也讓這位泡了個透。那人原本穿的衣服,不知有多少虱蚤在裡面四世同堂,只能一把火燒了。木楓川命親兵拿了自己的衣服給他,又送了些外傷藥膏進去,等這個人徹底將自己收拾利索,天都黑了,木楓川坐在自己的營帳里,命人將他帶了進來。
那人的身量不算矮,就是太瘦,木楓川的衣服套在他身上空蕩蕩地掛著。人進來還低著頭,半乾的頭髮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剩下的一半臉躲在燈影里,陰森森的讓人看著脊背發涼。
「你叫什麼名字?什麼地方來的?怎麼會流落此地?」木楓川問。
那人沉默半晌,踟躇不言。
「你若還想我幫你,就說實話,」木楓川看著眼前的人,見他十根手指藏在袖子里,悄悄地摳指甲,那些手指纖長蔥白,指甲粉紅,實在不像干粗活的人。木楓川沉著聲,語氣不容置疑,「你可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疆北鐵營,你就算想瞞,也瞞不住什麼,我若要查,上至朝廷命官,也能查清楚。」
那人的肩膀明顯抽動了一下,開了口,「我,我叫旗官兒,」那人聲音若有若無,每個字彷彿都飄在空試探,他的嗓音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竟十分好聽。木楓川挑了一下眉毛,旗官兒,這名字怎麼聽著這麼風塵。
「聽你口音,京城來的?」木楓川問。
「是。」
「你的家人呢,隻身跑到這裡幹什麼?」
「家人?我不知道,我是被人從京城賣到這裡來的。」
「誰賣得你,又是賣給誰了?」買人賣人這種事,其實也算不得什麼,侯府每年都會進些隨役丫鬟,其中有一半都是買進去的。但是木楓川一聽賣人這種事就是彆扭,眼前這個人讓他心生更多同情,不經意間聲音也放得柔和了。
「我是被人從京城裡賣出來的,賣給誰,我也不清楚,無非就是漠北的顯貴,」那人又猶豫了一下,「我是被賣去做,做奴隸的。」那人說著,聲音發顫,「可是我不願意,趁著他們看管不嚴,我就掙斷繩索跑了出來,我跑,我跑......」那人講著講著氣息越喘越急,「他們不可能放過我,肯定派了人來追,我白天躲著不敢動,晚上出來找些能吃的東西,昨晚我摸進羊群,只是想看看有什麼可以入口,沒想到遇到你們,又來了那麼多的狼。後來你們叫來漠北的騎兵,我怕被抓回去,才夾混在你們中間,如今我也沒有別的出路,若是你不肯收留,我這就自己走出去喂狼,總之,我絕不會自投羅網,去做奴隸。」那人說到這裡,有些激動,忽然揚起頭,髮絲從他的額頭鬢邊滑下去,輪廓俊朗的面頰便露了出來,那瘦削得讓人心疼的臉上,含星剪水的瞳中竟也埋著桀驁的光。他就這麼逼視著,嘴角微顫,把木楓川生生看愣了,不知道為什麼眼前這人讓他隱約想到了樊溪。
沉默了良久,木楓川終於開了口,「在你找到合適的去處之前,暫時跟著我吧,都瘦成一把骨頭了,就別出去讓漠北的狼看笑話。」
這次輪到那人愣了神,他根本沒有想到,寥寥數語的來去,從此他的命運就踏進了完全不同的軌跡。他方才只是瞪著眼睛,並沒有真正在意坐在上面那個問他話的人,如今他將目光中的戒備放掉,才真正將眼前人看進眼裡,分明生得劍眉朗目,玉面薄唇,還有寬肩乍背,如圭如璋,竟然看紅了臉。
木楓川此時對上了他的目光,又開口問他,「如果願意,你就把名字改一下,畢竟這裡是邊營,明白嗎?」
「好,旗官兒本來也不是我的名字,如今從那齷齪的地方走出來,我願改名,就叫旗寰。」那人說著,眼睛更亮了。
幾個月的新役集訓,在最後的這一場跋涉之後畫上了句號。熱熱鬧鬧的一群人走的走,留的留,留下的根據成績表現重新編進了不同的營,木楓川一騎絕塵,提拔做了副將,無人質疑。秦大川的成績被最後這次考核拉到了中上,被納入教訓營專門帶一后的新兵,而他那位弟弟,卻是板上釘釘要被打回原籍了。眼看兄弟分別,執手相看淚眼在即,忽然天降餡餅,陸大帥特招讓秦二川去火頭營補缺。秦家兄弟不傻,猜得出這背後是誰幫了一把。本來憑陸大帥油鹽不進的脾氣,即便木楓川去求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偏偏這個節骨眼上,木侯爺捐送的又一筆輜重銀子到了賬。陸大帥思慮再三,沒打算真跟錢過不去,木楓川得以破格留下了旗寰和秦二川兩個人。
得了別人這麼大一個好處,秦二川能想到的最快最直接,也是他本人最樂意的答謝方式,就是親手包了幾個薄皮大餡兒的羊肉包子,揣著顆竊喜忐忑的心,熱氣騰騰地端著鑽進木將軍的營帳,一抬頭,看見木楓川正奮筆疾書地寫著什麼,旁邊一人站得很近地給他研墨,見有人進來,那人抬頭沖他一笑,秦二川差點當場將包子扣到地上。
「你是誰?」他吼道。
「你喊什麼?他就是那天我們從牧場帶回來的人。」木楓川頭也不抬地說,「他叫旗寰,暫時留在我帳中做親兵。」
「這怎麼能行!」秦二川一根手指著那個旗寰,結結巴巴地,「他分明又臟又臭,怎麼可以生得這麼好看?」
此話一出,三個人皆是一愣,秦二川自覺失言,旗寰心慌羞憤,木楓川莫名其妙地抬起頭,看了旗還一眼,又看向秦二川,「好看?你說他?他哪裡好看?」
誰也想不到,木楓川心裡那個真正好看的人,此時正坐在另一個男子身邊,有些局促地和一大幫人熱熱鬧鬧地吃流水席。
前幾日,京試終於放了榜,住在文章鎮里從四方各省趕過來的生員,到底沒人拼得過從小在京城裡泡大的那些嫡系學生,前三甲以及後面的一串名字都屬於京城叫得響的幾個學堂出來的學生,年年大都如此,倒也不足為奇。但是今年的第十名卻成了一個大新聞,因為竟然有一個外省來的生員擠掉了京生,擦邊擠進了前十甲,而那個人恰好就住在文章鎮,姓方,大名方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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