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文章鎮距離京城不到三十里,背靠樊松山,聚集了幾百戶人家。這裡山青水麗,到京城交通方便,很多年前曾經叫馬到溝,住戶多以種植果樹為業。後來每年進京趕考的各路才俊精英習慣在這裡休沐備考,賞花品果,鎮上的很多居民便利用自家的宅子,開起各種短租的生意,鎮子逐漸繁華起來,馬到溝實在有些叫不出口,一年有個會看風水的游醫路過提出改名,換成了應景的一些的「文章鎮」,寓意來這裡趕考進學的才子個個都能文如泉涌。最近幾年,京城的房價升得太多,太快,各色衙門裡當差的雜役買不起京城的宅子,也不願意把每月餉銀的多一半用來租房,文章鎮搖身一變又成了他們安家落戶的首選,自此文章鎮越鋪越大,頗有些城外城的意思。
文章鎮里最靠近樊松山有一處鋪面,灰瓦白牆,與鎮上新建的一干高大紅牆院落相比,著實清冷了許多。鋪面的檐下,以小篆寫有「文濟堂」三字,字上的著漆也和下面的大門一樣有些斑駁。如果不是這座醫館開了二十多年,在鎮上頗有口碑,大概沒有人會在意它的存在。
木楓川一手拎一個大食盒,左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間還各夾著一串粘了芝麻的糖葫蘆,緊趕慢趕趕在晚飯前,風塵僕僕地進了文濟堂的大門。
穿過用作看診兼抓藥的第一重院落,他聽見餐堂里有碗盤碰撞的動靜。居然不等我就吃上飯了?木楓川心裡琢磨,佯裝惱怒地衝進門,卻眼見餐堂里只有三喜和另兩個夥計,幾個人正鼓著腮幫子,比著勁兒地往嘴裡塞餃子,
「銅錢真的包進去了?我都吃了三十多個餃子,怎麼連個錢影子都沒看見。」
「你吃得那麼急,怕是一起吞下去了。」
「那可怎麼是好,要喝皂角水嗎?還是要到柜上拿滑腸的葯?」
「聽他唬你,錢怕是早被他藏袖子里了。」
「樊公子呢?」木楓川劈頭蓋臉地問。
還是少掌柜,又是這個問題,三個夥計覺得真是流年不利。
「少掌柜,您回來了?」三喜有些戰戰兢兢地答道,「樊公子在他自己房裡。」
木楓川轉身就走。
「文先生也在那兒。」三喜加了一句,他望著那個高大的背影,想跟又不敢跟過去,憋得直打嗝。
小屋的窗戶映著溫暖的燭光,比往日照得更亮一些,屋裡靜悄悄的似乎並沒有人。木楓川兩隻手都被占著,只好用胳膊肘推了一下,門輕輕地打開,他的目光急著尋人,直接繞過中廳,落到裡屋,他看見樊溪面向內牆扒在床上,覆在身上的被子微不可見地在顫動。
「文先生,溪兒這是怎麼了?」木楓川匆匆放下手裡的東西,疾步跨到床邊。床邊坐著一人長衣廣袖,膚色白皙,冷目薄唇,鬢邊黑髮中已然夾雜著幾根銀絲,看上去,頗像一位博學但嚴厲的學堂先生。他的一隻手搭在樊溪一隻手腕上,分明是在探脈。
文先生並沒有抬頭,「我今天回來的時候,看著溪兒的臉色不好,問他也不肯說,」文先生悠悠地開了口,「聽說下午還硬撐著和三喜他們包餃子,餃子沒下鍋,人就昏倒了。三喜把人背回房喊我來看,我當時摸著他身上燒得已然發了燙。「
「怎麼回事?我早晨看他還好好的,」木楓川有點發慌,「怕不是早晨洗澡的時候受了寒氣。」
「是受了寒氣,不過應該是昨天晚上。」文先生放開搭脈的手,抬起頭,木楓川被兩道冷厲的目光扎得渾身上下起了一層霜。
「我給他餵過紫雪散了,身上幾破了皮的傷也用了藥膏,不過,」文先生狠狠地瞪著木楓川,「他撕裂的太厲害,那一處的傷,你來上藥吧。」
溪兒身上有傷?木楓川腦子發矇,撕裂?什麼撕裂?哪裡撕裂?
文先生站起身,用目光將放在一旁桌案上的藥箱指給木楓川,「今晚他身邊離不開人,希望你知道怎麼做。」丟下這幾句不明不白的話,文先生頭也不回地甩門走了。
木楓川愣了片刻,把剛才聽見的話就著腦海里的一些殘影反覆咀嚼。他忽地瞪大了眼睛,「是真的?!」木楓川一屁股跌坐在床邊,他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掀蓋在樊溪身上的被子,昏睡中的樊溪被人除去了下衣,爬著大片青紫的的身體毫無遮掩地撞入木楓川的眼帘。
木楓川像是受了驚嚇的雀鳥,一下子閉住眼睛,他緩和了半晌的情緒,才復又睜開眼睛。不是真的,這都不是真的!憤懣的聲音在他胸膛里炸開。
木楓川學過些醫道,雖然談不上精通,但他絕不應該是給人上個葯就能昏過去的狼狽樣。
他覺得自己的眼睛怎麼也聚不起神,手抖得可以篩豆子,看著被搗爛的傷口,他差點把藥瓶子直接扔到地上。
這可是他的溪兒啊,他藏在心裡怕丟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的溪兒,他怎麼能這麼不是東西!
「嘶,哎呦。」昏睡中的樊溪叫出了聲,他臉色蒼白,滾燙的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藏在被子里的五指緊緊地抓住被角,兩條筆直修長的腿不由自主地打著顫。
「不疼了,馬上就不疼了。」木楓川用棉花細細地擦著,「都是師兄的錯,再堅持一小下,好不好?」
「啊!」溪兒的痛呼就像刀,在木楓川的心裡剜出洞。
入更以後,用在樊溪身上的葯一併發了力。他先是發了一身的大汗,身上的衣服變得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木楓川生怕他脫了水,用溫水化了一點細鹽,一口一口地慢慢餵給他。用在樊溪身上的藥膏也有些刺激,他不停地想翻身,好像就著床想要打滾。木楓川怕樊溪碰到傷口,趕緊取了一個厚毯子,放在爐子上烤熱,然後輕手輕腳地將樊溪身上的濕衣服除去,用毯子將整個身體裹起來,連人帶毯子抱到懷裡。燭光下,樊溪辛苦的隱忍都擰在眉間,他掙扎了一會兒,一隻手從毯子里抽出來,順著木楓川的小臂摸下去,找到他的手,攥住一根大拇指,終於獲得些許安慰,毯子里的人慢慢安靜下來。
「我的溪兒。」木楓川用下巴慢慢蹭著樊溪的額頭,盼著那折磨人的熱度能快點退下去。手指被攥著的感覺異常熟悉,木楓川在一片靜夜中闔上眼睛。
「師兄!」清脆的童聲伴著一個瘦小的身影從門外跳躍著飛進房間,兒時的小樊溪五官精緻,宛若剛剛從工筆畫中走出來。他手上舉著一根金黃色的麥芽糖,脖子上還掛著小書包。那一年木楓川韶華初放,樊溪剛剛進學。
「這麼早先生就放學了?」木楓川一個「之」字寫了一點就放下筆,笑咪咪地抬起頭,「你怕不是自己偷跑出來的?」
小樊溪轉眼奔到木楓川案前,倚著他的腿邊,一屁股坐到地下,「先生說『正是春光顏色好』,讓我們不必只顧埋頭讀書,可以將早堂臨摹的幾幅字糊成風箏,看誰的風箏飛得高。」
「那你的風箏呢?」木楓川歪頭興緻勃勃地問小樊溪。
「我沒糊。」
「為什麼?」
小樊溪獃獃地望著手裡的麥芽糖,撅起嘴巴,「學堂里,還有鎮上,沒哪個孩子會跟我玩兒,風箏糊好了,也只能我一個人躲遠遠地放,沒意思。」
木楓川的表情瞬間僵住,「誰還敢這麼對你?」他咬著牙問。
「師兄,你還是不要去凶他們了。」小樊溪揚起白嫩的小臉,「誰讓我身上染毒呢,就算他們願意,他們的爹娘也不許的,上次我剛見到孫家弟兄,孫大娘子就把他們拉走了,說不要跟『瘟童』在一起。」
木楓川的手在袖筒里攥成拳,手背力透出白色的骨節。
「溪兒,」木楓川伸手撫摸小樊溪細密柔然的黑髮,師兄給你糊風箏,師兄陪你放可好?」
「師兄下午不要去和新請來的墨先生練劍嗎?上次你陪我抓東南西北蟲,去晚了一刻,墨先生罰你扎了一下午的馬步,你這麼快就忘了?」
「師兄喜歡扎馬步。」
「我不喜歡師兄扎馬步。」
小樊溪站起身,「我去前面,看文先生配藥去,上次文先生還誇我研的藥粉最細。磨得細,苦味就能淡了。」
小樊溪剛要往外跑,又收住腳,「怎麼忘了這個。」他將手裡的麥芽糖一掰,咔嚓一聲,那長長的一根糖斷成兩節,小樊溪盯著兩節糖,捉摸了三個來回。
「長的那根給你。」木楓川替他拿了主意。
小樊溪嘻嘻笑著將短的那節糖遞給木楓川,「師兄,你不懂,這個芝麻才多。」
「就你機靈。「木楓川搖著頭笑得開心。
「溪兒,又纏著你師兄。」溫和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屋裡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望過去,看見的是與聲音截然相反冷峻的一張臉。
「文先生。」兩個孩子拱手施禮。
文濟堂掌柜兼坐堂大夫文博箴手裡端著一個陶罐走進門,那罐口冒著熱氣,苦味彷彿可以無休止的從裡面發散出來,瞬間彌散了整個屋子,將原本縈繞在兩個孩子周圍的歡笑一下子沖得一乾二淨。文博箴緩步走到近前,「溪兒,今天是服藥的日子,趁熱喝了吧,涼了就有損藥性了。」
小樊溪默默接過葯,那罐子捧在他纖細的手上,大得有點觸目驚心。沒有猶豫,甚至沒有讓另兩個人來得及看見他皺起的眉頭,小樊溪已經將頭埋在罐口,咕嘟咕嘟的開始喝葯。他喝得很努力,單薄的肩膀向前探著,背脊不自覺地慢慢彎下去,姿態陡然像個老者。
木楓川痛苦地將頭轉向一邊,他看不得這每六個月就要在他面前重複一次的場景,他不能想象那個捧著藥罐的人如果是自己又該當如何。
良久,文博箴接過小樊溪遞過來的空罐,小樊溪的臉色有些蒼白,他嘴角掛著一抹葯漬,眼睛水汪汪的。
「今日的晚餐就免了,空腹到明晨,我來你房裡給你做骨穿。」文博箴很想摸摸眼前這小孩子的頭,手終是沒能抬起來,他嘆了口氣,「今天就別到處瘋了,回屋歇個午吧。」
屋裡的三個人無聲地散了。
「墨先生!」木楓川站在墨錚面前,神情堅決,「我今日告假,要馬上動身去一趟京城。」也不等墨錚作答,木楓川便跑沒了影。
身著玄衣的墨錚恨恨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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