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楚公子的花送出小年,又送進了正月,送花的阿桐在門口越呆越久,梔子房裡的零食越堆越多。
過年的這幾天文卓閑給自己和所有人都放了假,他自己出門會老友,府里只剩下樊溪,梔子和吳伯。
樊溪閑不住,親手配了乾薑附子湯的藥方打成粉,裝成一小袋一小袋,在府門口支了桌子和牌子,生了凍瘡的人可以免費相求。
很快府門口就聚滿人,梔子卻不知跑哪裡去了,樊溪眼看要忙不過來,忽然一匹赤鬃駿馬奔至門口,馬上一位身形矯健的公子,跳下馬,幾步走到了樊溪的身邊。
「楚公子,過年好。」樊溪用手背抹了一把額上滲出來的細汗,客氣地打了聲招呼。
「小樊大夫,過年還這麼辛苦。」楚潔順手取過些桌子上擺的葯囊,幫助樊溪一起分派,樊溪看了一眼他的右手。
「好了,比以前還好用呢。」楚潔說。
「多謝楚公子一直送花過來。」樊溪答。
兩人沒了話。
「那個,小樊大夫如果今日忙完了沒有別的事,不如到我府上,我帶你直接去花房看看。」楚潔偏過頭,看著樊溪的側臉,又大了一歲,樊溪側臉的稜角更加分明,眼窩與眉棱之間生出弧線,浮光掠影,十分好看。
楚潔看得有幾分發獃,不經意間,右手碰到了樊溪的左手,那手指綿軟彷彿繞著絲,碰上了,楚潔的手就被纏上松不開了。
樊溪自問和府台大人一家實在沒有什麼交情,張口要拒絕。可手卻忽然被楚潔握住不放,「家父今日帶了年長的哥哥們出去給門各府拜謁去了,幾個小哥哥也有自己的安排都不在家。阿桐一早就沒了人影,還在正月里,我一個人在家實在太冷清了,小樊大夫賞個臉吧,你看你的手這麼冷,去我家拿個袖爐,我屋裡有個景泰藍掐絲的,送你。」
楚潔說得可憐,樊溪一下就為難了。
「去吧,去吧。」楚潔說,「哥哥們整天都忙自己的事,我家就我一個習武,平日和他們也沒話說,他們還一個個總拿我當孩子看,我是真心想和小樊大夫交朋友。」
交朋友,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卻是樊溪的最軟肋,他終於沒有再搖頭,楚潔知道他答應了,三下五除二將剩下的所有葯囊全塞了出去,然後拉著樊溪就要上馬。
「我不會騎馬。」樊溪為難地說。
「我帶你。」楚潔炫耀地拍了拍油亮的馬鬃,「你要是害怕,坐前面也可以。」
樊溪第一反應是掉頭就跑。
他還沒有跟師兄同乘一騎過呢,怎麼可能坐上別人的馬背?無痕是難得的良馬,師兄騎術精湛,但是一直以來師兄擔心他心疼他,怕他磕到碰到,怕他人小畏高,怕他顛簸不適。總之,樊溪至今沒有跟師兄騎過馬,他從內心深處希望將騎馬的經歷留給師兄,所以他不可能上楚潔的馬。
「我不騎馬。」樊溪斷然拒絕。
「也行,」楚潔見樊溪臉色不悅,急忙讓步,「我家離這也不遠,我陪你,我們慢慢走過去。」
楚府距離確實不遠,抄近路,傳過幾個小巷就能看到氣派的門樓。所以那天楚大人擺了那麼大的陣仗不就是到隔壁串門嘛。樊溪偷偷看了一眼楚潔僵直的腰板和走到哪裡都如影隨形地端著的架子,覺得這位公子平日確實不容易。
因為不想驚動別人,楚潔帶著樊溪從側門繞進府,府台大人的官邸講究排場,楚潔相當興奮,一處一處給樊溪介紹,樊溪耐心地邊走邊點頭,心想這地方官員的府邸還真是不能跟京城的侯府同日而語,難怪方倚說什麼也要留在京城。
三繞兩繞,楚潔帶樊溪進了一處暖房,暖房外面布置的假山環繞,入口還有竹木掩映,樊溪進去才發現,這暖房十分龐大且結構複雜,建得九曲十八彎。
「就是這裡。」楚潔拉著樊溪,「花草是按溫、濕、光分別而置,具體的我也不太懂,不過家父花了大心思,這裡花開四季,你喜歡什麼,我摘給你。」
花房裡的確奼紫嫣紅,別有人間,不過種植的多是草本的花卉,沒有桃林,沒有梅枝,沒有蒼松翠柏,樊溪看了一會兒,他心裡想的都是文章鎮的家和家人。
「挺好看的。」樊溪回應著楚潔的滔滔不絕,楚潔卻看出樊溪的興緻並沒有那麼高,他挖空心思想想引起樊溪更大的興趣,「小樊大夫,你看這裡。」楚潔指著花台上垂著成串的嫩綠細葉,綴著粉白色小巧花球的一株盆栽,「這盆雖然看上去不起眼,可是名字很有趣,叫『處子含羞』,知道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嗎?」楚潔饒有興緻地問樊溪,樊溪搖頭。
「你看,因為這花葉子可以對不同人的觸碰做出反應。」楚潔走過去,用手在那盆栽的葉子上來回撫摸了幾下,樊溪眼看著被楚潔碰到過的葉子向里卷了起來,彷彿是含羞美人忽然被生人碰到的芊芊玉手。
「有趣吧,只要是處子之身的人,用手碰這些葉子,它們就會自己捲起來,別看一盆小草,還藏著這樣的本事。去年家父的一位同僚納妾,專門借了這花過去偷偷給那未過門的姨娘驗身,結果真的驗出來不是,後來親事黃了,那姨娘還鬧,有什麼好鬧的,沒張嘴不會說的花草,才真的做不了假。」楚潔回頭看著樊溪,面帶微笑,「你不知道家父為了這麼一盆花了多少銀子,他平時都不讓我亂碰的,趁著他今天不在,小樊大夫也來試試,真的很有趣。」
樊溪的眉毛挑了三挑。
「我就不必了。」樊溪說。
「沒關係,家父知道是小樊大夫再造了我一隻手,若不是年底諸事纏身,他早就登門致謝了。一盆花草而已,你真喜歡,我可以讓家父送給你。」
「真的不必了。」樊溪說。
可是樊溪越是拒絕,楚潔越是熱情,他過來拉樊溪的手,可是剛剛碰到樊溪的指尖,樊溪就一把甩開了楚潔,腳下一飄,遠遠地躲開了。
「小樊大夫,沒看出來,你還會功夫。」楚潔驚喜地看著樊溪。「怎麼不早說,這下我們更有的聊了。」
「我不會,我不是。」樊溪隔著幾盆繡球,臉被花映的嫣紅。
「楚公子,我幼時體弱,所以和人學了一點輕功的皮毛,只是為了健體。而且我無心要你的花,也不必去試那葉子,因為......」樊溪咬了一下嘴唇,「我碰了,葉子也不會動的。」
「為什麼?你們當大夫的手與眾不同還是......」楚潔忽然住了嘴,他瞪著樊溪看了好一陣,頭上漸漸冒出青筋。楚潔大步走到樊溪跟前,他比樊溪高,從那麼近的距離由上而下地瞪著樊溪,語氣如指責無異。
「你小小年紀,分明還沒有成親,怎麼就跟人做那種事。你怎麼能這麼,怎麼能這麼......」楚潔憋得臉色通紅,「怎麼能這麼不自重。」
樊溪覺得耳朵被人扎進刺。他沒有再退,迎著楚潔的目光抬頭,「情投意合,所以才以身相許,我未曾隨便,哪裡不自重?」
「既然如此,你為何不與那人成親?你不成親,難不成還要交往別人,你讓別人怎麼想,怎麼釋懷甘心。」楚潔說得咄咄逼人。
「我若是喜歡一個人,便連著這個人的過去,現在,將來一起喜歡,每個人曾經做過什麼,經歷過什麼都是他的一部分,就如同你正在喜歡他的現在,和你們都不知道的將來。若是挑挑揀揀,到底還是喜歡自己多些吧。」樊溪反駁道。
楚潔不以為然,「我可是會留著自己的全部只給我喜歡的人,這樣才珍貴,才唯一,你懂不懂。」
樊溪聽著越來越不對,「說到底,楚公子,這也是我的私事,今日跟你提了,因為我從未覺得這有什麼見不得人。楚公子不必對我如此言語評判,說到底我們不過幾面之緣,對彼此並不了解。」
話說到這份兒上,確實也沒了意思,兩個人都是有涵養的人,樊溪由著楚潔將他送出大門,自己告辭回家。
師兄的喜歡也會包括我的現在和將來嗎?樊溪一人走在路上,默默地思量,我一定要努力治好身上的病,我還要學有所成,學有所精,救治很多很多像我一樣為病痛所苦的人。如果有朝一日真的和師兄有一個將來,我要讓我們的每一天都健康美好。樊溪這樣出神地想著,忽然,一點冰涼落在樊溪的額頭,樊溪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然而第二點,第三點,接二連三地落在樊溪的鼻尖、頰邊。樊溪抬起頭,星星點點的雪粒無聲無息地從天而降,還未落到地上已然化成小小水珠。「南陵的雪好溫柔。」樊溪深吸了一口帶著寒香的空氣,「師兄,你那裡也下雪了嗎?我寫給你的信,你可曾收到?唯願此情可寄,守兩處溫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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