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恰如樊溪所想,同一蒼穹之下,北疆的確也在下雪,然而這裡的雪一點也不溫柔,漫天漫地,鵝毛飛絮一樣的雪片惱人地往下落,一天一夜,木楓川兩扇軍帳門都要推不開了。
北疆嚴寒,這個原本停留在字面上的意思,現在已經深深刻進木楓川的心坎里,夏天只是打了個招呼就匆匆而別,因為塞外的風來了,送來的都是雪,卡著月夕節當天下了個開頭,然後隔三差五就是一場,一場要下三五天,雪花從一年的年底飄進另一年的開頭,日子冷著周而復始。與其說木楓川終於習慣了這樣的天氣,到不如說他已經麻木了。幸好他生就身健體壯,惡劣的氣候環境並不能奈何得了他,所以陸大帥有令,每日巡邊的任務派給木參將最為合適。
其實,木楓川真心挺喜歡這樣的安排,每天他和無痕一起,沿著邊境線,在蒼茫一片的天地間游弋,如果不是後面還跟著十幾個親兵,木楓川真想縱馬賓士一場,藉以盡情享受這番徹骨的乾淨和無拘無束的自由。儘管木楓川時不時在心中提醒自己要拉著點韁繩,等等後面的隊伍,可他還是會不知不覺地逐漸甩開別人一段距離,就如同今日,木楓川已經縱馬躍上一處矮丘,轉過頭去,後面跟著他的那隊人還是一排小小的黑點。無奈之下,木楓川勒住馬,獨自立在原等待,這天地實在太空曠,木楓川的目光自然而然越過邊境線,落到相鄰那邊土地。對面的一片,周圍有此起彼伏的丘陵環繞,形成了一個能躲避風雪的窩,如果是夏天來到這裡,應該還能看到綠色的草場和成片的牛羊。但是現在所有一切都被白色所覆蓋,天地蒼茫沒了區別。木楓川撥了一下馬頭,忽然發現對面一處矮丘的背後,露出幾座游牧人常住的圓頂帳篷房,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連日下雪壓的,有一座帳篷的一邊塌下去好大一片,有個半大小子和兩個穿袍子的女人正吃力地想要把塌下去那部分重新支起來。但是單憑這幾個人的力量顯然做不成這件事,木楓川看了片刻,沒忍住,他回頭對率先趕上來的親兵說,「那邊有牧民的房子塌了,我過去幫他們一把,你們就在這裡別過去,畢竟一隊人都誇過邊境線不好交代。」
「木將軍,你一人前往還是太過冒險,雖然現在太平無戰事,畢竟那邊是漠北小狼王的地盤,萬一有閃失,我們怎麼回去和陸大帥交代。」一個親兵為難地看著木楓川。
木楓川催馬向前,甩下一句,「你們保證守在這裡不越過一步,我保證全身回來萬無一失。」
木楓川馬蹄蹚著雪,還未到近前,已經驚動了費力修理帳篷的那幾個牧民。他們紛紛回過頭,木楓川一眼認出其中一個穿著袍子的女子正是努爾晴。努爾晴也同時認出了他。木楓川下馬,努爾晴向他走了過來。
「怎麼是你?」兩個人同時問出聲。
木楓川禮貌地停頓了一下,解釋說,「我帶兵巡查,路過此處看到你們好像需要幫忙,就過來看看,有冒犯之處,姑娘不要見怪。」
「來得正好,我們確實需要幫忙。」努爾晴大方地領著木楓川往帳篷那邊走。
「你怎麼會在這裡?你的哥哥他也在?」木楓川忘不了遭遇狼群那一晚,接走努爾晴的那個黑騎武士。
「我哥?他去更北面的高地了,我哥要督促那些帳篷搭得離雪山太近的牧人儘早搬離。這幾天太冷,我過來這邊看看有沒有生病或者凍傷的老人和孩子。」
木楓川想起來了,努爾晴是這一帶牧民的大夫,上次遇到她,她也在是在給人看病。看得出來,她還是一個負責的大夫,否則不會踏著這麼厚的雪走家串戶,還幫著病人修房子。
有木楓川的幫忙,那處塌陷的屋頂很快被重新支好固定牢。幹活的時候,木楓川得知原來這裡現在住著一對母子,她家牛羊的數量很少,入冬的時候女人的丈夫決定趕著她家的牲畜到另外一處的更大的畜場,與同族一起抱團取暖藉以捱過這嚴冬。
最近雪下得太大,男人不在,他們的房子壞了也沒辦法,女人因為焦急加上受涼,咳嗽了好幾天,幸好今天努爾晴過來給配了葯,但是努爾晴十分放心不下這對母子繼續住在坍塌漏風的帳篷里,所以看完病,想幫忙修補,不過這實在不是兩個女人和孩子就能夠完成的工作,如果不是木楓川及時趕到,努爾晴已經開始打算找她哥派人來幫忙。
房頂修好,努爾晴和那對母子好說歹說要木楓川進門,喝一碗熱奶茶再走,木楓川實在推辭不過,看著時間尚早,況且和努爾晴也算相熟,於是跟著進了帳房。木楓川坐下,聽努爾晴和那位婦女一邊煮水一邊閑聊。
「入冬前,我哥不是給牛羊不足五十的各家送了母牛和羔羊嗎?怎麼樣,到了春天,你們家的牧群應該壯大很多了吧?」努爾晴問。
婦女嘆了一口氣,「倒是想啊,可我們這邊水草一直不好,還有狼群出沒,那些牛羊領回來,也是餓得瘠瘦。我家男人喝了燒酒,就把羊羔宰了下酒,我家還有半大的孩子,長身體總也吃不飽,領來多少,就吃掉多少,來年只怕又是老樣子。日子還是要過得有上頓沒下頓。」
「你們怎麼能這樣!」努爾晴大著嗓門,顯然帶著慍色,「難道你們就甘心這樣一直湊合著過下去,明明可以下崽的牛羊都送上門,你們怎麼就不知道珍惜!」
「王的照應我們,哪裡敢不珍惜。」那婦女局促地搓著手,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是確實沒有別的法子,壯大畜群就要更多的牧場,可是我們這邊好的牧場只有那些,還被煙王和他的族人佔了大多數。我們能怎麼辦呢,總不能將牛羊都趕到邊境那邊去吧。」婦女說著偷眼看了一眼木楓川,「我知道晴姑娘和漢營里的將軍都有交情,可以隨便過去,但是我們不行啊,小狼王也不會答應。」
聽著聽著,木楓川心裡升起猜測,這位婦女口中的王應該就是努爾晴的哥哥,他的哥哥可以統領那樣的騎兵,可以號令牧人,還可以隨意分派這草原上最寶貴的財富牛羊,難道說他就是現下統治著漠北諸郡的小狼王,而努爾晴其實是小狼王的妹妹?那他豈不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已經和這個漠北赫赫有名的統領有過一面之交,而他面前坐著的正是一位公主。
木楓川自從新役所出來做了參將之後,所上的第一課,就是被叫到陸大帥的軍帳,對著陸大帥日常推演用的沙盤,由陸嘉親口傳授,將北疆的局面仔仔細細地給他捋了一遍。
原來,居住在北疆的牧人曾經一盤散沙地艱難走過了好幾代,彪悍又具智慧的努爾族部在戰亂和飢荒逐漸崛起壯大,統一了北方各部,幸運的是,他們並不嗜戰,族部里的年輕一代,看到了漢地文明的先進,在與漢地的統治者達成和平協議之後,他們多次派人過來學習製造,醫藥和畜牧技術,並希望用這些技術改善游牧民族靠天地吃飯的傳統。但是,所有改變都會面臨阻力,族部裡面的保守勢力,堅決抵制漢地文明的流入,這兩派勢力又經過一代人的衝突,如今由小狼王努爾烈掌控大部分和漢地接壤的邊境,而以努爾烈的舅舅的煙王則佔據了東南一帶水草更為肥美的封地。煙王想要得到完全的權利和土地,卻又沒有可以和小狼王一戰的軍隊,所以他想盡辦法要挑起漢地駐軍和小狼王之間的矛盾,想借陸大帥之手,削弱他親外甥的力量。
說到這裡,陸嘉順便提到新役所那場莫名其妙的大火,雖然沒有完全直接的證據,但是從縱火的手法和故意留下的小狼王率領的鐵騎專屬的轡頭來看,十有八九又是煙王挑撥離間的手筆。儘管小狼王對煙王的所作所為十分不滿,奈何小狼王是出名的孝子,看在他母親的面子上,小狼王可以說一直在百般忍讓。陸大帥知道這裡面的利害關係,為了避免捲入漠北內部的爭鬥,同時大帥也不願意將小狼王完全推到敵對的一邊,所以陸大帥對煙王挑起的小規模的事端也採取了剋制的態度。
但是最近這幾年,因為煙王故意刁難和天災,小狼王統領的族部可用牧場的面積逐漸縮小,越來越多的牧民跨越到邊境這邊放牧,到了春天青黃不接的時候,甚至會有吃光了牛羊的牧人跑到陸大帥的轄地搶掠,這成了陸大帥最近幾年十分頭疼的事情。如果再放之任之下去,恐怕邊境一帶還要再起烽火,那是陸大帥和小狼王都不願意看到的局面。
木楓川正在心裡回顧,忽然手被人碰了一下,努爾晴端著一碗奶茶,送到了木楓川的手邊。「還沒問過將軍的名字。」
「我叫木楓川。」木楓川不動神色地說,「晴姑娘的醫術是家裡傳的?」木楓川這個問題是試探,也是求證。
「不是,家沒人會這個,我從小看到族人生病缺醫少葯,所以想學習治病救人的本事。說起來,我這裡的很多方子還是從你們那裡的傷兵所里跟著幾個軍醫學的。」努爾晴回答得十分坦蕩。
木楓川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木楓川幾口喝完奶茶,自稱還有軍務,起身告辭。努爾晴起身將他送出門口,「希望以後還有機會與木將軍見面。」努爾晴笑著說話的時候,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後會有期。」木楓川說完,上馬朝回營的方向跑去。
「多漂亮的漢子。」婦女站在努爾晴的背後說,「就像草原上永遠跑在最前面的駿馬。」
「嗯。」努爾晴笑著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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