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說起來,我的醫術也是在這座院子里學的。」文卓閑望著杯中的酒,像是要藉此看透層層光陰,「這座院子的真正的主人姓章,出身經方派世家,很多年前,章先生是這一帶有名的杏林聖手,內外婦兒,各種疑難雜症,由他救治康復的人數不勝數。章先生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女兒,對醫道也沒有什麼興趣。為了讓自己多年行醫的經驗有所傳承,章先生從外面收了兩個小徒弟,都姓文,想不想知道這兩個徒弟是誰?很有懸念是不是?」文卓閑笑著看了一眼梔子。
「我知道,就是大先生,和大先生的師兄。」梔子搶著答。
「小囡機靈,什麼都瞞不住你。」被文卓閑誇了的梔子更加迫不及待,「然後呢?」
「這兩個姓文的徒弟承蒙章先生授業,師兄真的勤勉好學,師弟嘛,耍小聰明的時候多一些。很多年裡,章先生對這兩個徒弟傾囊相授,他們兩個也從毛手毛腳的小徒弟學成了真正的大夫。本來徒弟學成,好好孝敬師父的時候到了,偏偏當時滇南一帶起了內亂,接著便是沒完沒了的瘟疫,那裡的百姓本已苦不堪言,沒想到原本被列為禁術的巫蠱之術趁機在那裡死灰復燃,大行其道,打著給人治病的幌子,招搖撞騙,甚至借著一些篤信的貴族的力量,操控權柄,弄得滇南越發烏煙瘴氣。
我的授業恩師,章先生的夫人,也就是我們的師母,原本出身滇南貴族,看到故里那樣的亂局,她憂心自己的族人,寢食難安。師父愛妻心切,就打算攜師母回滇南,救治一方百姓和師母的族人。只是當時他們的愛女尚未出閣,小姐又過慣了本地的生活,師父師母捨不得將她帶去邊遠之地,所以遲遲未能成行。」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梔子興奮地揚起臉,「所以大先生的師父就打算將小姐託付給您和師兄中的一個,對不對?可是,您和師兄都愛慕小姐,然後雙雙隱匿真心,互相成全。」
「小囡,亂說什麼呢。」吳伯一雙筷子敲在梔子的辮子上。
「吳伯,你敲我幹什麼?畫本里都是這麼寫的。」梔子委屈地伸手順了順自己的辮子。
「小囡說的也不全錯。」文卓閑笑著說。
「大先生,小輩不懂事,您別縱著她。」吳伯提起酒壺給文卓閑斟酒。
「說起來也算一段佳話,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吳伯不知怎麼斟滿了也沒停手,文卓閑看著杯中的酒溢出來,彷彿有什麼從他的眼底也溢了出來。
「我師兄傾慕於師父的獨生女是事實,但是他為人木訥不善言語,十分情愫有十分都埋在心裡,還要再加蓋兩分遮掩,難道還要女兒家自己湊上來刨根問底?這邊我那個師兄一廂情願地真情諾諾,以為默默相守也算一段情。可那邊來了位京城的侯爺到南陵游春,接下來就是照著話本里寫的,邂逅,相悅,那位侯爺真是來者不善,白天用鮮花鋪天蓋地地從府門一直擺到外街,天剛黑就堵著前後兩個府門放煙火,煙火把城牆邊上的淮水河都照亮了。就這麼折騰了小半個月,果然抱得美人歸。可憐了我那師兄,從始至終只知道在旁邊看,連句表白的話都不會說,心上人出閣的那天,他憋了半晌,送了句『百年好合,早生貴子』,便從此情斷。」
「師父說的,可是木侯爺和木夫人?」聽到這裡樊溪驚訝地合不上嘴,「原來文先生年輕的守候還暗戀過木夫人?」樊溪心裡犯開嘀咕,「這事木侯爺知道嗎?師兄要是聽說了,會怎麼想?」
文卓閑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這也不是什麼驚天秘密,大家守的君子之道,木侯爺對小姐情深意切,我師兄自不會再去打擾。」
「那後來呢?」梔子迫不及待地追問,「後來大先生的師兄為什麼又追去了京城?」
「後來嘛,師父嫁了女兒,再無牽挂,就陪著師娘去了滇南,臨行之時,師父對我和師兄說,一人從醫,救不了天下人,師父要我們開學館,教授醫德醫術,又說人人皆醫,那些巫蠱邪術才不會肆意猖獗。師父還給學館訂了名字,名曰聞章書院。師父遠走滇南之後,我與師兄便在這裡一邊從醫,一邊講學,這座宅院足足熱鬧了兩三年,直到一天京城飛鴿傳書,說小姐身體抱恙,侯爺請我們幫忙。聽說是小姐的事情,我師兄馬上就坐不住了,我讓他即刻啟程進京,我一個人留在了聞章書院打理。等師兄進了京城,我們才得知小姐當時肚子里懷了孩子,但是胎位不正,胎氣也不穩,侯爺請遍京城名醫,都覺得保不住,小姐急的沒辦法,才想到給我們捎信幫忙保胎。那些日子,我師兄真的是用盡平生所學,無微不至地照顧小姐,只是師兄改不了刻板固執的性子,他執意不住在侯府,而是在京城郊外的馬道溝,就是現在的文章鎮里找了處房子,每天城裡城外兩頭跑。我明白他的心思,他其實就是為了避嫌。可如果當年他肯早早的表明心跡,又何至於此。所以說,若是心裡喜歡了什麼人,就該大膽地去追求,這世間人來人往,有誰會一直等在原地,何苦蹉跎了歲月,錯過了良緣。」文卓閑說著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又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樊溪,接著說,
「有師兄保著,好不容易挨到小姐足月,先是難產,然後產後發熱,接著出疹子,那些日子,每一天都過得心驚膽戰,小姐因為生這個孩子,虧壞身子,更離不開師兄的調治,師兄嘛,不管是舊情難了也好,還是親情難卻也罷,總之是放不的,竟然就在文章鎮里住下來,守著小姐過了好幾年,因為平日也為周圍的人家看病抓藥,我師兄乾脆開了文濟堂,這下更走不了了,光陰如梭,一晃就到了今天。至於小姐生的那個孩子嘛,是個兒子,那小子倒是長得高大結實,至情至性,他就是你師兄,木楓川。」文卓閑說著又看向樊溪。樊溪不知道怎麼了,聽到師父提到師兄,偷偷紅了臉。
「那大先生你呢?師兄走了,您可是開得好好的書院,為什麼後來給關了。」兜了一圈,梔子竟然又把話題繞了回來。
「說白了,還不是大先生和他那位師兄一樣,刻板固執。」吳伯喝的微醺,竟然搶先接了話。但他又彷彿立刻意識到了什麼,生生將剩下滑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不早了,」文卓閑揮了揮手,「我今日將師兄當年暗戀老師家小姐的私密事情都兜出來了,你們還聽不過癮嗎?我可是說累了,散了散了。」文卓閑邊說邊起身回了自己屋子。大家也都吃得差不多了,梔子幫著吳伯收拾碗筷,樊溪托著腮幫,像是有無限的心事,直到梔子端著一摞碗盤出門,差點滑了一跤,驚叫出聲,「怎麼又下雨了,還這麼大。」樊溪才如夢初醒般拿了傘出去幫梔子。
這南陵的雨,開了一個頭,就像要不到糖而大哭的孩子,特別沒完沒了。
好幾天之後一個早晨,樊溪看著窗外時密時疏的雨線,心裡琢磨,也許有這接連不斷的陰雨阻擋,今日沒有那麼多來排隊看病的人了。正想著,吳伯匆匆忙忙地從外面小跑著進來,「大先生,小樊大夫,今日的牌子發完了,可是外面還堵著好多人,咳嗽發燒的全是老人孩子,說是在附近的醫堂都看遍了,怎麼也看不好,還越來越厲害,他們這病起得急,好幾個人燒得要昏過去了,我進來問問,這可怎麼辦才好啊。」
「很多人同時發燒,師父,可別是?」樊溪謹慎地看向師父,欲說還休。
「老吳,拿幾個面罩過來,溪兒,我們先出去看看。」文卓閑果斷地下著指令。片刻,吳伯取了面罩過來,文卓閑和樊溪都用面罩捂住口鼻,然後文卓閑又囑咐吳伯,「讓門口的雜役也戴面罩,還有府里的人每人都準備一個,如果不夠,趕快讓梔子去買。」吳伯連連點頭,又小跑著出去張羅了。
樊溪和文卓閑走到門口的時候,果然看見一大群人,相互攙扶著,有幾個實在撐不住的已經坐在了門檐下,咳嗽聲此起彼伏,有幾個咳得彷彿肺都要裂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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