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樊溪和文卓閑蹲下身,每人拿過一個坐著的病人的手腕,開始診脈。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功夫,樊溪和文卓閑同時抬起頭,彼此不出聲地默念出兩個字「時疫」,樊溪注意到文卓閑微微皺起的眉頭。
「把問診的那件屋子,和旁邊的屋子都騰空,府里所有被褥都搬出來,打成地鋪,這裡所有發熱的病人都扶進去,送他們來的親眷也進去,誰都暫時不要離開。」文卓閑迅速地吩咐著雜役。
「老吳,老吳呢?」
「來了呀,」吳伯一路小跑著過來,一會兒功夫,他臉上已經戴上了面罩,手裡還拿著幾個。
「到附近的藥鋪,按大青龍湯的方子,把所有的能用藥都買回來。」文卓閑說,
「所有的?」老吳一時反應不過來,以為自己聽錯了。
「對,所有的藥材。院子里壘灶,準備大鍋熬藥。」文卓閑吩咐。
「可那要用多少錢,咱們府里一時半會兒怕是沒有那麼多周轉。」吳伯搓著一雙手。
「有什麼可以典當的,先都換成現銀,眼下的事刻不容緩。」
吳伯這下可犯了難,府里除了日常用的東西,牆上連張年畫都沒有,難不成要當了他一把老骨頭?
「不用,我有錢。」樊溪急忙說,「師兄以前給我的零用錢,我帶出來了,我這就去拿,都給你。」
文卓閑松出一口氣,吳伯仍然苦著臉,心裡嘀咕,「這傻孩子,零用錢能有多少,這次怕是要將我的養老本拿出來?只是梔子那個丫頭嘴饞,這次兜了底,以後怕是要虧了那丫頭的嘴。」吳伯暗戳戳地打算盤,樊溪已經拿著一打銀票回來了。
「吳伯,你看看就這麼多,全在這裡。」
「難為小樊大夫了。」吳伯乾笑著接過銀票,剛看到最上面的一張,就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揉了揉眼角,「小樊大夫,你零用錢都二百兩嗎?」
「太少了嗎?」樊溪看出來吳伯在為錢的事情擔心,「我拿出來的時候收拾了一下,數目最小的銀票放在上面,我記得後面有五百兩的,吳伯你數數看,如果還是不夠,我再找東西出來給你典當,辦法總會有的,你不要著急。」
吳伯揣著顆視金錢如糞土的心,將手中的銀票從頭至尾數了一遍,五千二百兩,說實話,即便這麼多年他在府上當得上半個家,這雙手也從沒一次拿過這麼多錢,他用盡平生所學,單指單張,多指多張又捻了個扇面式,將手裡的銀票反覆數了好幾遍,次次鐵賬五千二百兩。吳伯小心翼翼地問樊溪,「這是你師兄給你的零花錢?怎麼個零花法?」
「我也不知道,從小到大但凡我想要什麼,師兄都會買給我,我確實不知道怎麼個零花法。」樊溪看著吳伯,「所以,能用上嗎?」
吳伯拿了最上面的幾張銀票,將剩下的塞還到樊溪手裡,「這幾張能用,剩下的我怕他們直接把鋪子盤給我。」
吳伯急匆匆地去買葯,樊溪和梔子帶著府里的雜役,緊張有序地安排發熱的病人。文卓閑站在院子里想了一下,將樊溪叫到跟前,「你我都判斷這是時疫,時疫可不是小事,我們現在還不知道這病是什麼時候起的,外面有多少人已經染上了,我們這裡地方有限,勢單力薄,為今之計,必須通知府台大人,讓官府插手才能真的控制住。我現在去府台大人的官邸,跟他說明情況。地方上因該有應付時疫的章程,我再和大人擬出具體點的法子來,這事一刻也耽誤不得,等吳伯送葯回來,你按大青龍湯的方子,用大鍋熬藥,熬出湯藥,你和府里的所有人先喝,然後再分給病患和家屬都要喝。現在我們誰倒下,就更沒法控制住局面了。」
樊溪點頭,「師父放心,這層厲害關係我明白,府里有我,您快去。」
文卓閑還沒出門又折返回來,「溪兒,累了就馬上休息,你幾天前剛做過骨穿,腰還沒有好。」
樊溪輕鬆地笑笑,「師父不必記掛著我,只管去辦重要的事情。」
文卓閑前腳剛走,後面又來了好幾個發熱的病人,都是自己扛了幾天,去別的醫堂看不好,高燒不退,咳嗽急喘的重病人,樊溪把人都接進府里,想方設法地安排。可是打地鋪的被褥很快就不夠了,樊溪趕緊叫梔子,「去把我的鋪拆了吧,給我留層單子就行。我那床上鋪得厚,夠弄三五個地鋪了。」
梔子看著前兩天還在卧床的樊溪,「小樊哥哥,拆了你的鋪,你晚上怎麼睡。」
「我好睡的,天還下著雨呢,發熱的病人更不能受寒,聽話,快去。」
這邊囑咐完梔子,那邊吳伯帶著第一批葯回來了,樊溪趕緊指揮雜役生火熬藥,分配東西,忙了大半天,還沒喘過一口氣,一個雜役慌慌張張地跑來找他,「小樊大夫,有個陪護的娘舅說病患可以留下,沒道理所有人都不讓走,誰家裡都有事情要忙,每家留下一個人便是了,他帶頭好幾個人就嚷嚷著要出去,我們眼看攔不住了,這可怎麼是好?」
師父還沒有回來,官府那邊還未出消息,樊溪自知若是此時將時疫的診斷傳出去,人多嘴雜,不僅於事無補,反而可能造成混亂和恐慌,人是萬萬不能放走的,要盡量拖時間留下他們。
樊溪這樣想著,人已經跟著雜役跑進了前堂,此時前堂的地上已經躺滿了病患,梔子被好幾個人圍著,掐著一副小腰板,正以一敵多,跟人理論。
「姑娘,我們就是要回家拿些日用東西,就算是官府牢獄,也不是只能進不讓出。」
「就是,我家裡還開著鋪子,已經大半天的功夫了,現在總要回去看看,沒生意我們可沒錢交診費。」
「不行,文聖手發話了,現在病情不明,誰也不準走,你們要走,也要等到文聖手回來。」梔子嗓門挺大,這會兒也急了,摘下面罩和人嚷嚷。
「文聖手不回來,我們就走不了了嗎?我可是到現在還沒吃飯,你們這裡連口熱水都沒有。」
「你這人好沒道理,早上在門口拚命要進來的是你,現在挑事要出去的也是你。我們忙到現在,誰又吃過一粒米,喝過一口水?」
「話雖這麼說,可這裡都是病人,你們是大夫,我們又不是,說到底他們得了什麼病,我們會不會也染上?」
「對啊,他們得了什麼病,我們現在就要討個說法。」好幾個人齊聲附和,梔子的臉都憋紅了。
「他們生的是惡寒,你們留在這裡,我們會給你們湯藥預防,若是出去發了病,我們可就顧不上了。」樊溪大聲說著,走進人群,擋在梔子前面。
「都聽見大夫說的了嗎?」梔子看見樊溪,立刻又來了精神。
「什麼湯藥?」有人問。
「湯藥來了,湯藥來了。」幾個雜役抬著葯桶進來。
「這是給病人喝的,我們為什麼要喝,莫名其妙!」又有人說。
「什麼話,不是你們怕染病嗎?我們替你們著想,怎麼反而好像是害你們?」梔子懟著那人說。
「是葯三分毒,這葯你們喝嗎?」
「我們喝。」樊溪衝到葯桶邊,率先拿了碗,舀了一碗幾口灌下去。梔子和雜役早得了話,這會兒也跟著喝葯。
「葯都讓你們喝了,病人和我們喝什麼?」幾個人忽然急了,跑過來搶碗。
「葯還在煮,每人都有保證,所有人排隊按順序領。」樊溪示意,幾個雜役跟著維持,醫堂里暫時恢復了秩序。
樊溪趕緊出去配煮第二批葯。
外面還下著雨,樊溪進進出出都顧不得打傘,這會兒頭髮貼著額頭,水珠順著溜下來滑進眼睛。
「師兄,眼睛迷了,揉揉。」樊溪脫口而出,他先愣了一下,又自嘲地笑了笑,用手背抹了一把臉,徑直跑到廊檐下架煮的葯鍋前。
臨時搭建的灶壘得低,樊溪彎著腰抓藥放葯,因為是大鍋煮,所以要不停地攪拌,府里這會兒實在也沒有人手,樊溪攪拌了好一會兒,腰就像是快斷了。
「真疼。」樊溪連汗帶雨地又抹了一把臉,覺得疼得手上都要脫力了。
「小樊大夫,葯發完了,還有人沒領到,嚷嚷著剛才我們跟他們搶葯喝呢。」一個雜役冒著雨跑過來。
「馬上就好,再等等,我這裡馬上好。」
站著太高真的很不好用力,蹲下身又太矮,可是葯再不熬好,怕是又要起亂子,樊溪腦中飛快地思索著對策......
梔子從前堂里跑出來的時候,隔著雨霧,看見廊下一個略顯單薄的身影正跪在濕冷的地上,樊溪一隻手扶著腰,另一隻手在熬藥鍋里不停地加力攪拌,有水珠從他額前鬢邊不停地滴落下來,也不知道是冒的汗還是淋的雨。
「小樊哥哥!」梔子幾步跑過去,奪過樊溪手裡的勺子,「大先生囑咐你累了就歇著呢,你怎麼這樣糟蹋身子,病了可怎麼辦?」
「熬好了。」樊溪吐出口氣,笑了,「我自己是大夫,心裡哪能沒數,我病不了,我若是在這個節骨眼上病倒,那些病人和他們的親眷可就更信不過咱們,我不是要砸了師父的金子招牌?師父也輕饒不了我。」
樊溪一邊說,一邊招呼人把新熬好的葯抬走分發。梔子上去扶樊溪起來,「不用,我一個大男人,還要你個小姑娘照顧不成?」樊溪說著,撐著廊下的扶欄站起來,梔子分明看見樊溪的手在發抖。
「還有心思說笑,趕緊回屋換身乾衣服吧。」梔子擔心地看著樊溪。樊溪點頭剛要走,另一個夥計又向他們這裡跑過來。
「小樊大夫,有人說咱們院子里收的是疫病,說什麼也不留里,要往外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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