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一場突如其來的時疫,考驗了樊溪的學識和體力,也淋漓盡致地向眾人展示文聖手高超的醫術和能力。開頭的幾天大家確實都在疲於奔命,但得力於楚潔和珞凌一眾人的幫助,後面的情況很快變得有條不紊,忙而不亂。好幾天過去了,樊溪終於得空可以和師父一起吃一頓踏實熱乎的晚飯。
「師父,你不在的時候,我沒有把事情辦好。」樊溪用筷子戳著碗,數著米粒說話,他最近一直腰疼,胃口越發不好。
文卓閑知道樊溪還在為頭一天放跑了的那些人自責。他放下筷子,親手給徒弟盛了一晚木香子酸湯,這是他叫廚房特別給樊溪準備的。
「溪兒,你我行醫,治得了膚髮,臟腑,骨骼,卻治不了自私,怯懦,患得患失。換位而論,病患不是聖人,我們也做不了聖手。」
樊溪乖巧地喝了一口湯,抬起明亮的一雙眸子,「可是,我不明白,哪怕作了夫妻的人,妻子生病,作丈夫的也可以堂而皇之的不管不顧嗎?」
「這個嘛,」文卓閑沉吟了片刻,說,「夫妻之間要看緣分,你見到的人無非是遇到了下等的緣分。」
「何為下等緣分?」樊溪若有所思地問。
「所謂下等緣分,在我看來,就是兩個人,到了婚娶的年紀,以為一定要像千千萬萬的世人一般,成家生子才能繼續過日子,於是聽了旁人的言語也好,信了自己的算計也好,便湊到一起去過日子,各有所取,也各有所施,柴米油鹽之中了無生趣,當然也可以靠納妾偷情短暫地過過不一樣的日子。可若是遇到兇險坎坷,自然而然就散了,因為沒了誰,日子終究都是自己的。世間很多人皆是如此,代代繁衍生息,無對無錯。」
「總還是有不一樣的吧?」樊溪不甘心地追問文卓閑。
「當然,有人得了中等的緣分,兩個人喜好習慣大同小異,在一起過得舒服習慣,也能時時為對方著想一二,有事可以各退一步,商量妥協,不吵鬧,不傷人。這樣若是能白頭偕老,可稱得上佳話。」
「這樣確實不錯,不過好像還是少了些什麼,不能甘心。」樊溪接著他師父的話。
「所以世人心裡都還藏著覬覦,希望自己能遇到一份上等的緣分。」文卓閑說。
「上等的緣分?」樊溪心中一動,莫名其妙有些緊張。
「若問上等的緣分嘛。」文卓閑一邊沉吟,一邊緩緩說道,「此生一人,非他不可,承彼此的歡喜,為彼此的療愈,縱使相隔千里,也能心意相通,不困於世俗律禮,不介意得失離合,也從不教彼此寂寞失望。言之寥寥,情之鑿鑿。」文卓閑說著說著,微微合上眼帘,樊溪也不再說話,任思緒如潮水涌動。
一方閑靜,兩處相思。
南陵連綿的陰雨,終於不再留戀駐足,在一個明亮的充斥著連翹花香的暮春晨后,一切終於歸於溫暖晴朗。患上時疫的人每天都在減少,希望讓人們重拾信心,縱橫捭闔的街頭巷尾,挎著籃子的姨娘們又開始說說笑笑,習以為常的日子回來了,就是一番值得珍惜的美好。
文卓閑的府中,一天比一天安靜,治癒的病人千恩萬謝地走了,每日來領取藥物的人也變得零零星星,不用排隊。府台大人向朝廷報喜的摺子寫得一封比一封長,裡面很有良心地提到了文卓閑和樊溪。
就在大家都松下一口氣的檔口,有兩個人卻病倒了。一個是楚潔,一個是樊溪。
「文聖手,這孩子怎麼樣了?」府台憂心忡忡地問。
「是時疫,他發了燒還硬扛著,所以會忽然昏倒。」文卓閑放下楚潔的手腕。
「不是有預防的葯嗎?別人服了葯誰也沒倒下,怎麼偏偏這孩子會染上?」
「有幾天葯不是很足,楚公子就把葯讓出來,給我喝了。」站在旁邊的珞凌小聲說,眼圈也紅紅的。
府台回頭瞪了他一眼,又問文卓閑,「兇險嗎?」
「沒關係,讓他留在我這裡,大人不必擔心。」文卓閑說。
「那再好不過了,我府上人口多,姨奶奶剛有了身孕,也是忌諱。」府台帶著幾分尷尬地說。
「我留下來照顧他。」珞凌這次說得挺堅決,換來府台又瞪了他一眼。
幾個人正說著話,昏迷中的楚潔忽然劇烈地咳嗽,剛喂進去的葯一股腦地噴吐了出來,周圍的人呼啦地散開老遠,只有珞凌慌慌張張地往前湊,」文大夫,還有要葯嗎?我再給他喂。」
文卓閑點點頭,府台囑咐了幾句,帶人走了。
文卓閑走進樊溪房間的時候,樊溪睡得正熟,吳伯守在床邊。
「怎麼樣了?」文卓閑輕聲問。
「吃了葯,睡下了。我陪著他,他就不吭不叫,還笑嘻嘻地陪我說話,太難為他了。」
「這孩子,從小就是這樣,心裡想的全是不讓人為他擔心,我聽我那師兄說,有一次發燒,這孩子一直忍著不吭聲,大概以為自己能撐過去,一直到實在受不了,大冬天跌跌撞撞地往外跑,結果沒出門,吐在了門口,他自己還堅持要去拿東西清掃。」文卓閑一邊說,一邊幫樊溪掖了一下被角,手放在他的額頭上。
「幸好這孩子得的不是時疫,他前些日子實在太累了,這病都是累出來的。」
「嗯」文卓閑也坐到了床邊,「綳得太緊,忽然松下來,壓著的病就發出來,也不算壞事。我看他這次燒得不厲害,出來這半年,他已經比以前強多了。」
吳伯沉吟了一會兒,試探地問,「接下來,大先生有什麼打算?要不要就留下來。」吳伯的話沒有說完,文卓閑擺手打斷了他,「不留,等溪兒大好了,我就帶上他,天南地北地遊歷一番,你也知道,我診病治病,講究天地人,縱橫一體,溪兒通讀經典,缺的就是在這大千世界中的親歷經驗。況且,我還要幫他找解毒的法子。天大地大,等著我們去試。」
吳伯聞言,沒有再說出什麼,只是默默嘆出一口氣,兩個人坐在床邊看樊溪。
床上的樊溪皺著眉頭,疲憊和病痛在沉睡中難以藏匿,樊溪的鼻息中夾帶出細微呻吟聲,他忽然偏過頭,無意識地用脖頸蹭了蹭枕邊,「師兄。」唇齒間,樊溪發出輕聲呼喚。
文卓閑從被子里拿出樊溪的一隻手,放在自己的掌心裡。
「這孩子,我聽說被他師兄......」吳伯欲言又止。
文卓閑點了點頭。
「那他們現在......」吳伯實在不知道如何得體地展開這個話題。
「都挺好的。」文卓閑說。
「先生帶他出來可也是為了躲著那位小侯爺?」吳伯父試探地問。
「不是。」文卓閑非常肯定地回答,「兩個孩子,難得情深,終究是要在一起的。只是現在時機不好,都還未經世事,需要學習歷練。溪兒這孩子,現在年紀太小,怕是連心裡的感覺是什麼尚且懵懵懂懂,更不要說將一個「情」字看清,如果單是因為他們一同長大,然後借著失身於師兄這件事就立刻把他們拉到一起,日久天長,溪兒未必不會有覺得自己委屈。除此之外還有川兒的家世,木侯爺這個人,為了溪兒能視萬兩黃金為無物,但唯獨將子嗣香火看得極重,溪兒被侯府接受並非易事,就算接受了,難道他就一直頂著一個小侯爺侍寵的名分過日子?他那麼聰明,於醫道又有靈性,應該有更好的身份生活。還有,溪兒的身體......」文卓閑說到這裡,停了下來說不下去了。
「溪兒的事情,大先生也是操碎了心。」吳伯說,「我看這孩子越來越好,大先生也多少為自己的事情想想。」
文卓閑苦笑了一下,「我還是那句話,等溪兒這次好了,我就帶他走。」
荷花開了,塘里的鯉魚緋紅,青石板搭建的小橋,拱起的橋洞與水中的影子合成一個美好的圓,這真不是一個說離別的好時候。
梔子眼睛水汪汪的,嘴裡咬著自己的一根辮子。
「小樊哥哥,跟梔子在一起不開心嗎?不走了,好不好。」
樊溪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師父帶我出來,本就要去很多地方,要做很多事情,我還有很多沒見過,沒聽過的事情要學。梔子妹妹這麼可愛,我不在,還會交到很多很多朋友,你看,阿楓不是天天圍著你轉。」
「可是,我會很想小樊哥哥,要不,你再留些日子,等到蓮蓬熟了的時候,我給你做蓮子咸骨粥,我還會熬綠豆蓮子羹,我還會......」梔子說著,睫毛上的淚珠掛不住了,撲簌簌地往下滴。
「梔子,我也會想你.「樊溪用手指在梔子面前比了一個桃心,「我把梔子裝到心裡了,無論身處何地,我們永遠都是最好的朋友。」
永遠很遠,樊溪知道,對於捧著真心的人,都值得。
澗水成溪,陶陶不輟,此去無疆,其勢也闊。澗水成川,其觀有孌,涉深且寬,續以載船。
時間的奇妙之處在於,她既可以帶走,也可以留下。周而復始中,帶走的成為經歷,留下的終將永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