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春夏秋冬,時光交替,樊溪的腳步不再停息,他在跟隨,也在開拓,山川河流,州城府鎮,他與文卓閑一起,治病救人,開方送葯,於醫道中孜孜以求,三年的時光一晃眼,如今的樊溪,儼然是一位頗有名望的大夫,他的名字正在成為江南嶺北許多人的希望。
陡峭的岩壁,在初夏的季節里,已經被各種各樣的綠色覆蓋,成為高聳的綠屏立於兩邊。屏間一道江水崎嶇蜿蜒,分不清是山挾著水,還是水就著山。一艘渡船穿游其中,船沒有大到可以行得穩如平地,也沒有小到被水流玩弄於掌骨。船棚不大,空氣還有些濕熱,渡江的人們紛紛站到了甲板上,一邊觀景一邊擺龍門陣。
一個身形修長的青年負手站在艄公身邊,江風將他的青絲捲起幾縷,輕輕地拍打在他如瓷如玉的面頰上。
因為順流,艄公只用一隻手扶著舵,語氣恭敬地和那青年說話。「樊大夫,又去秀金鎮里出診嗎?」
「是啊,上次在那裡,我遇到好幾個孩子都有蛔蟲症,當時幫他們打了蟲,今日再去複診。順便將上次許給孩子們讀書用的紙筆也帶過去。」
「樊大夫真是醫者父母心,你來咱們蜀中有大半年了吧,方圓十幾個鎮里的小孩子最是喜歡你,我也是奇怪,往日里但凡孩子見了大夫,沒有不怕不哭的,可那幫小崽子唯獨見了樊大夫你,不僅不跑,還都爭著往跟前湊。」
「小孩子怕大夫,無非是怕扎針疼,吃藥苦,再加上大人不耐心,不能把厲害關係講明白,其實小孩子更容易信任依賴別人,我盡量讓他們少吃苦,用心治好他們的病症,他們沒理由躲著我。」樊溪說。
「說的是呢,我還真沒見過像樊大夫這般有本事還有耐心的大夫,不過還有一點樊大夫沒說到,」那艄公眉開眼笑,「樊大夫這樣的長相,上到耄耋,下到垂髫,哪個不喜歡呢。」
一句話,說得樊溪的臉上浮出紅雲,青山綠水之間,更像是個畫中人。
「樊大夫今年有多大?」艄公貌似在閑聊。
「今年過了生辰就二十歲了。」樊溪說,
「還不及弱冠?真是年少有為。」艄公笑嘻嘻的,「我婆姨娘家三姥姥的外甥的表妹,年方二八,尚未婚配,長得真的好看,還包得天下最好吃的紅油抄手,樊大夫若是不嫌棄,我哪天帶來,你們相看相看?」
樊溪啞然,這大概是他一路走來第一千零一次被問到同樣的問題,答案是現成的,樊溪已經用過一千回了。
「尊府上的小姐一定是很好的。」樊溪說,波浪拍打船舷,有人悄悄聆聽。「只是我在蜀中不會久居,怕是要耽誤了你家的好姑娘。」
「那真是可惜了,真是可惜了。」艄公似乎並不甘心,手在船舵上拍拍打打,渡船在江面上三晃兩晃。
「誒,我說你,光天化日,怎麼敢拉我婆姨。」忽然有人在不遠處大聲呼喝,樊溪和艄公都回過頭。
只見一個穿著考究的男子,一隻手正搭在一個婦人的胳膊上,那婦人搖搖晃晃,像是吃醉了酒,旁邊一個漢子,大概是那女子的丈夫,正沖男子吹鬍子瞪眼。
「你家小娘子生得這麼嬌弱,眼瞧著暈了船,都快吐了,你不憐香惜玉,倒來嗔怪我,太不近人情了吧。」那男子嘴角掛著戲謔的笑,船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來。
「她暈不暈船也是我屋子裡的事,怎麼論得到你多管閑事。」漢子說著湊過來,一拳砸向男子的胸膛。那男子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變,側身輕巧地躲過了攜風而來的拳頭,拉著婦人的手往下一劃,拖住了腰,另一隻手就勢抄起婦人的膝窩,然後再沒看那漢子一眼,抱著婦人徑直向樊溪走來。
「這位大夫,有人暈船了,你管不管?」
樊溪迅速打量了一下向他走過來的這個男子,他的身量頗高,至少比自己高過大半頭,濃眉下一雙細目斜睨,元寶形微翹的嘴唇以上,寬和的下巴以下,蓄著淺須,身上淺灰色織錦的外袍裹著勁道分明的骨肉,整個人成熟中透著股無傷大雅的邪痞之氣。
「大夫不看病人,卻盯著我瞧,可是對在下動了心?」那人的笑多了幾分溫度,他看著樊溪。
「確實是暈船,我已經看出來了。」樊溪回之以笑。
「如何治?」
樊溪拉過婦人的一隻手,用力按住她的內關穴,停了一會兒,又拿過另一隻手,同樣按內關穴。如此反覆幾次,那婦人的臉色緩轉了過來。男子將婦人放下,她丈夫已經虎視眈眈地看了半天,他覺察出男子伸手比他厲害得不是一點半點,再加上身邊的人悄悄告訴他,給他家婆姨治病的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樊大夫,所以忍著一直沒有動作,這會兒拉過自己的老婆,一時氣不過,伸手就要打那女人。
「你幹什麼?」男子扣住他伸出來的巴掌,「有本事找男人打架,女人只能用來疼。」
另有幾個旁觀的媳婦婆娘也湊上來,數落那漢子不對,這邊方才消停下來。
「在下冒昧猜一下,你就是杏林聖手樊大夫?」男人走到樊溪面前,笑吟吟地問。
「公子客氣,我叫樊溪。」樊溪禮貌地回話。
「在下慕容歡。」那男人眼睛炯炯,竟有些勾人。
艄公收了篙,船靠了岸,有緣同渡的人們各奔東西,慕容歡幫樊溪取了東西,陪他下船,姿態神情儼然是主人送別好友,「我覺得我們有緣,肯定還會見面。」慕容歡說。
「天涯咫尺,後會有期。」樊溪得體地道了別,轉身離去,慕容歡站在原地,用手撓了撓鼻翼,笑得有幾分得意。
樊溪在秀金鎮里呆了大半天,那些落了蟲的孩子們的父母,聽他講孩子飲食方面要留意的地方。一個父親問樊溪,「樊大夫若是不在,我們怎麼知道孩子是不是又有蟲?」
「這也不難。「樊溪說,」把嘴唇掀開,看牙齦的下方,如果有很多白點在一起,就是有蟲。還有,眼皮也要翻開,如果在眼白的地方出現很多藍色的小斑點,也代表有蟲。」
「原來看病也不那麼難嘛,樊大夫講得透,我們尋常人也能聽明白。」有人說。
「沒錯,」樊溪點頭,「家裡有幼兒長者的,最好能通曉一些簡單的醫理,大夫總歸不能天天跟在身邊,這樣可以應急救命。」
秀金鎮位置偏遠,又隔著江,平時看上一次大夫不容易,所以樊溪在鎮子上一直忙到將近酉時,才被一眾老幼戀戀不捨地送到渡口。
「看這天氣,怕是要下雨了,」一個老者望了望天,「下雨的話,江上的水路不好走,樊大夫不如今夜就留宿在咱們這裡,改明日再回去吧。」
「我明日一早還有病人等著複診,還是今晚之前趕回去,就不勞煩大家了。」樊溪說著走上渡船的甲板,艄公還是那個艄公,他身邊還多了一個人。
「樊大夫,我就說咱們有緣,肯定還會見面吧,只是我也沒想到會這麼快。」樊溪聽見慕容歡帶著笑意的聲音。
樊溪禮貌地打了招呼,從慕容歡的身邊走過時,那人忽然伸手在他頭髮上一掠。
「你幹什麼?」樊溪驚訝地抬眼看他,眼神中略有一絲不悅。
「樊大夫發間落下了一朵杜鵑,我幫你拿下來。」慕容歡手裡果然捏著一朵杜鵑花,在樊溪面前晃了晃,「顏色正好配樊大夫,你拿著?」慕容歡對樊溪說。
「不必了。」樊溪沒有停足,徑直往船上走去了。慕容歡手裡拿著花,湊在鼻尖聞了聞,「樊公子看不上,我可十分喜歡,我幫你收著了。」說罷,慕容歡也走上了船。
同樣的水道,回去的時候卻是逆流,江上還起了風,艄公不敢怠慢,眼睛緊緊地盯著江面。空氣中的潮氣越發明顯,有飛鳥從頭頂低空掠過,一場大雨說來就到了。
渡船上的人不多,紛紛躲進了船篷里,然而江上的雨落得又大又急,起伏的江水被風挾持,到處飛濺,一時間船上所有人的衣服都濕淋淋的。慕容歡沒有進蓬,他站在艄公的旁邊,腳下如同生了根般的穩健。一邊幫艄公扶著舵,一邊和他說著什麼。
樊溪靠在船蓬的邊上,盡量將干一些的位置留個幾個年長的老人。
「這麼喜歡看雨景?」慕容歡忽然走過來,將外衣解下,擋在了樊溪面前。
「你幹什麼?」樊溪撩開衣服,迎著劈頭蓋臉的雨點看向慕容歡,有些驚訝,又有幾分感激。
「反正都濕了,掛在這裡還可以幫你抵擋風雨。我裡面的衣服穿得齊整,傷不到風化。」慕容歡說罷,不再理會樊溪,又走去給艄公幫忙去了。
雨挾著風,越發肆虐,渡船開始搖晃,船蓬里的人坐也坐不穩,有人開始低聲驚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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